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親長多故,人生不幸
特普欽忠心耿耿地服務於清王朝,清廷總的來說也沒有虧待於他,以一介普通八旗漢軍出身,累遷至實授黑龍江將軍,也可謂平步青雲,足以光宗耀祖。但與特普欽尚稱順利的仕途相比,他的家庭生活可謂是終其一生,屢遭不幸,數十年間,生母、繼母、發妻、長兄、繼室、長子竟皆先後早逝,其生離死別之狀,無不令特普欽悲慟萬分,肝腸寸斷。
八歲時,生母趙太夫人不幸病逝,幼年特普欽“孩提失恃,懵懂無知,繞榻追呼,僅知哀哭”。繼母王太夫人,“謂二載,亦棄世”。十七歲時,特普欽娶富察氏為妻,第二年長子珠蟒衣出生,本應其樂融融,豈料次年富察氏即不幸病逝,特普欽難抑哀傷,賦詩悼念:
三年小伴豈前因,一慟長離淚滿巾。早識雙棲春不永,何如比目本無親?藥爐粥碗存依舊,長簟空床恨轉新。誰念寒宵人寂寞,蕭齋夜雨暗傷神。
獨立秋風淚暗揮,白楊一帶蕩斜暉。誰家院落砧聲急,入我房帷月色微。孤影自憐帷自吊,香魂何去更何依。恨無珠玉招魂筆,妄歎朝朝痛涕欷。
道光十三年(1833年)年底,特普欽自台灣返回盛京,與家人團聚,“方冀愛日方長,共享天倫之樂”,不料次年奉調升任牛莊防禦,上任不久就忽聞長兄賜歡病逝,年僅三十九歲。噩耗傳來,特普欽回憶起還家時長兄以“曠離日久,思念情深”,特意贈詩雲:
“萱堂追憶淚津津,遺得同枝複幾人。悟透榮枯身外幻,始知手足眼前真。
好將快樂今生敘。莫信荒唐再世因。回首年華嗟半逝,可堪辜負未來春。”
兄弟之情溢於言表,如今斯人已逝,特普欽再讀遺作,“迄今思之,字字皆成讖語,豈非幾有先見乎哉?”感喟良多,不能自已。
鹹豐七年(1857年)九月,特普欽署吉林副都統,日後平步青雲,皆始於此。然而福禍相依,次年二月,繼室陳氏病逝。特普欽原配夫人富察氏早逝,二十一歲時續弦娶陳氏,恰逢當年考取書院,成績名列第一,同學特贈詩一首為賀雲:文壇拔幟冠巍科,一隊初成領鸛鵝。於邁先教通燕喜,有人含笑隔天河。”此後陳氏為特普欽撫養長子珠蟒衣,生育次子祿德、三子彥卿,侍奉雙親,操持家務,相濡以沫三十八年,情感篤深。特普欽上任吉林後,考慮到入冬嚴寒,擔心妻子旅途勞苦,打算待春暖後再將陳氏接往任所同住。豈料不久長子珠蟒衣來信,陳氏“痰喘舊疾”發作,日甚一日,終告不治。特普欽於任所聞訃,“嗆懷曷極”,痛哭流涕。他想到三十八年來,夫妻二人“同甘共苦,形影相憐”;陳氏出身名門,卻溫柔體貼,“不矜富貴,矢誌溫情”,勤勞節儉,“寸金尺帛,弗肯輕揮”;當年自己出征在外,幾次誤傳已經陣亡、被俘,家人驚恐不安,“舉室遑駭,奔走失武”,而妻子處變不驚,信念尤堅;近年來宦遊在外,公務繁忙,家中一切都由陳氏照料,“竭力經營,怨勞不避”,“侍親教子,畢世辛勞”;公公去世,還要“代勤子職”,料理喪事;自己幾十年來熱衷功名,難顧親情,妻子默默扶持,“盼我官遷”,如今終於飛黃騰達,妻子卻命駕黃泉,“訃音突至,能弗摧哀”,唯有“撫棺一慟,挽歌相送”。複作詩文,以表哀思:
驚疑幾度訊來人,累濕鄉書倍愴神。薄宦虛榮曾莫識,分飛色相已離塵。
早知永別從今日,悔未攜行趁小春。患難相隨安樂去,卻教何處問前因?
