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沒回學校?”沈佩瑜心髒劇跳,真相一點一點地挖出來了。
“照顧哥哥是我的責任。”
“你嫂嫂呢?”
“家裏出了這麼多事情,她受不了壓力,丟下我哥和曉虹不管。過了幾個月,她娘家出麵,要求法院判決離婚,以我哥那種情況,法院當然準了。”
“她連曉虹也不管?”
“曉虹剛出生時,身體很不好,很難帶,後來是托我阿姨帶了一年。”
“你……發生了那麼多事情,為什麼不跟我說?”
“你暑假去了美國遊學……”
“我沒去!我天天在家裏等你的電話!”
沈佩瑜眼淚奪眶而出!對於她離開醫院之後的一切,她竟是一無所知?!而康仲恩也不願主動告訴她?!
他把她當成什麼了?當年的她,是那麼單純地愛他,願為他做一切事情;而他卻是不讓她關心、不讓她幫忙,把她當成蛇蠍毒刺,狠狠地趕開她……
是他教她懂得愛情的,年輕的他們跑去教堂看婚禮,聽牧師問一對新人:
“無論有多困苦、多艱難,你們願意互相扶持,相伴一生嗎?”
“我願意。”
他們緊握彼此的手,深深地望著對方的眼眸,也低聲複述一遍“我願意”。
我願意——可是他不願意啊!
淚水潸潸滑下臉頰,又濕又冷,滴在她揪得絞痛的心上。
康仲恩靜默無聲,過去的時光早已流逝,現在的時光,也在慢慢流走。
“對不起。”他終於說了三個字,遞出一塊手帕。
對不起什麼呢?他為哪樁事跟她說對不起?他欠她的對不起,太多了!
沈佩瑜咬住唇瓣,搶了手帕,用力抹去淚水。過去就是過去了,現在她和他形同陌路,再多的對不起能挽回逝去的青春嗎?
現在的她,頭腦清楚多了,也理性多了,她深吸一口空氣,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
“康大哥一直在台北看醫生嗎?”
“那時候我哥剛醒過來,情況不太樂觀,我也不敢轉回台中,反正那邊也沒房子了,我們就搬來台北,每天送我哥去做複健。”
“你在那時進了天星銀行?誰照顧康大哥?曉虹呢?”
“嗯,我請了一位印尼看護工,曉虹到了三歲,讓她上小小班。”
天星銀行的小弟能有多少薪水?就算是升為正式行員,外傭加幼稚園加租金加生活費加醫藥費,難怪他要做直銷賺外快了。
“你沒當兵?”
“家裏有重大變故,我符合免役的規定。”
“後來怎麼搬到清境?”
“醫生說,哥哥最好的情況就是這樣了,接下來隻能靠自己努力複健,我幫哥哥找健康食品,認識了德富——他就是緣山居的老板。那時候哥哥的情緒還不是很穩定,德富知道我們的情況,建議我哥到山上靜養,他也可以提供我工作,就這樣,我們搬到清境,每隔三個月再固定回診。”
她像是審訊的法官,他也一一詳加交代。接下來,法官是否該判決了?
她該怎麼判?八年多前,他判給她一個淩遲處死,剜出她的心,割裂她的腸,讓她活在痛苦的地獄裏,如今她要如何把這份痛苦還給他?
她記起昨夜的月光,愛恨一場空,既然已追不回過去,她也沒必要再讓自己活在過去的陰影下。
矮籬上爬滿粉紅色的草櫻,蔓生的花朵飄逸垂擺,築成一片花牆。
她無意識地撥弄攀爬的草櫻,手掌觸摸到一塊木牌,順手撥開花叢,想讓這塊門牌號碼露出來。
“不要……”康仲恩急著把草櫻撥回去。
曆經風吹日曬的木牌上,深刻兩個字——“瑜園”。
她的名字在這裏!沈佩瑜震驚地抬起頭,對上他那雙深邃難解的眼眸。
她感覺被冒犯了,丟下手帕,回頭就跑。
“唔……”睡著了的大黃狗也爬起來,搖著尾巴跟在她身後。
康仲恩跟了兩步,頹然止住腳步,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徑盡頭。
走回花園,他撿起手帕,將她的淚水緊緊握在掌心,仰頭望天,捫心自問,他帶給她的傷心,延續多久呢?
