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繼續往前走,不曾停下腳步回顧過往,一眨眼,沈佩瑜回台灣進入天星銀行,已經兩年了。
一片枯葉搖搖擺擺地飄落沈佩瑜麵前,她好奇地撿起來。在這片沒有樹木的青青草原上,是從哪裏飄來的落葉呢?
“你在撿什麼?”身旁的男士問她。
“一片葉子。”她順手丟開葉子,挽住莊彥隆的手臂。
天涼好個秋,高山上的日光溫暖宜人,他們走在清境農場的青青草原上。
“Grace,我們交往快半年了。”莊彥隆輕拍她的手背,以感性的聲調說:“是不是該準備結婚了?”
她依偎在他的懷裏,恍惚感覺,年紀到了,是該結婚了。
莊彥隆是一家工程顧問公司的老板,有車子、有房子、有存款:她不是要找一個多金的男人,而是這個男人不會因為她爸爸的朝陽集團而追求她,更不會為了維護男人尊嚴,不屑她過度優越的家庭背景而離去。
“彥隆,我不想住你現在的房子,有她的味道。”
“沒問題!我們有空就去看房子,我知道你喜歡布置一個溫馨的家。”莊彥隆像個年輕男孩,神采飛揚地計畫未來:“我隻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客廳可別用粉紅色,主臥房是可以啦,至於兒童房,小威是男生……”
“小威跟我們一起住?”小威是莊彥隆的七歲兒子。
“以後小威有新媽媽了,我總不能把他丟給我爸爸媽媽,小孩子需要正常的家庭成長……”
“我不會照顧小孩。”
莊彥隆以為她不想當老媽子:“放心,我用我爸爸的名義申請個菲傭,你不必照顧小威的生活起居,我隻是讓我們三個人有個完整的家。”
“你是為小威娶個後母,還是因為愛我而娶我?”沈佩瑜抬起頭看他。
“我當然是愛你了。”他溫柔地輕攏她的長發,很認真地看她:“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小威他媽媽就是太強悍了,女人個性不能太強……”
“別說了!”沈佩瑜甩開他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走。
涼風吹來,綠草青青,走在其中,像是徜佯在一片綠色大海,不遠處有一群白綿羊咩咩奔跑,青翠峰巒圍繞四周,美麗山景令人心曠神怡。
她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在這麼美好的地方生氣,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
“Grace,你怎麼了?”莊彥隆拉住她。“我發誓不提她了,你不要生氣。”
“把小威還給他媽媽。你要孩子,我可以生。”
“這怎麼成?小威也是我的骨肉啊,他是莊家的長孫,我爸爸媽媽最疼愛的金孫,怎能還給那個女人?她要打撫養權官司,我就跟她鬥到底。”
“小威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而且她一直當家庭主婦,親自帶大小威,母子的感情很好,而小威對我很排斥,我不認為我可以取代他媽媽。”
“Grace,我隻求你有一點點耐心,我們也需要一點點的時間,你都可以去老人院照顧不相幹的老人,為什麼不能為我的孩子付出愛心?”
“‘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Grace,你能把愛我的心分一些給小威嗎?”莊彥隆按住她的肩頭,神色顯得焦躁。
“我試過,但是他不要。”沈佩瑜想到那孩子的敵視眼神,頓覺十分挫敗,無助地望著眼前的男人:“彥隆,你有沒有了解過,我要的隻是一份完整的愛情空間?隻有你和我,沒有別人,我為你生下我們的孩子……”
“小威怎麼辦?”他放開了她,語氣平板。
“小威屬於他媽媽。”
莊彥隆臉色凝結,轉過身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包煙,不發一語地點上。
*
聞到刺鼻的煙草味,沈佩瑜的心被刺痛了。她隻是陳述她的想法,為何他不嚐試了解,反而以冷漠來回應她?
她尚且像個嬰兒渴求愛的滋潤,他能不能不要需索太多啊?
她仰起頭,看到一輪早升的慘白月亮,在藍藍的晴空下,顯得孤獨而冷清。
快黃昏了,她的心情也變得灰暗。
她直接走下斜坡階梯,不管彥隆有沒有跟上來,她就走自己的路。
離開草原,經過賣土產的商家,走上公路,在這個非假日的傍晚,來往車輛不多,她盡可以走得輕鬆,但她的腳步就是沉重。
不知走了多久,身邊傳來煞車聲,莊彥隆打開車門,以命令的口氣說:“上來!”
