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隱隱水迢迢。
數十隻畫舫悠悠蕩漾在湖光瀲濫的太湖,除了船家劃水的搖櫓聲,畫舫裏傳來的淨是歌妓撫箏引吭的繞梁歌聲。
湛雲抬頭覷一眼鼓著腮幫子坐在他對麵悶悶不樂的十七,心中十分納悶,方才跨上畫肪時她還興高采烈聒噪得宛如枝頭的麻雀,吱吱喳喳慫恿他叫船家召來歌妓上船唱小曲兒助興,怎這會兒卻滿臉不悅?
唉!女人心,海底針。
「十七公子!綠袖敬你一杯。」名喚綠袖的歌妓,捧著酒杯笑盈盈依偎過去。
「哈啾!哈啾!」十七煞有介事連打兩個噴涕,「啪嚏」一聲,收攏手中的鳥骨摺扇,拿扇柄直指綠袖,說道:「本公子一聞到困脂水粉的香味就鼻子發癢猛打噴於,綠袖,你最好坐離我遠一點。」
十七急中生智胡亂編個藉口推拒,唯恐多情的綠袖一旦投入懷抱,豈不拆穿她女扮男裝的底細!
綠袖聞言一張粉臉青白交迫,扁嘴暗罵:哼!真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人!呆頭鵝!
「我聽船家推崇綠袖姑娘不但彈一手好箏,更有一副好歌喉,可否請綠袖姑娘為我彈奏一曲?」十七無意惹綠袖傷心,趕緊提出聽曲的要求。
「好啊!那……綠袖獻醜了!為公子彈一曲『錦江春望』。」綠袖轉嗔為喜忙端正坐姿,勾起十根蔥白玉指撥動箏弦,行雲流水的淙淙琴音搭配她黃鶯出穀般的歌聲,如泣如訴唱出——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攬車結同心,將以遣知音;春愁正斷絕,春鳥複衷吟。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那堪花滿枝,翻作兩相思;玉簪垂朝鏡,春風知不知。
綠袖癡情哀怨的歌聲觸動十七芳心深處那根多愁善感的心弦,怨掀水眸瞟向樂得暈陶陶的湛雲。
另一名叫紅袖的美豔歌妓對湛雲大送秋波,還將玲瓏有致的嬌軀如藤蘿附蔓整副緊貼在湛雲懷裏,拿纖纖蔥指剝了一顆荔枝喂食到他嘴裏,嗲聲嗲氣地問著:
「爺!荔枝甜麼?」
「甜!」湛雲點頭笑看懷裏的紅袖。
「那爺就多吃幾顆啊,瞧爺吃得連唇角都沾上汁液,靠過來點,我幫爺擦拭乾淨。」紅袖嫵媚地勾著紅絲帕,眯著媚眼為他揩揩唇角。
他倆旁若無人公然調情,讓正襟危坐在對麵的十七糾起眉心瞪得兩眼直冒火;被冷落一旁的綠袖則是手托香腮,露骨地橫著忌護的眼神打量豐儀俊逸的湛雲,打心底羨慕姊姊紅袖大定桃花運,伺候到英姿颯颯的俊爺,不像自己伺候的這位公子爺五官漂亮得像個娘兒們,最糟糕的還陰陽怪氣一味排斥她,拿她當瘟神看待,一副避之唯恐下及的冷漠態度。
「湛兄!小弟胸塞氣悶,想到甲板透透氣,失陪了!」十七氣呼呼一甩袍袖,頭也不回鑽出船廂。
當她站在甲板上迎著徐徐清風,仰頭眺望……藍天白雲舒卷,堤岸楊柳青青,心中鬱結的苦悶霎時減輕不少。
唉!都怪自己一時興起,想學騷人墨客攜美泛舟徵歌逐色。結果適得其反,不但大大掃了飽覽湖光山色的雅興,還憋了一肚子氣,倒是讓湛雲揀了個現成便宜,大享豔福。
「咳……」湛雲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見她一個人望著浩淼煙波想得出神,不得不清咳了聲,將她飄至七重天的思緒兜攏回來。
「是你呀,你怎舍得離開那位風情萬種的美人兒?!」她餘怒未消瞪他一眼,脫口而出的話醋勁十足,比半熟的青梅還酸。她駭然揪心噤聲,警覺自己之所以快快不樂,肇因於自己打翻了醋壇子!