回想起銀行重逢的片刻,她的眼神告訴他,她還記得他——當然,也記得他的狠心絕情。
他是該狠心離去,因為她是嬌弱的非洲堇,適合待在安全舒適的花房裏。
可多年來,他為何放不下心?昨夜第一眼看到她,他的心被她的淚撩動了,做了一堆他也覺得莫名其妙的事,既是想安她的心,也想安自己的心。
如果一杯熱牛奶就可以安心,那她不應該再有眼淚,他也不會持續心疼。
天空飄來一片烏雲,為花朵染上陰暗的顏色。
心,灰蒙蒙的,渾沌不明。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沈佩瑜跑回緣山居的房間,鎖起門,衝進浴室洗臉。
掬起水龍頭下的水,一把又一把地往臉上潑,管它是淚水還是清水,她就是要讓自己完全清醒。
抬頭瞧見鏡子裏的自己,眼睛紅紅的、眼眶黑黑的、唇色慘白白的……
她擦幹臉,來到梳妝台前,拿起化妝品,開始仔細地塗抹妝扮,她最拿手的功夫就是掩藏住最真實的自己。
桌上放著一張紙,寫了幾個往埔裏的班車時間,那是康仲恩半夜從門縫塞進來
的,她就看著那張紙悄悄滑進。
化好妝,收拾好行李,她仰躺在床上發呆,讓時間一分一秒慢慢溜過。
是時候離開了,她提起行李走下樓,將鑰匙交回櫃台。
“昨天已經繳清房錢了,還有其它費用嗎?”
櫃台裏坐著一位歐巴桑,查了一下簿子,愉快地笑說:“沒有了,謝謝光臨,下次再來玩喔。”
“可是昨晚吃了你們的麵包……”
“那個不用錢。”康仲恩不曉得從哪兒冒出來,在她身後說話。
“喔。”沈佩瑜禮貌性地點個頭,也不看他,直接走出大門。
她一愣,清晨還是陽光普照,什麼時候下起了綿綿細雨?
她這時才記起,她一把長柄雨傘放在莊彥隆的車上,被他載去屏東了。
她懶得再想起那個人,直接走進霏霏雨絲裏。
“沈小姐!”康仲恩跑出來,喊住了她。“你沒有傘?”
“一點小雨而已。”
“要不要待會兒再過去?現在才十點半,客運車很準時,十一點到站牌,你五十五分再出去就行了。”
“我去等車。”
“你會淋濕的。”康仲恩顯得焦急,他跑到大門邊的一部車子,打開行李箱。“我這裏有雨傘和雨衣,你先進來穿,這雨看起來小,但是有風在吹,濕氣很重,衣服一下子就濕了。”
沈佩瑜感到滿臉濕意,順手摸了長發,手掌心也是一片濕。
她退回廊下,康仲恩抖開一件黃色雨衣:“你現在穿?還是等一下……”
“謝謝。”她接過雨衣,放下行李袋,自己穿上。“我上車後還你。”
康仲恩又遞出一把黑雨傘。“再說,不急。”
沈佩瑜拉了拉雨衣的袖子,扣緊鈕扣,拉起雨帽。這麼大尺寸的雨衣,應該是他穿的……
“我走了。”
她打開雨傘,拎起行李袋,沒有回頭,直直走到公路上。
還早,時間真的還早,但與其和康仲恩同處一個屋簷下,她寧可在外麵淋成落湯雞,偏偏她又穿上他的雨衣……她到底在想什麼啊?!
“沈小姐,你走錯路了。”康仲恩從後麵追來,他的大傘和她的黑傘自然形成安全距離。“站牌要往上山的路走。”
“喔。”她向後轉,他卻擋住她的路。
“你這邊等就可以了,山間站牌相隔很遠,他們都是隨招隨停。”
“嗯。”她還能怎樣?他就是故意攔住她了。
她幹脆看潮濕的路麵,不去看他。
一團雲霧神奇地從身邊飄過,她的視線也跟著霧氣移動,愈看愈不可思議,直接伸出了手,試圖抓住飄忽的霧氣,才和細雨碰觸,一股透心涼的感覺立時沁入指尖,但她又不覺得冷,而是一種全身舒暢的清爽感;她為這個新發現感到欣喜,擺動手掌,劃槳似的隨雲霧流走,撩起一波又一波的綿綿水氣。
、康仲恩的視線跟著她走,見到她如孩童般的驚喜笑容,他的眼眸也變得溫柔。
時光恍惚回到十年前,十八歲的她,單純而害羞,又帶著呼之欲出的好奇心,以一雙清澈的眼睛看這世界,也看他……
“給你。”趁她的手擺到他身邊,他遞出一個袋子。
“什麼?”她的手僵在雲霧裏。
“到埔裏還要一個鍾頭,你沒吃早餐,這裏麵有餅幹、麵包,還有礦泉水,給你當早午餐。”
“喔。”她隻能接了過來,覺得應該說些場麵話:“緣山居也做麵包?”