她茫茫然上車,回到他們今晚投宿的民宿“緣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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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裏的夜色特別暗沉,望出落地窗,灰蒙蒙的濃霧掩蓋住一切。
沈佩瑜蜷縮在沙發,無意識地轉過幾個電視台,將音量調到最小,看電視上的人物說出無聲而空洞的話。
時間亦是空洞地溜過,她的心被丟在某個空洞的角落裏。
手機響起,從吃完晚飯就開始睡覺的莊彥隆醒來,睡眼惺忪地說:“Grace,幫我接。”
“自己接。”
唉!還在發小姐脾氣?莊彥隆伸手在床頭摸了摸,抓到了手機。
“媽,你們回來了……對,我在清境農場……什麼?”他睡意全消,整個人跳了起來,在房間定來走去:“她帶走小威?姊姊怎麼看小孩的……什麼時候……可惡!我馬上去屏東找她……好了好了,我明天就帶小威回台北。”
講完電話,莊彥隆臉色鐵青,“啪”地一聲,用力合起手機蓋。
“彥隆?”沈佩瑜猜到怎麼一回事,不安地問道。
“Grace,收拾東西,我要去一趟屏東。”莊彥隆一邊說著,一邊將她放在桌上的化妝包掃進旅行袋,急促地說:“那個賤女人!她趁我爸媽還沒回來,我們又出來度假,竟然幫小威辦轉學,我姊姊晚上去安親班接人,這才發現人丟了,他媽的!她一定帶他回屏東娘家了,我這就去要人!”
沈佩瑜想也不想,扯住她的旅行袋:“你不要走!”
“我一定得趕去,法院都還沒判出來,她竟敢搶走小孩!”
“彥隆,我們好不容易湊出時間在一起,你不要……”
“你快換衣服,算了,穿這套休閑服也沒關係,再加一件外套。”他順手將她的外套丟進她懷裏。“我載你到埔裏,你自己找車子回台北,以後我們再找時間出來。”
“九點多了,你到屏東都半夜兩三點了,改天再去行嗎?”
“我就是要半夜找人,不然等到天一亮,她又不知道把小威藏到哪裏去,她那個惡劣個性我還不了解嗎?快點,去穿鞋子。”莊彥隆動作很快,說完話時已經穿好鞋襪,拎起他那包尚未打開的旅行袋。
“我不走。”她搶回她自己的旅行袋,聲音有些顫抖。
“你別鬧了,你現在不跟我走,明天你要怎麼下山?”他又要扯回來。
“那你不要走呀,讓小威跟他媽媽在一起幾天,有什麼關係?你既然打算跟我結婚,我難道不比小威重要嗎?”
“開玩笑!小威是我的兒子,你不能將心比心,體會我當爸爸的心情嗎?”莊彥隆開門走了出去。
沈佩瑜激動地說:“我可以體會!可是你又體會到我的心情嗎?”
“去拿你的行李!我去Checkout!”他直接大步往前走。
“我不拿,我要你留下來!不能說走就走!”她又追上去。
緣山居民宿規模不大,短短的二樓走廊一下子就到樓梯口,莊彥隆轉頭大聲吼道:“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你最好不要煩我!在我發動車子以前,我要看到你穿好衣服、拿著行李等我!”
望著那張凶惡扭曲的臉孔,聽到令人膽戰的忿怒聲音,沈佩瑜不寒而栗,心底的創疤隱隱作痛,好久以前,她也被另一個男人大聲斥責……
“彥隆!”但她還是追下樓梯,隻企求抓住愛情的尾巴:“我拜托你,你今天晚上留下來,明天再走好嗎?”
“Checkout!快點!我趕時間!”莊彥隆朝櫃台大喊,丟下鑰匙,順手扔出幾張千元大鈔。
“彥隆,我跟你一樣不喜歡她,可是我也是女人,我了解她的心情,你們全家阻擋她回來看小威,雞怪她要使出這麼激烈的手段,你……”
“你不用跟我說道理,你不喜歡小威就說一聲,我不會勉強你去當他的媽媽,我不娶一個沒有愛心的女人做老婆!”
“彥隆……”她的淚珠在眼眶打轉。
“我知道你是千金大小姐,我也不想讓你委屈,但是我拜托你,多為我想想,不要老是鬧意見,更別把我當做你銀行的部下,什麼都聽你的!我好歹也是個公司老板,我有我男人的自尊,你再隨便發小姐脾氣的話,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好了沒?”最後三個字是向著櫃台說的。
“莊先生,找您兩百元。”櫃台後麵的男人遞出一個找錢盤子。
“給你們當小費!”莊彥隆走出一步,怒道:“你還不去拿行李?”
沈佩瑜愣在原地,仍無法從他的指責裏回神過來,她緊咬嘴唇,不願讓眼淚流下來,就因為她從來不是個亂發脾氣的千金小姐,所以她不會隨便哭鬧!