「十七,你不要緊吧?」再遲鈍的心也不難從她的口氣聽出來她在吃醋,這個發現令他眼瞳子驀地二兄,神采飛揚。
「死不了。」她惡聲惡氣冷著臉孔回答。
「是誰向天借膽,敢惹我家公主生氣呀?」他嘻皮笑臉地湊上令女人心醉的俊臉,悄聲問她。
「除了你湛大侍衛,誰有這個本事?」她逮住機會挖苦他。
「我?我惹你生氣?不會吧,我乖乖坐在那裏聽歌晶茗,順便卻之不恭吃了幾顆荔枝罷了。」他一臉無辜地喊冤。
「你跟紅袖在眾目睽睽之下眉來眼去公然調情,放浪的行徑簡直……簡直敗壞
我大明皇朝的善良風俗!」
眾目睽睽?
這……這未免太誇張了吧?船廂裏頭不管橫著數、豎著數不就是他們四個人!
「學騷人墨客風流是你的主意,召歌妓更是你出的花花點子。」他當下撇得一乾二淨。
「好哇!今兒個你是占了便宜又賣乖啊?」十七又是叉腰又是跺腳。
「占便宜?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占便宜啦?」
「還想抵賴?拜托喔!你跟紅袖廝纏得難分難解,害我的兩顆眼珠子看得都快掉出眼眶了。」她誇大其詞比手畫腳。
「敢情你沒擦亮眼睛看清楚,我除了端茶品茗之外,兩隻手一直安份守己擱在桌麵。」他溜轉一對深眸來來回回遼巡她氣紅的嬌顏。
「是麼……」被他搶白一頓,她略顯心虛地不置可否。趕緊仔細回想一下,嗯……好像真是這個樣,從頭到尾都是紅袖死皮賴臉巴著他。
不要臉的紅袖!
「既然你不喜歡紅袖綠袖兩姊妹,不如……我們叫船家掉頭回岸上去?」
「這……也好。」她點頭欣然同意。
「我馬上去吩咐船家掉頭回航。」他轉身定沒兩步又回過頭來,說道:「十七,甲板上風大,你還是回船廂裏,免得受風寒。」他拍拍她的肩膀,這才朝船頭走去。
她癡迷的眼目送他挺拔的背影隱入船廂轉角,一顆心翩翮昵躂宛如船桅脹飽的風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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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著微風細雨,策馬急奔的兩人進入「金陵城」。
十七騎著白牝馬定在前麵,湛雲則保持半個馬身的距離緊跟在後。入宮當侍衛之前湛雲曾在金陵住了半年,對金陵一帶了若指掌。
「十七,我們往前直走到東大街匠再右轉,那裏有一間『悅賓樓客棧』,環境清幽,我們今晚就投宿那裏吧。」
「嗯。」
天公不作美,打從他們離開太湖就一直下著霏霏細雨。雖然,雨勢不大,但撐著油紙傘定在濕漉濘泥街道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兩旁的店鋪門可羅雀,異常冷清。
走到東大街底,十七輕踢馬腹指揮白牝馬右轉時,忽然……
「救命啊!救命……」一個衣衫襤褸渾身酸臭的小乞兒邊跑邊嚷嚷,沒命似的衝了出來。
「嘶!」白牝馬突遭驚嚇,馬身直立騰腳嘶鳴,猝不及防的十七眼看著就要從馬背上摔下來……
「危險!」湛雲像一道閃電迅疾翻落赤驛騮馬背,雙手由後抱住十七的腰,兩個人在地上像驢兒打滾翻了幾翻,等兩人再站起來時,從頭到腳渾身沾滿黃泥巴。
「嗄?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乞兒見自己闖下大禍,一張青黃小臉登時嚇得灰白,連聲討饒。
原來是個年紀約莫十一、二歲孩子闖的禍,突遭驚嚇的十七除了自認倒楣也不便發脾氣。隻是,當她從爛泥地站起來時,抬頭看見平日神氣威武的湛雲這會兒居然也摔滾成一尊泥人,她忍俊不住捧腹大笑。
「哈……」
「你別淨笑我模樣滑稽,憑良心說……嘿嘿嘿,你也好下到哪去。」他伸手抹掉下顎的爛泥巴。
「啊?是麼?」愛美的她怔瞪鳳眸,低頭打量自己一身飄逸的紫綢長衫此刻早已被黃泥水糊得皺巴巴,怪不舒服地黏貼在身上。
「公子!救我!」此時,小乞兒仿佛見到鬼似的駭睜雙目,一溜煙跑到十七身後躲藏。
