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 3)

從此以後,姚秀芝需要去中學上音樂課,又要教這位千金拉小提琴,還要繼續跑原來的交通,做張華男的秘書,真是忙得馬不停蹄,連教育彤兒的時間都沒有了,真恨自己不會分身術。然而,她卻從自己出色的工作成績中,得到了最大的補償。

敵人慌了陣腳,從各方麵猜疑著泄密的原因;那些叛徒更是惶惶不可終日,想著自己的出路。一天夜裏,姚秀芝很晚才回到家裏,非常激動地說:

“華男,今天我見到了那個出賣彤兒父母的叛徒了。”

“噢?他可是很少拋頭露麵啊,有什麼新的動靜嗎?”

“有,有!他請求你的小老鄉恩準他離開上海。”

“去什麼地方?”

“美國!”

“我的小老鄉同意了嗎?”

“同意了。”

“什麼時候動身?”

“不知道。”

張華男皺著眉頭,暗自思索了一會兒,非常嚴肅地說:

“絕不能讓他逃到美國去!欠下中國人的血債,一定要在中國的土地上償還。”

“那……我們怎樣才能在他出國之前討還這筆血債呢?”

張華男聽後也作了難,他雙手交叉著抱在胸前,額頭微微地仰起,呆滯的雙眼直盯著前方,一邊緩緩地踱著步子沉思著,一邊又自言自語地說:

“是啊,他是一個很有些分量的走狗,被我的小老鄉幽禁在深宅大院裏,誰也沒有辦法接近他。”

姚秀芝也陷入了焦急的思索中,可也想不出高招來。當她想到叛徒偷偷出走的路線的時候,也自言自語地說:

“看起來,向他討還血債的時間、地點,隻能選在他離家趕赴輪船的路上了。”

“對!你說得很對。”張華男下意識地抓住了姚秀芝的雙手,“你有辦法搞到他出國的時間嗎?”

“我試試看。”

“不!是一定要搞到。”

至此,姚秀芝才發現自己的雙手被張華男緊緊地攥著,一陣滾燙的熱血瞬間淌滿了全身。她本能地用力抽回了自己的雙手,但當她看見張華男那尷尬的表情的時候,心裏又生出了一種愧疚之感。為了掩飾她這惶然的神色,她匆忙點了點頭,堅定地說:

“我一定搞到!”

這時,姚秀芝的房間裏又傳出彤兒的話聲:“媽媽,你和爸爸怎麼還不睡啊,我都做了一個夢了。”姚秀芝衝著張華男點了點頭,示意明天見,邊說“這就睡!”邊走進臥室,習慣地摸了摸彤兒的額頭,不安地問:

“怎麼這樣熱啊?是不是發燒了?”

“不燒!我身上還冷著呢。”彤兒撒嬌地抓住姚秀芝的手,“就等著媽媽抱著我暖身子呢!”

彤兒確實發燒了,由於姚秀芝沒有完成任務,隻好由張華男照顧彤兒。第三天吃過早飯以後,彤兒燒得有些神誌不清了,姚秀芝焦急不安,可又怕錯過完成任務的時機,待張華男背著彤兒去醫院以後,又提著琴去履行家庭音樂教師的職責了。

姚秀芝心緒不寧地爬上二樓,走進學生的臥室,強打著精神上完了這堂課。她收好提琴,有意轉過身,透過玻璃窗向庭院望去,隻見那個叛徒走進來。她說了句“我渴了!”趁著學生進裏屋倒水之機,微微地推開一扇玻璃窗,恰好傳來了特務頭子的說笑聲:

“訂好船票了嗎?”

“訂好了,明天開往檀香山的那班船。”

“五點起航,有點太早了吧?”

“早點好,比較安全。”

“嗯,有道理。明天坐我的專車去碼頭吧!”

