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選擇與約束(2)(2 / 2)

從一定意義上說,當時的“轉插”是選擇了“下坡路”,是選擇了“更壞”的結果。首先是生活的確更艱苦了。到村裏後第一天參加勞動,就是推小車拉土,平整土地。小車是獨輪的,並且是木輪。曾見到有文章說三國時諸葛亮發明的“木馬流牛”,就是這種木製的獨輪車,2000年未變的生產方式,與兵團農場的拖拉機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冬天裏每天隻吃兩頓飯,晚飯一般隻是玉米粥,五點鍾喝完,到七八點鍾人就開始餓得發慌了。河北塞外的氣候,不比東北暖多少,冬天屋子裏卻隻有炕上有點熱乎氣,凍手凍腳凍耳朵。沒有了經濟收入,要靠家裏接濟,加上一個人沒有了同學、沒有了好友,唯一的親戚即堂哥遠在50裏外的縣裏,沒有電話相通,總之是闖進了完全陌生的世界,經曆了一生中最為深重的孤獨。

但是,從另一些方麵看,我想我當時“轉插”還是頗有所得的,從生活的全部意義上說不能認為就是作出了“更壞的選擇”。首先是到了河北,雖然仍然在邊遠的山溝裏,但畢竟感覺離北京近了點,離我認為的這個世界的“中心”近了一些。更重要的還是我希望能由此增加一些改變生活現狀的可能,這一點事後證明是對的。沒有多久,我就發現農民們和縣裏的幹部們,不像兵團首長們有那麼強烈的關於“右派子弟”的概念。他們對城裏來的“有點墨水”的知青,總會給點特殊的關照,加上我哥哥上上下下的關係和在縣裏幫我使勁,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就被借調到縣文化館,專職搞群眾文藝的創作,有了一個讀書寫字的條件,感覺自己多少有了點用途。其次,從知識或閱曆方麵說,我有了一個了解真正的中國農村,從而了解真正的中國的機會。生產建設兵團也是農村,因為我們畢竟也種莊稼,但是,從物質技術條件上說,作為國營農場,那裏已用上了拖拉機、康拜因,機械化、電氣化的程度已相當高,顯然是中國大多數農村所望塵莫及的。雖然有的時候會提出個“小鐮刀勝過大機器”的口號,把機器放在田邊不用卻讓我們到地裏去耙,畢竟還不是像當時的多數農村那樣隻能完全依靠人的兩隻手。從製度上說,兵團可以說不是真正的農村,我們也不是真正的農民。我們具有十分獨特的身份和地位,我們是“工農兵”:首先是拿工資的國家職工,屬於農業“工人”的範疇,有福利,有勞保,有公費醫療,打不出糧食國家給調,虧損了國家給補,我們連隊130多人,幹一年虧損十幾萬元,糧食畝產連年下降,可我們的工資照發,旱澇保收,這是廣大農村公社辦不到的。但我們又幹農活、種莊稼,因此仍可以說是農民;同時又是“兵”,是兵團“戰士”,兵團是“解放軍序列”,要出操、打靶、“拉練”,有的連隊還發槍,連營領導都是複員軍人,團以上的主要領導幹部都是戴領章的現役,邊境上要是打起來,我們按計劃是要第一批衝上去的。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得天獨厚:去了一個地方,體驗了三種生活,或者說三位一體的生活。但是從社會經驗來說,在兵團你了解到的主要還是國營企業和軍隊營房內的運行機製、人際關係和生活方式(這種經驗,包括對“兵營”或“軍隊大院”的了解,當然也使我終身受益),對於真正的中國農村,我們仍然十分陌生。我在1975年已經有了點對社會科學的興趣,讀了些書,懂得了不了解中國農村就不會理解中國社會的道理,與其在兵團毫無希望地混下去,還不如幹脆下決心換個地方,到真正的農村去認識一番真正的“鄉土中國”。有了這麼一種心願,轉插後生活雖苦,卻也感覺有了一定的“回報”。這一段真正的農村生活,對於我現在所從事的職業,無疑是大有裨益的。一談論什麼經濟發展、體製改革、民主建設,你立即會想起那些光禿禿山梁下世世代代辛勤耕作的鄉親,想起大隊辦公室裏那昏暗的油燈,想起社、區、縣三級幹部會議上那嗆人的“火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