“你不跟我走,你就自己走下山!”莊彥隆冷冷地說著,人已經走到了門口,掏出打火機點燃香煙。
櫃台後麵的男人說話了,不急不緩:“這裏每天有固定時間的客運班車到埔裏,下山不是問題。”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響在沈佩瑜耳畔!這個聲音消失很久了,偶爾在午夜夢回時來驚醒她,如今,卻真實地出現在身邊?
她吃力地轉過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這個不對的時間、不對的地方,櫃台後麵的男人,竟然是近兩年不見的康仲恩!
他早就被她踢到記憶的邊緣了,為什麼他會出現在緣山居呢?他自天星銀行辭職後,就像在人間蒸發了,正如八年半前,他無聲無息地從她生命裏消失,留下孤獨無依的她……
他沒有看她,隻是低頭整理帳單,仿佛剛才不曾講過話。
“Grace,你到底走不走?”莊彥隆走回來扯她的手臂。
“我不走!”她不讓他抓。心情紊亂至極,朝他大聲說:“這是我的假期,我自己度假,不行嗎?我為什麼一定要回去?”
“自私!任性!我沒空理你了。”
莊彥隆忿忿地罵了幾句,將煙蒂丟在地上踩熄,轉身就走。
“彥……”她該追上去嗎?繼續去愛這個罵她的男人嗎?
她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發出絕望的哭聲;眼角一瞥,她看到康仲恩在看她。他這個結了婚的男人,是不是在欣賞她一再被拋棄的好戲?
天哪!何處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跑回樓上,衝進房間,“碰”地一聲關起房門,轉上門鎖,勾起絞煉,頓時淚下如雨。
她直接撲到床上,蒙起棉被,盡情地放聲大哭。
她一直以為彥隆是她最終的停泊港灣,誰知道港灣是夠大,卻任她這艘小船四處飄蕩,毫無目標地尋求庇護,到了最後,她仍是孑然一人。
此時此刻,她不再是幹練冷靜的銀行副總裁,她隻是一個孤獨的小女孩,沒有人能了解她的空虛,更沒有人明白她對愛情的渴望;在摘下職業麵具的休假日裏,她不過想當個讓人疼愛的小娃娃罷了……
她哭了又哭,早已不知為何而哭,她藏了太多的眼淚,她要為自己而哭。
鈴!鈴!床頭櫃的電話響起,她慌張地接了起來。
“彥隆!”才喊出名字,她就知道錯了,彥隆隻會打她的手機。
“沈小姐,我是康仲恩。”
平淡的聲音,傳遞出驚心動魄的名字,沈佩瑜握緊話筒,腦袋一片空白。
他叫她沈小姐?曾經柔情喊她“佩瑜”的他,叫她沈小姐?
“嗯……沈小姐,夜很深了。”
他嫌她的哭聲吵到別的客人了嗎?她捏緊被單,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你餓嗎?”
“不……”她哽咽難言。
“我幫你準備熱牛奶和麵包,放在房門外。”他聲音停頓,似乎在考慮接下來要說些什麼。“山上夜裏冷,喝點熱的,比較好入睡。”
她捏緊被單和話筒的手放鬆了,心情飄忽忽的。
“外麵的霧散了,你可以拉開窗簾,看看山裏的月亮,比平地還大、還亮。”
她望向緊閉的白紗窗簾,那裏有淡淡的光芒透射進來。
“沈小姐,我掛斷了,晚安。”
她立刻放下電話,她最害怕聽到斷線的嘟嘟聲音。
她站起身,腦袋哭得昏沉,以手扶著牆壁走到門邊,打開了房門。
房門邊擺著一張小凳子,上頭托盤放著一杯熱牛奶,白磁盤裏有兩片烤吐司,一個奶酥麵包,旁邊則是房間鑰匙。
她呆呆地倚在門框,淚水不聽使喚地流了出來。在這個孤寂的山上,他如何能變出她最愛吃的奶酥麵包?
她望向走廊盡頭的樓梯間,那裏沒有人,他應該待在樓下櫃台。
她端起托盤進房,鎖緊房門,將他為她準備的消夜放在床頭櫃上。
像是被康仲恩下了指令似的,她又走過去拉開窗簾,隨著簾幕的開啟,一片柔和的淡黃光芒灑進屋內。
她關掉電燈,坐在床緣,癡癡地望著對麵山上的滿月,無意識地喝一口熱牛奶,再接著吃一口熱麵包。
黑暗中,月光特別明亮,在地上投出窗格和窗簾的清晰黑影,就連夜空飄過一絲微雲,月光也將那抹淡淡的影子送進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