“有人下山,我會托他買上來,冰在冰箱裏,想吃就用微波爐加熱。”
或許裏麵又是奶酥麵包吧,她懶得再猜想,麵包就那幾種樣子,他買了她愛吃的奶酥麵包,並不稀奇;隻是,緣山居對她的服務未免太周到了。
她低下頭,又抬頭看山壁轉彎處,輪胎摩擦濕地的沙沙聲傳來,她以為客運車來了,但急駛過去的是一部小轎車。
“薰衣草的花籽,給你。”他又從口袋拿出一個折疊的信封。
“平地和山上氣候不一樣,養不活。”
“栽種和澆水方法寫在裏麵,試一試。”
“喔。”她還是接了過來,塞到行李袋裏。
細雨綿綿,聽不到雨聲,他也是默默地陪伴她等車。
纏綿的水氣繚繞不去,雲霧繼續在兩人身邊遊走,交織成迷離的幻境。
叭!叭!遠遠的公路上坡傳來喇叭聲,康仲恩說:“來了。”
該走了,沈佩瑜說不上那股悵然若失的感覺,清境是個很美的地方,也許她這次的度假不算圓滿,但至少體會到山上的清風明月,也遇見康大哥和曉虹,她下次會找個沒有康仲恩的民宿,再獨自一人來這邊看月亮。
康仲恩揮手招呼客運車,車子停下,車門打開,他竟然收傘跳了上去。
他倒了一些硬幣到投幣箱:“林桑,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麻煩關照一下。”
司機林桑舉起右手打個招呼,笑說:“沒問題。”
“拜托了。”康仲恩下了車,退到車門邊喚她:“上車吧。”
“我給你車錢……”沈佩瑜好懊惱身上這件雨衣,讓她沒辦法掏錢。
“不用了,幾十塊而已,趕快上去,別讓司機久等。”
她收起傘,踏上一個階梯,又想到應該還他雨傘,於是又轉過身。
他站在雨霧裏,頭發蒙上一層茫茫水霧,依然俊朗的眉宇也是水氣迷蒙,他望定了她,臉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保重。”他的聲音沉穩有力。
刹那間,她以為回到初識的那一刻,她不知所措地站在社團辦公室門口,他出現在她身邊,微笑和她打招呼:
學妹,要報名幼幼社嗎?
我……
那時的她,羞澀得說不出話來,瞬間跌進了他那對深邃的眼眸裏。
此刻,雨中的他,神色沉靜,不再是八年前趕她離開的嚴厲嘴臉,也不是銀行工作期間的淡漠臉色,更不是昨夜今晨的過度沉默,而是他們親密相擁時,她所深深眷戀的溫柔眼神。
“我……”她仍然說不出話來,也叫他保重嗎?
“林桑!等等啊!等一下啊!”一位歐吉桑跑了過來,蹬地跳上車,一下子把沈佩瑜擠到車廂裏。“呼呼,還好我跑得快……小姐,坐啊!”
林桑也回頭笑說:“小姐,你先脫下雨衣,我再開車。”
“喔。”沈佩瑜趕忙放下雨傘和行李袋,慌亂地解開雨衣鈕扣。
歐吉桑一屁股坐在前麵座位,開始和司機聊天:“林桑,我看到新聞了,你家老大在全國運動會跑第一名,比賽得冠軍哦。”
“嗬嗬,他說賺到下學期的獎學金了,這囝仔真乖,肯打拚,有機會保送他們體育係的研究所。”
“啊,林桑,你出運啦,以後不用辛苦跑車了……咦,小姐,你坐呀,現在大家都開車上山了,很少人搭客運,都是我們住山上的人在坐。”
“小姐好了?”司機從後視鏡笑眯眯地瞧她,立刻踩動油門。
“哎……”沈佩瑜想喊等一下,她手裏有一件濕淋淋的雨衣,腳邊還有一把雨傘,可是車子的震動讓她急忙扶住座椅。
車窗拂過雨絲,外頭的康仲恩跟她揮手,她看不清楚他的麵容,下意識地往後走,以為他會定格在後麵的車窗,她也可以捉住那抹難以忘懷的微笑。
車子往前駛去,掠過雨、霧、花、樹,他消失在她的視線裏:轉過一個彎,緣山居也看不到了。
她終於坐了下來,抱著一團濕透的雨衣,心口揮之不去的仍是那股悵然若失的感覺。
不是早就結束了嗎?
她告訴自己,是結束了,她今生的愛情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