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她看著雲影從房間飄走,心底有一些纏雜的影子也隨之飄開。

對麵的山脈屹立連綿,在月色裏安眠,天地無聲,萬物靜謐。

她哭累了,飄蕩的心也累了。

她放下喝空的杯子,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想要更親近溫柔的月輝。

陽台下是緣山居的花園,她開門的聲音在深夜裏顯得刺耳,下麵有個人影震動了一下,她也被他嚇了一跳。

明月相照,她看清那個仰頭看她的男人——康仲恩。

四目對望,月光很亮,彼此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臉孔沉靜,透出某種神秘難言的情緒,深邃的眼眸像是越過了崇山峻嶺,直直飛奔到她的瞳孔深處。

他站在微感寒意的夜空下,就一直盯住她的房間嗎?

她挪開視線,抬頭看月亮,不再看他。

他也背過身子,似乎在花園裏摸索一下,再轉身輕輕地走入屋子裏。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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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霧透出金光,如夢似幻。

康仲恩一夜無眠,他關閉電子相簿的視窗,將電腦關機,起身伸展筋骨。

“小康,早啊!”廚師阿全一早來上工,精神爽朗地打招呼。

“阿全早,這邊暫時交給你,我得先回去一趟。”

“你趕快去忙吧,咦,你好像沒睡?半夜客人有什麼事情嗎?”

“沒有,是我玩電腦玩得忘記睡了。”

康仲恩洗了一個冷水臉,走出緣山居的大門,迎麵吹來冷風,他順手圍上那條織有英文縮寫名字的鵝黃色圍巾,擋住山上深秋的寒意。

穿過花園,走過一片荒蕪的山坡,雜草叢裏開滿豔黃、鮮橘、紫紅的波斯菊;走了五分鍾後,再往下彎進一條兩旁種植柳杉的柏油小路。

小路盡頭,一棟兩層樓的小磚房透出亮光,揉和了霧氣裏的天光,照亮屋外花圃的薄荷、迷迭香、薰衣草、鼠尾草各式美麗芬芳的植物。

“曉虹起床了?”聞著花朵的清香,康仲恩推開大門。

“叔叔回來了!”八歲的康曉虹坐在床上,小臉紅紅的,聲音清脆地大喊,兩隻小手正扳動爸爸的左手臂,很規律地舉起、放下。

康伯恩躺在床上,神色開朗。“德富叫你去看家,有沒有給你加班費呀?”

“哥,你最近變成搶錢一族了?”

“這也是為了我們的理想和目標啊,喂,仲恩,別彎我的大腿了,曉虹都做過了。”

康曉虹眨眨清亮的大眼,很得意地說:“我是爸爸的小幫手。”

康伯恩笑說:“曉虹怕你忙,五點半就爬起來了,我還在睡覺,怎麼覺得一個小鬼在我身邊爬來爬去的,原來她已經在抬我的大腿做運動。”

“曉虹真乖。”康仲恩拍拍康曉虹的頭。

“好了!”康曉虹放下爸爸的手臂,仰起略帶奶味的小臉:“叔叔,換你嘍!”

“哥,起來。”康仲恩彎下身子,慢慢扶起哥哥的身子,讓他稍微坐一、兩分鍾,待血流順暢後,再抱他坐到床邊的輪椅。

那是一張特製的電動輪椅,讓康伯恩可以用微微拾得動的右手操控,左手功能較差,虛軟地垂在一邊,下半身則是完全癱瘓。

康曉虹可沒閑著,她在書桌邊找到了電動刮胡刀,扳動開關,大眼眨呀眨,興匆匆地說:“叔叔,我要幫爸爸刮胡子。”

康仲恩說:“曉虹,你是女生,刮胡子是男生的事,叔叔來就好。”

康伯恩說:“仲恩,教教她,曉虹大了,懂得照顧爸爸了,你分一些事情給她做,你也輕鬆些。”

“對啊!”康曉虹拿刮胡刀抹上爸爸的臉。“叔叔好辛苦,要賺錢養我們,帶爸爸看醫生,還要教我功課——咦,聲音怎麼怪怪的?”

“仲恩,快救命,唔唔……曉虹,你小心呀……”

康仲恩笑著拿下電動刮胡刀。“曉虹,你看叔叔怎麼刮的,貼在爸爸的下巴這裏,輕輕地磨過去,一下、兩下、三下,嘴巴上麵要小心,對準刀頭,順著刮過去,一次不幹淨,再來一次。”他邊說邊刮。

“哇!叔叔,你刮完了,我刮什麼?”