孤懷旅館客燈知,意緒無聊強自持。千裏音書家久隔,百年夫婦夢追隨。
猶疑遠別還相見,誰知分途是了期?怕到征夫息駕日,月明入室照虛帷。
陳氏病逝後,特普欽日夜想念,幾不能昧,乃至感懷入夢,“猶疑梁月照衣裳”。然而重任在肩,又豈容顧得追思此兒女之情。特普欽隻有強打精神,全力以赴地投入到與沙俄侵略者進行鬥爭的新使命中去。
封疆數載,政績斐然,特普欽經曆署吉林副都統、吉林將軍、黑龍江將軍,終於在同治元年(1862年)十月以正白旗蒙古副都統實授黑龍江將軍,官居一品。然而此時春風得意的特普欽想不到的是,一場更大的人生悲劇正等待著他。同治二年(1863年)冬,特普欽長子珠蟒衣突發急病而卒,時年四十六歲。短短幾年內,先後喪妻亡子,特普欽所感受到的撕心裂肺的悲痛可想而知。此時特普欽已經年過六旬,繁重的政務早已令他勞形傷神,唯有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或許可以稍舒情懷,卻遭此白發人送黑發人之人生大不幸。追憶往昔,愛子的音容笑貌縈繞腦海,曆曆在目。同治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1864年1月)特普欽作《哭長兒文》,“銜哀致告”於長子靈前:
“嗚呼!吾自十七歲聘娶汝母,越一年而生汝。又一年而汝母沒。汝少多疾病,撫養勤勞,幸汝成立。吾以遠宦,時多外出,賴汝在家侍奉祖父母,襄理家務,三十餘年,吾方冀汝,教養汝弟並汝子女,以終汝事,孰意汝竟先吾而逝乎?嗚呼!汝病吾未深知,汝逝之前數日,尤以平安報吾,以是知汝體吾懸念之心已至矣。汝今已逝,吾將何以為懷?遠宦羈身,欲撫棺一慟而未能,父子情緣,遂如此而終耶?豈運數使然?抑吾無德而殃及於汝耶?吾實莫知之矣。今迎你庶妻並汝子女來任,代汝教養,以期成立,死而有知,汝其陰相默佑,俾順吾心,以慰汝靈。茲具時饈,令汝弟汝子並汝妻哭奠,告汝之靈,汝其知之乎?其不知也耶?嗚呼哀哉,汝其饗之。”
字裏行間,無不浸透著數十年來深情的父愛,對疏於親情的痛徹懊悔,對命運多舛的感喟,和悲慟已極後無可奈何的悲涼自嘲,讀之令人動容。所幸的是,繼室陳氏為特普欽生育的次子和三子都平安長大成人,其中次子祿德於同治五年八月十九日獲吏部蒙蔭錄用,三子彥卿也不孚父望,二人仕途順利,曾分別任農部主事、工部郎中,這或許能令特普欽感到一絲安慰。
同治三年(1864年)七月,特普欽又接到繼母趙太夫人病重的消息。趙太夫人雖為繼母,可是待特普欽視若已出,五十多年來“勤勞顧複,無異親生”,特普欽在步步高升,遠宦他鄉時也無時不想著日後能一家團圓,享受天倫之樂。繼室陳氏所生的次子、三子都跟隨在特普欽身邊念書,而繼母年邁,因特普欽所在黑龍江任所路途遙遠,條件惡劣,故而一直居住在盛京老家,由長子珠蟒衣照料,然而珠蟒衣卻不幸於上年病故,特普欽又“遠離在外,定省久缺”,故而心中十分掛念。得知繼母染病後“漸就危篤,日夜思念”,希望能與自己相見,頓時“五中忙亂,不禁涕零”。上奏清廷,請假兩月“回盛京省視,藉奉湯藥,以遂反哺私衷”,表示若繼母痊愈,就立即回任;倘若不幸回天乏力,則照例應丁憂回旗,希望清廷早作準備,“簡派大員前來署理將軍印務”。由於一時沒有合適人選接任,特普欽被迫推遲到當年十月初五才向齊齊哈爾副都統寶善交接印務,隨後星夜兼程趕回盛京,“抵家母病已屬彌留”,數月間“始則病似加劇,繼乃日漸減輕,唯以遲暮之年,輾轉床褥,氣血久虧,終未痊愈”,特普欽“因假限將滿,職守任重,情不忍離,義不敢緩,隨定期回行,泣別就道”,於同治四年(1865年)三月初四回到任所。可是老人終歸是風燭殘年,朝不保夕,同年九月,趙太夫人於盛京病逝。特普欽悲慟之餘,啟程回旗守孝,照武將例給假一百天,其間仍由寶善署理黑龍江將軍。同治五年(1866年)三月十六日,特普欽假滿啟程回省,四月十八日辦理交接將軍印務。此時的特普欽,早已因家事國事精疲力竭,身體也一向不適,時有發病,盡管仍努力不懈,對於繼續主持黑龍江的各項工作也已經漸漸力不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