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選擇與約束(2)(1 / 2)

選擇的餘地

前麵我們所說的“選擇範圍”的概念,具有很強的概括性,它既能夠表明人與人之間在選擇問題上的差異,也能夠表明,任何人無論條件多麼差,卻也總還是麵對一個一般性的問題,即如何在自己所麵臨的特殊的限製條件下進行選擇。雖然不同的人所麵臨的選擇範圍是不同的,但人與人之間在選擇條件方麵的差異,隻在於選擇範圍的大小,而不在於是否受限製,也不在於是否需要進行選擇。沒有人可以任意地、不受限製地進行選擇,也沒有人不需要進行選擇、不能進行選擇。有的人各方麵條件都很優越,天賦很高,在眾多可能性當中遊刃有餘;或者因有錢有勢,選擇範圍也會很大;有的人則要錢沒錢,要權沒權,生在農村,長在貧困戶,自幼失學,又趕上政治動亂,總之所有的倒黴事都趕上了,選擇範圍就會很小。但是,“選擇範圍”這個概念卻可以表明,再“走運”的人或再有權勢的人,選擇也總會有一個範圍,不會有絕對的自由;而一個再倒黴的小人物,選擇範圍再小,也總還是可以在極少的幾種可能性中做一下選擇。

比如說,即使是一個世界首富,從經濟條件上看,也不可能什麼都買得起,比如說他不能買下一個國家,更何況還會受到其他非經濟因素如政治、道德觀念等因素的限製。在我們所親身經曆的社會曆史中,作為一代偉人的毛澤東權力是很大的,可以決定千萬人的命運,選擇餘地似乎是無限的,甚至可以發動起一場“文化大革命”,把中國翻了個個兒。但現在我們都已知道,他的自由也不是無限的,也有無法左右形勢的一天。“潘多拉盒子”一旦打開,妖魔鬼怪一來到人世,人世間就又多了一些“約束條件”。反過來說,再小的人物,處在再不自由的環境當中,你仍然很難說絕對沒有選擇的餘地、完全不能選擇,除非讓我們把話說到極端,真正的“絕境”是你被關了起來,周圍的牆是軟的,不吃飯有人給你打點滴維持生命……就是說,想選擇“死”都不行。

就當年我們上山下鄉這件事來說,在一定意義上其實也可以說是我們自己“選擇”的結果。當時當然不可能再選擇升學或進工廠當工人等,因為學校已不再招生(事實上是已經沒有了學校),工廠在當時也絕對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招你當工人,但即使這樣,仔細分析起來其實還是存在著另一條可供選擇的路,那便是硬待在城裏不走,也不要什麼工作。隻是,這樣做顯然成本太高,自己和家人都承受不起。首先要挨一頓批判,學校、“工宣隊”和街道負責人會三番五次地找到你家裏來做工作,做你的工作和你家長的工作;家長單位也會對家長進行批評以至懲罰;然後你自己成為無業遊民,整天無所事事,讓父母撫養;你會不再有朋友,鄰居們會瞧不起你,罵你是個小無賴,等等。於是,相比之下,上山下鄉更是條“正路”,年輕輕的吃點苦也沒什麼,更何況在當時的社會風氣下,在所受的各種教育和宣傳下,那時的價值觀念本身也會使你自己去選擇上山下鄉這條“光榮的道路”。現在回過頭來說我們當時都是被“逼”下去的,並不完全符合現實——我們那時還是在一個狹窄的、扭曲的、被社會限製的選擇範圍內選擇了“稍好一點”的道路。

下鄉之後,我們的確仍然沒有更好的選擇餘地。就我個人來說,由於兵團戰士本身所處的地位(我們本身是“農業工人”)和我特殊的家庭背景,我不能被“招工”,不能去當兵,也不能去當工農兵大學生,但是我畢竟也還有一個選擇,就是“轉插”——從原來下鄉的地方轉到另一個農村去插隊(我不知道比我們小十幾歲的現在的青年人是否還知道“轉插”這個當年無須任何解釋的通用縮略語)。這當然也不是很容易就能做到的,但畢竟是政策上、製度上允許的,存在著這樣一種選擇的可能性——“往上”走不成,總還可以“往下”走或“平調”,放棄工資收入、放棄作為國營農場職工和吃商品糧的待遇“轉插”到農村去當一名掙工分的社員。1975年,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待了6年,在一切能嚐試的希望都已破滅之後,在感到再混下去實在沒有意思之後,我做出了人生當中第一次由自己獨立決定的重大生活選擇:轉插到河北農村去。當時,我的一個堂哥去河北省北部的圍場縣插隊,後來被上調到縣文工團工作,於是可以給我提供一個“投親靠友”的理由,加上他與原來所在社隊之間的良好關係,那裏願意接收我這個額外插進來的“知青”。(現在想起來,我對他們同意接收我還是感激不盡的,因為可以想象,對於一個每個工作日的工分隻值兩毛幾分錢的塞外窮山村來講,多一個人意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