康伯恩笑說:“爸爸明天還會長胡子出來,再來當曉虹的試驗品。”

康曉虹抓抓自己的嘴皮子,不解地說:“好奇怪,為什麼女生不會長胡子?不然我就自己刮,自己試驗,對了,我也可以去刮柯智山試看看。”

“你別再欺負智山了,他說你不理他,他失戀了,好傷心。”

“好吧,他要我做他女朋友的話,就讓我學刮胡子。”

“等他長出胡子,你們再談戀愛吧!”康伯恩大笑,按動輪椅移向浴室。

康曉虹也跑了進去,活力十足地說:“我和爸爸一起刷牙洗臉。”

康仲恩逸出欣慰的笑容,來到廚房準備早餐,很快攤好蛋餅,煎熟火腿放在盤子上,拿到外頭的餐桌。

不經意地望出窗外,一個長發女子走到花園矮籬邊,她神色有些膽怯,大概知道是民宅,不好意思靠得太近。

康仲恩心髒驀地縮緊,是她!

他以為她會睡得很晚,沒想到她起得這麼早,還會摸索到這裏!

隔了二十幾公尺的距離,他還是看得出她眼皮浮腫,精神似乎不是很好,他不覺握緊了拳頭,要很努力地克製情緒,這才不會跑出去叫她回去補眠。

沈佩瑜沒注意到屋子有人,她在花園最外圍蹲了下來,仔細察看一叢紫色的薰衣草,伸出手指,輕觸那細碎如麥穗狀的小花朵。

緣山居的大黃狗懶洋洋地跟來了,它張大了嘴打嗬欠,撐著身體伸懶腰,又是懶洋洋地躺在她身邊的草地。

她感到毛茸茸的溫熱戚,轉頭一瞧,綻出了微笑:“出來曬太陽了?”

她手掌輕輕撫過大黃狗的軟毛,來回摩挲;大黃狗閉起眼睛,溫馴地享受她的撫摸,或許是被摸得十分舒服,索性翻個身,哼了一聲,讓她繼續騷肚皮。

她輕輕笑了出來。“你在撒嬌啊?來,摸摸。”

女子笑靨如花,一人一狗,嵌在百花叢中,鑲在青翠山脈的畫框裏,構圖協調,設色完美,就像是老天的彩筆一揮,畫下一幅最溫柔絕美的創世佳作。

康仲恩站在門邊,思緒如潮,久久無法移開目光。她是那麼地美,美到令他的心隱隱作痛,就像每一個思念的夜晚,那種牽腸掛肚的心痛感覺……

他不明白,又過了兩年了,以她極佳的內外在條件,為什麼還找不到一個疼愛她的男人呢?

昨夜站在她的門外,他猶豫著是否敲門,最後,他還是選擇離去。

他轉過身,不欲讓她看到他,不料活力充沛的康曉虹拿了跳繩,火箭似的推開紗門:“我跳一百下,再吃早餐。”

沈佩瑜嚇了一跳,立刻站起身,大黃狗也爬了起來。

“哇!阿黃來了。”康曉虹開心地跑了過去,大黃狗也擺尾巴跑過來。

她突然停下腳步,直直瞧向花叢後麵的沈佩瑜,又長又翹的睫毛眨了一下,一雙大眼亮晶晶的,小嘴張得圓圓的。

“小朋友……”沈佩瑜怕自己嚇到小女孩,趕緊出聲。

“是照片的阿姨!”康曉虹表情轉為興奮,扔了跳繩往回跑,開心地大喊:“叔叔,叔叔,照片阿姨來了!”

沈佩瑜不明所以,疑惑地望向屋子,門邊站著一個身材挺拔的男人。

怎麼又是康仲恩?!

沈佩瑜屏住呼吸!周遭景色是那麼自然美麗,卻硬生生卡進了兩個最不協調的人?原以為這條夢幻花徑是通往一戶隱居山野的人家,誰知道是她闖到康仲恩的住處了。

他們似乎有誌一同,立刻避開彼此的目光。

“叔叔,叔叔!”康曉虹小臉仰得好酸,不明白兩個大人怎麼不動了,猛搖叔叔的手掌:“阿姨跟照片長得一樣漂亮耶,爸爸叫你去找阿姨,現在找到了。”

紗門讓電動輪椅頂了開來,康伯恩笑容滿麵地駛出:“嗚!怎麼沒人幫我拿湯匙?我都餓扁了……有客人來參觀花園嗎?”

“爸爸,是照片的阿姨耶!”康曉虹比誰都興奮,迫不及待地報告好消息。

康伯恩驚訝地望向來人,又將輪椅駛向前,瞧個清楚。

“真的是佩瑜!”他驚喜地喊。

“康大哥!”沈佩瑜也認出來了,卻被那坐在輪椅上的身形給震愣住了。

“是仲恩找你來的嗎?”

沈佩瑜用力搖頭,跑到輪椅前蹲了下來,握住康伯恩有些彎曲變形的手掌,憶及過去他的親切幽默,淚水忍不住掉了下來。

“怎麼會這樣?康大哥,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天有不測風雲啦,出個車禍,我手腳就不能動了。”

“爸爸的手會動喔,好會打電腦耶!”康曉虹擠到爸爸懷裏,仰慕地抬起小臉,啵了爸爸的大臉一下。

康伯恩笑嗬嗬的:“那是花時間複健的成果。佩瑜,這是曉虹,你見過的。”

“曉虹?你就叫曉虹?”

