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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華男是怎樣負傷的呢?
張華男回到部隊以後,指揮所屬部隊勝利完成了突圍之後,他的槍傷又複發了,遂又借到保衛局工作,繼續在紅軍幹部中抓托派、搞AB團,打所謂的毛派死硬分子。一些從國外回來的知識分子,或者那些家庭出身不好、從敵人營壘中反叛過來的幹部,一聽到張華男三個字就不寒而栗,大有談虎色變之勢。紅軍渡過湘江,突破敵人第四道封鎖、西入貴州以後,號稱十萬的紅軍已經損傷過半,指揮員,尤其是中下級指揮員傷亡更為慘重。為了加強第一線的作戰力量,很多上級機關的參謀、幹事相繼來到了基層單位。張華男是富有作戰經驗的軍事幹部,因此未等槍傷痊愈,就又調回原來的部隊任副參謀長,沒想到剛一上戰場,他的臀部就被敵人的炮彈皮炸傷了。
吃過晚飯以後,張華男趴在擔架上,在霍大姐的看護下抬進了紅軍醫院的駐地。姚秀芝和大夫早已守在急救室裏,檢查完傷口,立即手術。姚秀芝心情複雜地撩開棉被,一看張華男臀部那血肉模糊的傷口,心裏嚇得咯噔了一下,不禁暗自說:“一定疼壞了!”但是,當她側目窺視張華男的表情時,除去額頭上布滿了汗珠以外,均無異常現象。霍大姐理解姚秀芝此時的矛盾心情,她小聲溫情地說:
“秀芝!你去準備點吃的吧,打下手的事,由我來幫著做。”
姚秀芝離去之後,霍大姐拿起剪刀,把臀部的褲子剪了一個圓圈,由於淤血粘得太緊,揭不下來。大夫端來了鹽水,要霍大姐慢慢地浸透。這時,張華男伸過手來,猛地一撕,連汙水帶爛肉一齊掉了下來,嚇得大夫、霍大姐目瞪口呆,驚得剛剛走回急救室的姚秀芝,差一點把手中端的那碗大米粥灑在地上。張華男向姚秀芝投去一瞥,也隻有姚秀芝理解這一瞥的複雜內容。張華男驀地把臉藏在枕頭上,久久沒有動一下,待心情平靜以後,他又抬起頭,若無其事地說:
“秀芝!把飯碗放到床頭上吧,我要一邊吃飯,一邊接受大夫的治療。”
“不行!”大夫急忙反對,“我們沒有麻醉藥品,做手術是會很疼的。”
張華男突然大聲笑了起來,他望著驚詫不已的大夫,滿不在乎地說:
“大夫!你就放心大膽地動手術吧。雖然,我不是關雲長,可我的骨頭,也絕不比他軟!”
大夫拗不過張華男,隻好拿起了手術刀。
姚秀芝把飯碗放到張華男的床邊以後,那驚恐的目光就集中到了手術刀上。她的心太軟了,每當手術刀從臀部割下一塊腐爛變色的肉,她的心就像挨了一刀那樣難受。但是,當她的目光再移向床頭,看見張華男翹著腦袋,很是香甜地吃大米粥的樣子,她的心裏油然生出一種敬佩之情——再仔細品味,這敬佩之情還含有其他的內容——似乎找到了張華男心狠的原因了。手術終於結束了,霍大姐用鹽水洗淨傷口以後,姚秀芝不知是出於何種感情的支配,主動地為傷口敷上了加倍的白藥,精心地拿著雪白的繃帶,輕輕地包紮好傷口。
自從張華男住進醫院之後,這支長征中特殊的隊伍,在長途跋涉中少了歡笑,就是在中途休息的時候,再也聽不到琴聲了,活像是一支打了敗仗的隊伍,抬著傷病員到處跑,到處藏。而且,又增加了無休止的爭吵。最為有意思的,爭吵的對立麵隻有一個張華男。
首先,是霍大姐和張華男爭吵。
霍大姐是一位既有政治遠見、又有軍事常識的女同誌,再加上她的丈夫是紅軍的高級指揮員——被中央的當權者指責為頑固的毛派分子,自然知道中央有關軍事路線的分歧。不久以前,她收到了丈夫的來信,獲悉軍委在湖南召開了軍事緊急會議,毛澤東提出了取消與紅二、紅六軍團會合的路線,改道西入貴州的進軍方針,並得到了多數同誌的擁護,中央領導於慌亂之中,也被迫接受了毛澤東的意見。結果,紅軍跳出了重圍,把蔣介石在湖南西部早已部署好的四十萬大軍,一夜之間就拋在了身後,紅軍猶如下山的猛虎,打得貴州軍閥的部隊潰不成軍,狼狽逃竄,從而鼓舞了紅軍的作戰士氣,使得越來越多的指揮員,開始懷疑中央的軍事路線了。當然,也更加堅定了霍大姐反對現任中央領導的決心。為此,她無論是在行軍途中,還是在宿營地上,都直言講出自己的見解,批駁張華男的一些議論。
由於曆史的原因,張華男在蘇聯學習的時候,就得到了現任中央主要領導人的賞識,回國之後,被委以重任。他走出監獄,一進入中央蘇區,就參加了奪毛澤東軍權的鬥爭。他從思想意識,到政治傾向,都被稱之為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怎麼能接受得了霍大姐的指責呢!在一次宿營的時候,他與霍大姐的爭論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張華男同誌!中央蘇區是怎樣搞起來的,工農紅軍是如何發展起來的,你知道嗎?”