“謝謝!謝謝……”

姚秀芝聽罷暗喜,喝完飲料就直接趕到了醫院,連彤兒都沒看一眼,就把張華男叫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作了彙報。張華男說了句“彤兒交給你了!”轉身大步離開了醫院。

夜,靜得有點瘮人。馬路上沒有行人,也很少有汽車駛過,兩旁的電線杆上亮著昏黃不明的路燈,像是注視著馬路上發生的一切。張華男帶著兩位精幹的小夥子,潛伏在馬路的一側,聚精會神地等著叛徒的到來。清晨四時剛過,隱隱傳來了汽車的馬達聲,張華男循聲望去,恰是小老鄉的專車,小聲命令:

“注意!按原方案進行。”

轎車飛馳而來,就在擦身而過的一刹那,張華男舉槍打中了司機,那兩位小夥子朝著轎車的後排座位連發數槍。轎車滾到了馬路的下邊,那個欲想逃到美國去的叛徒,也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張華男乘車飛離現場,天剛蒙蒙亮就趕到了醫院。他幻想著緊緊握住姚秀芝的雙手,共同分享這勝利的喜悅。出乎他所料的是,彤兒脫險了,姚秀芝卻累得昏倒在地上。從此以後,張華男白天看護彤兒,晚上侍候姚秀芝,忙得不可開交,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了。一天下午,張華男就要告別醫院回家了,彤兒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天真地說:

“爸爸!媽媽為了我累病了,一個人睡在大床上怪害怕的,您就替我陪著她睡吧。”

張華男聽了,頓感全身的血管都在膨脹,嗓子眼活像是冒火,燒得口幹舌燥,一種朦朦朧朧的欲念向他發起進攻,使他無法抗拒。路上,他掏盡兜裏全部的錢,買了一隻又肥又大的活母雞,回到家裏把雞殺了,待到他把一碗噴香的雞湯端到病人的床前,才想起忘了問候姚秀芝的病情,彙報彤兒這一天的情況。他慌亂地說了一遍,引得姚秀芝發笑不止。他感到這笑聲與往日大不一樣,笑得是那樣的甜美,感覺又是那樣的親切,他不由自主地循聲一看,倒臥在床的姚秀芝向他投來女性那獨有的笑靨。這難得的笑靨就像是愛情的火種,頃刻燒遍了他的全身。他無法撲滅這愛情的烈焰。這時,姚秀芝拿起一把磁勺,舀了一勺雞湯,用心地品味了一下,笑著說:

“忘記放鹽了吧?”

“對!對……”

張華男急忙抓來了一把鹽,全都放進了碗裏。姚秀芝看著這一切,難為情地笑了:

“放這麼多,鹹得還能吃嗎?”

張華男一下窘住了。姚秀芝欠起上身,看著難堪的張華男,說:

“咳!看來這不是男人幹的事啊。”

張華男聽了這批評的話語,心裏卻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他驀地端起這碗雞湯,快步走到外屋,把它倒進了燉雞的砂鍋裏,用勺子攪了一攪,又盛滿一碗端進了裏屋,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你再嚐嚐,保你合口。”

姚秀芝從來沒有發現張華男這樣憨厚,她微笑著接過碗,一邊喝湯,一邊窺視張華男那坐立不安的神態,心裏也溢蕩著難以出口的滋味。就在這瞬間,她的觀念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愛情並不是測定革命者品質的砝碼,在愛情的愚弄下,在異性美的誘惑下,偉大的上帝也可能辦出人間最蠢的事來!姚秀芝無聲地喝完了雞湯,突然感到近在咫尺的張華男的呼吸加劇了,而這種呼吸,隻有李奇偉第一次向她求愛時她才感覺到。她一方麵出於女性的本能,預感到張華男要做出越軌的動作,一方麵又理智地自思:我可不能誤會了他的一片好心;但她又蠢笨地希望要答謝對方。而一想到答謝的方式,她的心律驟然加速了,麵頰也火燒火燎地發燙。她為了盡快結束這夜時的相聚,終於想出了一個體麵的逐客令,她把碗放在桌子上,緩緩地伸出右手,仰起紅撲撲的臉龐,不自然地笑著說:

“來!讓我謝謝你。”

張華男怔了片時,驀地伸出粗大的雙手,拚力地——且又是抖顫地握住了姚秀芝那無力的右手。就在這一刹那間,姚秀芝預感到了那種事情真的要發生了,她一邊想抽回右手,一邊用左手企圖自衛,慌亂不已地說:

“謝謝!謝謝……請你……休息去吧……”

“不!不……”張華男就像是一隻撲食的餓虎,突然撲在了姚秀芝的身上。

姚秀芝是病得無力反抗?還是根本不想反抗?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隻記得說過這樣的話:“不要這樣!不要這樣……”而後什麼也不知道了,那條幹幹淨淨的枕巾,完全被冰涼、苦澀的淚水濕透了。

自這個不平常的夜晚開始,這個家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姚秀芝緘默不語,所有的空隙時間,全都用在拉小提琴上了;張華男就像是一位情感方麵的強盜,雖然良心發現了,可無法償還竊到手的東西,也沒有勇氣向被盜者懺悔。他天天在外邊忙於革命工作,很少回到這座小巢裏休息,似乎隻有無休止地做事,才能填補他那空虛的心靈。彤兒雖然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但對家庭的變化,尤其是父母情感方麵的變異還是很敏感的。在她出院不久的一個晚上,曾稚氣地問過姚秀芝:

“媽媽,你和爸爸打架了嗎?”