沈佩瑜驚喜地摸摸小女孩的頭發,又揉揉她肉肉的小臉,歡喜的淚水流個不停,當初巴掌大的小娃娃,已經長得這麼健康可愛了。

康曉虹被揉得滿臉通紅,卻也開心地偎進阿姨香香的懷抱。

“阿姨,爸爸說我在保溫箱的時候,你就看過我了。”

“對啊,你那時候是粉紅色的,好小好小……”她止不住眼淚。

“我小時候記不得阿姨了,可是後來看到阿姨的照片,就認識阿姨了。”

“你怎麼會有我的照片?”

“叔叔有好多哦……”

“曉虹。”康仲恩終於開口。“你該去換製服,準備上學了。”

聽到康仲恩的聲音,沈佩瑜回到現實,恢複冷靜,站起了身子。

也許是蹲久了,手邊又沒有支撐物,她一下子感到暈眩。

“小心。”康仲恩立刻扶住她。

久違的接觸像強烈閃電,彼此都察覺到對方的震顫。

“謝謝你。”她很快踩穩腳步,掙開他的攙扶。

康伯恩左看右看,看出了端倪,他也有一籮筐的話想問。

“佩瑜,我們真是有緣,既然不是仲恩找你來的,你怎麼會找到這裏?”

“我昨晚住在緣山居,今天出來散步,不知不覺走到這邊。”

“喔,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仲恩說你去美國念書,拿到博士了吧?”

“我沒念博士,兩年前就回來了。”沈佩瑜忽然明白,康仲恩一定故意瞞著哥哥一些事情,她幹脆講清楚:“我回來就到天星銀行上班。”

“你也在天星銀行?仲恩,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康伯恩果然驚訝。

康仲恩覺得很熱,雖然太陽出來了,但深秋的空氣仍有些寒涼,是日頭炙熱?還是外套太厚?他不自覺摸向脖子,這才發現熱度來自圍巾。

沈佩瑜也注意到那條鵝黃色的圍巾,長長的流蘇垂在他胸前,似乎喚出某個遙遠的記憶,涼風吹來,圍巾翩翩揚起,兩個英文字母“PY”印入眼簾。

PY——佩瑜,她的名字繞在他的身上。那是她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除了上課約會睡覺以外,一針一針,細膩地勾織出她對愛情的執著。

過去的執著變成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何必再披出這條圍巾笑她?!

“康大哥,我不打擾你們了,我回去了。”她克製住自己的眼淚。

“佩瑜,你結婚了嗎?仲恩還沒結婚。”康伯恩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沈佩瑜好像被隕石擊中,不可置信地望向沉默的康仲恩。

康伯恩笑說:“我就知道,仲恩那時候在天星銀行,一堆女生想追他,他忙著照顧我和曉虹,哪有時間約會?幹脆宣布老家有個未婚妻在等他,樂得清靜。”

“哥,過去的事就不要說了。”康仲恩鎖緊眉頭。

“你喜歡讓人家誤會無所謂,可我這人最受不了別人的誤會,我是身不由己,又被你蒙騙,不然我早就去找佩瑜解釋清楚了。”康伯恩的語氣顯得爽朗,一點也沒有被誤會的委屈戚。

“爸爸,你們在說什麼啊?”康曉虹窩在老爸懷裏,順手彎曲他的指頭做複健運動,很難理解大人的話。“阿姨不是要當我的嬸嬸嗎?”

“曉虹,進去吃早餐,不然上學會遲到。”康仲恩拿下圍巾,交給康曉虹。

“我們進去吧,讓叔叔和阿姨聊聊。”康伯恩啟動輪椅,和女兒進入屋子。

沈佩瑜也轉過身,走出幾步,她和康仲恩是沒什麼好“聊聊”了。

康仲恩跟在她身後,像是想解釋似的說:“我哥哥說的話,你不用理會。”

她也不打算理會康仲恩,但康大哥似乎話中有話,而且她也想關心待她十分和善的康大哥和可愛的曉虹,她要弄個明白。

她停在花園矮籬邊,語氣淡淡地問:“康大哥是脊髓神經受傷嗎?”

“他第五節頸髓受傷,本來四肢癱瘓,後來慢慢做複健恢複,才恢複一點手部的功能。”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媽媽過世不久,我哥送我嫂回台北娘家,他晚上出來,被砂石車撞上,整個人彈起來摔到馬路,昏迷了一個月,還好終於醒過來。”

“你媽媽過世了?”沈佩瑜大驚,紅了眼眶。“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你能不能把時間說清楚?”

康仲恩長長吐了一口氣,在情緒緊繃的沈佩瑜聽來,簡直是歎氣。

“那年,我爸爸三度灼傷,熬不過去,在醫院死了;我媽媽受到刺激,身體更虛弱,一個月後,也跟著去了……所有的事情,哥哥一肩扛下,辦後事、找房子,然後又是賠償道歉、清理財產、關掉工廠……本來以為最難過的時候都過去了,他也叫我回學校,誰知道就出了這場車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