「小叫化子!剛才你不是挺神勇的麼?怎這會兒變成一隻縮頭烏龜啦?有種就乖乖出來受死吧!」一個衣著華麗的年輕人,在家丁簇擁之下,大搖大擺堵在十七麵前,囂張地嗆聲吼叫。
「你……」十七回過身想詢問小乞兒究竟怎麼一回事。
誰知她尚未開口,小乞兒豆大的淚水已決堤,以發顫的聲音哀求道:「好心的公子爺,求您高抬貴手救救可憐的小乞丐這條賤命吧!」小乞兒顧不得滿地濘泥,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叩叩叩!大磕三個響頭。
「噯……噯……小兄弟,別這樣!你快起來!一切有我為你作主。」小乞兒可憐兮兮的模樣,挑起她的惻隱之心。恁湛雲板著泥臉在一旁拚命對她使眼色要她莫要插手多管閑事,她都裝作沒看見。
「多謝公子!」小乞兒從地上骨碌爬起,破涕為笑。
別看這小乞兒年紀小小,但憑著他多年察言觀色的行乞經驗,他知道眼前這位文質彬彬的貴公子一定來頭不小。否則,無端被人撞摔一身泥,卻若無其事笑聲朗朗,光憑這種氣定神閑的氣度,若非出身將侯門第,想必也是宰輔世家。
「不知公子如何稱呼?」十七轉向口出惡言的男子,施禮一揖。
「原來是兩個外地人,怪不得敢插手管起我家公子的家務事。二名家丁狗仗人勢搶著回話。
「哦?聽你這麼說,眼前這位公子想必是金陵城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當然!我家少主龐煜,人稱『花花太歲』,金陵方圓百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家丁抖著彎彎圈腿,不可一世地吹噓瞎捧。
「花花太歲龐煜?姓龐?跟龐貴妃有親戚關係麼?」十七跟湛雲交換個眼神。
「龐貴妃正是家姊。」提起在後宮得寵光耀門楣的姊姊,龐煜與有榮焉。
「哦!」十七漫應了聲,心想,又是一個打著皇親國戚名號橫行鄉裏的無賴漢。自從去年冬天父皇身邊新納杜貴人,龐貴妃已然失寵,終日以淚洗麵。
「十七,借一步說話。」湛雲將她拉到一旁輕聲交談,勸道:「俗話說得好: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別忘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在身。」
「不!如果不能保護善良百姓免於恐懼,光鞏固政權又有什麼意義?大明子民是我父皇的子民,若我不知情也就罷了,如今遇上了,我又豈能袖手旁觀不理不睬?」她不表苟同,予以駁斥。
「話是不錯,不過……唉!我老實告訴你吧,打從我們出了龍陽城,劉瑾的鷹
犬就盯上我們,這會兒還站在對街店鋪騎樓盯梢。」他說出梗在心中多日的堊礙。
「是麼?」十七心一慌,兩隻骨碌碌的大眼睛越過湛雲寬闊的肩膀瞟過去,果真看見兩個鬼鬼祟祟的人躲在柱子後麵兩眼賊溜溜往這邊監視。
「我不是伯事,而是……」
「不必多說,這件事我插手管定了!」她悍然打斷他的話,隨即又湊上臉龐以甜美的嗓音告訴他:「湛大侍衛,掀掀兩片嘴皮子動口吵架的事,由我一人應付綽綽有餘。萬一……一言不合,動手打架的事就交給你處理,咱們聯手除去龐煜這個惡霸,為民除害。你別忘了,我是大明皇朝的十七公主,必要時咱們就祭出公主的名號壓製這個耀武揚威的小人,豈不快哉?」
「這……好吧,但下不為例。」每次她甜甜喊他湛大侍衛,他就知道準沒好事。
「一言為定。」兩人慢條斯理走回龐煜麵前。
「怎麼?你們兩個人拉到旁邊嘀嘀咕咕老半天,敢情是知道本公子靠山太大,心生畏懼,害怕啦?哈……本公子念在你們兩個是外地來的,再加上今天心情不壞,隻要你們識相交出小叫化子,本公子網開一麵絕不為難你們。」龐煜大手瀟灑一揮。
「龐公子既是當朝權貴,何以跟一個小乞兒當街追逐?」
「這不知死活的小叫化子,敢情活得不耐煩啦!居然管起本公子家務事,當眾衝撞我害我顏麵掃地。本公子若不逮住他,亂棍將他活活打死,難消本公子心頭之恨!」提起小叫化子,龐煜猶氣得青筋猛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