姚秀芝能給孩子說些什麼呢?隻是悲痛地搖了搖頭。

“爸爸真的沒有欺侮你嗎?”

姚秀芝聽後幾乎失聲哭了起來,為了掩飾,她急忙低下了頭,旋即又微微地搖了搖頭。

彤兒無法得到滿意的答案,隻好從自己的身上去找原因,她噘著小嘴說:

“媽,都怪我不好,我要是不生病,你和爸爸就不會這樣了。”

姚秀芝再也經不住孩子的盤問了,她下意識地摟住了彤兒,淒楚地說:“對!對……你要不病就沒事了……”隨即那哀傷的淚珠,一對一對地落在了彤兒的身上。

這樣的日子沒能持續幾天,在一個風雨如晦的深夜裏,一位陌生人闖進了他們的家門,告訴姚秀芝:由於叛徒告密,張華男被捕了,組織上要她帶著彤兒立即撤離上海。

那天夜裏,她冒著風雨上路了,她不時地轉回身來,望著就要道別的上海,內心真是痛苦到了極點。一方麵,她不能原諒張華男的強行所為;另一方麵,她又怨恨自己為什麼不拚力反抗?一路上,她的腦海裏多次閃現那天夜裏發生的事情,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也會失去理智,甘心就範做俘虜?如果說她也是一位情感上的失敗者,不原諒張華男的做法公平嗎?尤其當她想到張華男對革命一片忠心,對她也是一片癡情的時候,她竟然產生了原諒張華男的念頭,待到她想起由於這件意外的事情,迫使張華男不願再過假夫妻生活,終而導致被捕的時候,她又產生了自責、悔恨的心情;她遙望著遠去的上海,默默地祝願:

華男!原諒我吧,祝福你平安無事,早日獲得自由……

4

不久,姚秀芝到達了中央蘇區,組建了中國工農紅軍的第一個劇團。正當她用文藝的武器,為粉碎敵人第五次圍剿貢獻力量的時候,災難降臨到她的頭上,她變成了肅反對象。

命運總是無情地捉弄著人。張華男被營救出獄後,也到達了中央蘇區,在前線負責軍事指揮,一直沒有見到姚秀芝和彤兒。在一次突圍作戰中他負了傷,被送回紅軍醫院治療。養傷期間,他又被借到保衛局工作。一位在蘇聯同窗共讀的摯友,知道他和姚秀芝的關係,有意把姚秀芝一案轉給了他。這件事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姚秀芝,都是十分痛苦的。

張華男在政治上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這一次,他卻誤解了同窗摯友的美意。他一看由上海轉來的材料,姚秀芝已成死案,所謂審查,隻不過是為了通過她的口,再多抓幾個托派。為了對姚秀芝暗自盡到一份心,他委派自己的警衛員老馬做看守;為了避嫌,他借口養傷,從來不去審查室當麵和姚秀芝交鋒,所謂審理案件,他又委派信得過的秀才歐陽瓊負責。這樣一來,他感到自己精神上的壓力,總算得到了一些減輕。

然而歐陽瓊他是用錯了!原來,歐陽瓊是紅軍劇團的筆杆子,素有革命詩人之稱。後來,由於戀愛問題,被送到前線做隨軍記者。在他看來,這件事情是姚秀芝作祟的結果,遂結下了恩怨。這次,又由他審理姚秀芝一案,其立場可謂是夠鮮明的了。上任的第一天,他帶著組織早已做好的結論,神氣活現地走進了隔離室,他一看姚秀芝愛答不理的高傲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故作姿態地說:

“姚秀芝,你用心地聽著。現在,我代表組織向你宣布處理決定,有不同的意見,可以上訴申辯。”

姚秀芝所有的神經都高度緊張起來,看著歐陽瓊從皮包中取出一紙公文,活像是閻羅寶殿中掌管生死簿的判官,他開始念道:

“姚秀芝,原籍安徽省人氏,一九二五年參加中國共產黨,後對革命前途喪失信心,在莫斯科學習期間,經愛人李奇偉介紹加入托派。”

