諳於權術的袁世凱,顯然既迷惑於昔日帝製權威的幻象,又迷惑於社會上一般人對民國的反感。他忘了帝製權威已經被辛亥革命給打碎了,再度重建不僅需要時日,而且要有強大的武力作為背景(而此時連他的嫡係武力都不聽招呼了)。他更忘了,那些散在各地的驕兵悍將,正苦於沒有借口來反抗他重樹中央權威的舉措,而袁世凱的稱帝之舉,恰好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大舉反叛的合法借口,在曆史進化論尚未破產的時候,這種借口顯得是那麼地堂堂正正。如果蔡鍔不起兵,或許袁世凱還可以拖些日子,隻要蔡鍔舉起了討袁的旗幟,那麼袁世凱的眾叛親離就會是必然的結果。大名鼎鼎的蔡將軍,其實也不過是那個恰好點了一堆本該燒起來的幹柴的人。說實在的,蔡鍔那三千缺槍少彈的討袁軍能有多大力量?真正致袁世凱死命的,恰是他自己曾經十分效忠的部下。
袁世凱遺臭萬年了,連十分曠達的唐德剛先生,都拿他的稱帝之舉,跟汪精衛的叛國當漢奸相類比,說他們一失足成千古恨,“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然而,細想想,這兩個人其實不一樣,袁世凱並沒有違反民族大義,賣國當漢奸。他的所作所為,隻是不恰當地進行了一次政治體製的改革,開了慣常所謂的倒車而已,而且這個所謂的倒車,退得實際上也有限,絕非像後來人們批判的那樣,退到清朝新政之前去,他的帝製不過是君主立憲而已。以今天的眼光觀之,其實古德諾的說法並沒有錯,在那個時代,君主立憲和民主共和製度並無優劣之分,關鍵看國情合適不合適。盡管如此,袁世凱還是遺臭萬年了,甚至比當了漢奸的汪精衛還要臭。這裏,袁氏的臭,既有後來的主政者為樹立孫中山而做反襯的意識形態需要,也出於曆史進化論的強大拉動,當然,這也是一種意識形態,而且是國共兩黨所共同接受的意識形態。人們寧願相信,曆史隻能向前走,不能哪怕稍微後退一點,而這個前進的方向,則是由西方現代史所規定的。離君主越遠的製度,就越先進,革命越徹底的製度也越進步,而先進和進步是不能違抗的,否則就是反動,凡是反動的人,跟漢奸賣國賊也就相差無幾了。袁世凱的悲劇,其實並不隻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中國的悲劇。時間離袁世凱的悲劇,已經過去快百年了,如果還沒有人費心考察一下,曆史是否真的是按進化論畫的直線行進的,那可就是出上演近百年的悲劇了。
買個總統當當
曹錕是北洋軍閥將領中的憨包,投軍前在保定府當閑人,人稱曹三傻子,發跡之後,沒人當麵叫他傻子了,但背後還是當他是傻子。不過,傻人從來有傻福,此公不僅在袁世凱麾下的時候一路官運亨通,升到師長之後,雖然自己百無一能,手下偏有一個能征善戰的吳佩孚,兩次軍閥大戰,居然連勝皖係的段祺瑞和奉係的張作霖,獨自控製了北京政府。勢大權大之後,人難免有非分之想,要當總統。按說曹三傻子閑人出身,偶爾出門販點布,基本上是胸無點墨;投軍後雖然被袁主公送到軍校鍍過幾天金,但提起讀書寫字依舊頭痛,據說平時動筆的話,隻有一筆“虎”字寫得還說得過去。以如此文化狀況做總統,在他之前,中國還沒有先例,漫說別人看了不像,就是他自己的部下,也大有不以為然的。
不過,傻人多有股癡勁,一旦迷上了什麼,不弄到手就很難歇下。據說當年曹錕之所以投軍,就是因為跟著花轎,盯著人家新娘子傻癡癡地看,惹惱了有勢力的新郎家要辦他,才一溜煙跑的。而眼下的曹大帥,迷總統比當年迷新娘子還甚,所以,這事還非辦不可。可是,總統是要選的,袁世凱有本事派軍警組織“公民團”包圍國會,不把自己選出來就不讓議員吃飯。段祺瑞可以包辦一次國會選舉,再由自己人組成的國會選出符合自己心意的總統。現在輪到曹錕,他既沒有袁世凱硬幹的魄力,也沒有段祺瑞操縱選舉的能力,於是隻剩下一條路:買。
是啊,可以買東西、買人、買官,為什麼就不可以買總統?手下聞風而動,分設幾個聯絡處,明碼標價收買選票,凡是前來開會的每人500大洋,開會並同意投曹錕票的每人5000大洋(個別重要人物價要高些),所付支票,上麵加蓋經辦人的名章,銀行見章付款。幸好此時的國會議員,都是民國元年選出的,中間幾經周折,不僅任期早過,而且意誌已衰,大多見錢眼開。所以,重賞之下,大多欣然前來投票,曹家付出了500多張支票,屆時得了480票,超過總票數的3/4,得以當選(有幾十人拿了錢溜了,有一個人還將支票拍照登報,硬是要出曹錕的醜),總統買到了。
民國以前,中國人本不懂什麼叫選舉,有本事問津最高統治者的人,也都是馬上得天下。可是如今製度上共和了,皇帝沒有了,大家不好意思讓手下的武夫們將自家抬上寶座去,不得不指望國會來選。選可是選,但沒有人能真正對選舉放得下心,私下操縱是免不了的,操縱之外甚至還不放心,於是為求雙保險用邪招。相比之下,曹錕的賄選,比起袁世凱派軍警將議員包圍在國會不管飯還是要好一點。有人拿了錢不投票,曹大總統也沒有把他們怎麼樣。當時曹錕的親信王坦就說,花錢買總統當,比要錢得個貪汙的名聲臭一生強得多,也比那個拿著槍把子命令選舉的人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