“不對!”姚秀芝瞪大射出怒火的雙眼,嚴厲地反駁著這個宣判。對此,歐陽瓊卻顯得很有修養,毫沒動氣,真像是陰曹地府的判官那樣,不管屈死鬼有多少理由想申辯,他依舊例行公事地念著判決書。姚秀芝再也聽不下去了,氣得失去了理智,急步走到歐陽瓊麵前,一把奪過宣判書,撕得粉碎,用力擲在地上,一邊用腳踩著,一邊大聲地說:“我是共產黨員,我是紅軍戰士,從來沒有參加過托派,更沒有介紹過任何人參加過托派……”

“冷靜點!這是審查室,不是當年你住的小姐繡樓。”歐陽瓊挖苦地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不要在此耍小姐脾氣!就憑你撕掉組織決定這一條,就不夠一個共產黨員的條件。”

“啊?!……”

“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我再說一遍,有意見可以上訴申辯。”歐陽瓊像個教師爺的樣子,講了一番道理後,又不冷不熱地說:“要上訴就快一點,留給你的時間可不多了!”

姚秀芝是有政治頭腦的,被審查之前,對時局的看法就不樂觀,並已聽到過不少私下的傳聞。今天,她聽罷“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這句話後,頓感形勢嚴重。她忘卻了個人的恩怨,叫住了就要離去的歐陽瓊:

“請停一下好嗎?我有重要的事情問你。”

歐陽瓊停下腳步,陰陽怪氣地說:

“你的結論我已經宣讀完畢,你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就直接給保衛局上書吧!”

“你理解錯了我的意思,”姚秀芝看著不可一世的部下,心裏生出了一種鄙夷的情感,“我不是詢問有關個人的事情。”

“你還想問決定中國革命的大事嗎?”

“對!對……”

“我看你還是多想想自己怎麼辦吧!”歐陽瓊冷漠地笑了笑,轉身離去了。

一天下午,歐陽瓊例行公事地看了看姚秀芝,就被看守人員老馬叫了出去。姚秀芝一看他們二人那神秘的樣子,下意識地走到窗下,想窺聽他們的談話:

“歐陽,最近幾天,我們的張首長向你透露過軍機大事沒有?”

“你是指哪一方麵的大事啊?”

“比方說吧,我們是真的打了敗仗,要撤離中央蘇區進行遠征嗎?”

“咳!這是大局已定的事,誰也逆轉不了嘍。”

姚秀芝最擔心的事情變成了現實。這消息猶如平地響起了一聲炸雷,震得她險些昏倒。她雙手扶住牆,想鎮靜下來繼續窺聽他們的談話,然而她的耳邊老是響著這句話:“咳!這是大局已定的事,誰也逆轉不了嘍。”她什麼也聽不清了。少頃,一個問號接著一個問號躍上心尖,攪得她慌亂不已。待到她想起吃了敗仗的紅軍的情緒,以及淪陷地區的老表慘遭屠殺的情景時,她憤慨地咬住了下嘴唇,不久,殷紅的鮮血便慢慢地淌了出來。

姚秀芝於悲憤之餘,又想到了自己的命運。紅軍就要撤離用鮮血換來的中央蘇區了,主力部隊會帶上她這個托派遠征嗎?如果決定把她留下,那等待她的又是什麼呢?是被自己的同誌槍殺,還是當俘虜被關進敵人的鐵牢?為此,她首次懂得了這樣一個真理:“遭受不公正審查的痛苦,和熱愛自己的同誌、親人訣別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她幾乎是神經質地自語:

“我不留下,我決不留下!我要和同誌們在一起,我要跟著紅軍主力遠征!”

形勢越來越嚴峻了,負責看守姚秀芝的老馬也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一天吃過晚飯以後,老馬被歐陽瓊叫走了,過了不到半個時辰,他又高興地走回了隔離室,粗聲大氣地說:

“姚秀芝!我們的張首長召見你。”

姚秀芝自然知道這位張首長就是張華男,禁不住地自問:“他為什麼要召見我呢?”就她的意願而言,可真不想見他。但是一想到如此緊迫的形勢,她又理智地答說:

“請帶路吧!”

“不用了,你自己去吧。”

姚秀芝聽後覺得太驚奇了,被審查對象外出,哪有不派人跟隨的呢!她心裏明白,像這樣的大事,老馬也不一定摸底,所以又淡然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