“當時,我在上海,不在蘇區。但我知道這樣的事實:一切都是黨的功勞。”
“請問我們的軍事家,丟掉中央蘇區,犧牲這樣多的紅軍戰士,又是誰的功勞呢?”
“你這種思想太危險了!我們被迫撤出中央蘇區,是敵我力量對比懸殊的結果。”
“不對!前四次反圍剿,我們為什麼取得了勝利?”
“這……”
“這是因為敵人的兵力太弱,我們紅軍的力量強大的結果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嘛,是很清楚的!我在尋求紅軍失敗的原因,我在思索你,還有你的同學為什麼要反對毛主席。”
“你這是在明目張膽地反對中央,你要對自己的言行負責任!”
“這責任是要有人來負的,但不是我。請問:這成千上萬的英雄兒女白白地送掉了性命,這責任由誰來負?中央蘇區丟掉了,中國革命就要被斷送了,這責任又由誰來負?一個共產黨員,忘了黨的生命,不關心革命的命運,隻想羅織罪名,迫害同誌,打擊持不同意見的人,難道不是太卑鄙了嗎?”
“你!你……”
張華男氣得渾身顫抖,他如果還在保衛局工作,一定會命令部屬,當即將霍大姐逮捕入獄,甚至處以極刑!但他現在是傷員,躺在紅軍醫院的擔架上,還要接受霍大姐他們的治療,他真悔恨自己負傷,失去了英雄用武之地!他望著霍大姐憤憤離去的背影,暗自決定一旦傷好歸隊,立即將霍大姐的反動言行彙報給保衛局,反映給中央領導,在嚴厲審查霍大姐的同時,要堅決擼掉她丈夫的兵權——這樣不忠於中央的人掌握兵權太危險了!為了搜集更多的“炮彈”——他又叫來了親信——警衛員老馬。
張華男和老馬的談話,不僅沒有獲得所需要的“炮彈”,而且他還清楚地感到這位堅定的肅反戰士變了,無論他怎樣說、如何問,這位老馬都蹙著眉頭答說:“不知道!”他氣得真想大聲訓斥老馬一頓。最後,他終於使用激將法,讓老馬把話全都講了出來:
“你了解這位霍大姐的曆史嗎?她是地主的女兒。”
“是地主的女兒又怎麼了?我隻知道這樣的事,她領著我們這些泥腳杆子打倒了她的土豪老子。”
“那隻是形式,本質是她不懂得馬克思主義,反對黨中央的方針、路線。”
“那按你這麼說,我老馬也快成了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了?”
“照你這麼一說,你也同意她的觀點了?”
“原來不同意,現在同意了。”
“你……太危險了!老馬同誌,可不要喪失革命者的堅定立場喲!”
“首長!你的立場夠堅定的了吧?為什麼還要和托派妻子保持關係呢?”
“這……是個複雜的問題!你沒有結婚,是不可能理解這些的。”
“可我有一點是理解了,我怎麼看姚秀芝老師,也不像是一個托派!”
“你……中毒太深了!”
“我看是你信了那些揭發材料!姚老師受冤屈不用說了,你的心裏也那麼好受嗎?”
張華男的心裏的確是不好受的。原因並不是把姚秀芝錯打成了托派,而是老馬這位最忠誠、最得力的幫手,也和他分道揚鑣了。他躺在名曰病床、實是擔架的上麵,一夜都沒有睡好。他出於職業的原因,先是分析了老馬變化的原因,進而又回憶了紅軍醫院的醫務人員、傷病員對姚秀芝和霍大姐的態度,覺得問題是相當的嚴重了,這所隨軍征戰的紅軍醫院裏,存在著一個反對現任中央的反革命小集團!為了黨的利益,必須盡快地把這一情報轉給保衛局,派人來醫院查個水落石出。
張華男談論政治,從事肅反,戰場上廝殺,乃至於負傷做手術,他都是以強者的麵孔出現的。但是,在情感方麵,尤其是和姚秀芝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卻變成了一個弱者。他這種性格上的雙重性,也有與眾不同的地方,他能使用各種高明的手段,變弱者為強者,由防守轉為進攻,迫使性格倔強的姚秀芝就範,違願地向他投降。但是,當張華男躺在擔架上時,他又成了一個卑劣的情感方麵的弱者。他希望自己所追求的人兒來到身邊,說上幾句慰藉的情話,那真是再幸福也沒有的事了!可是,姚秀芝就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小鹿,再也不願見到傷害過她的惡狼,更不用說自願送到狼的身邊了。所以,在這漫無目的的行軍路上,張華男情感深處的痛苦,遠遠地超過了臀部的傷痛。
人間總是少不了愛管男女情事的好心人。霍大姐從本意上講,很不喜歡張華男,對姚秀芝委身於張華男也是很不理解的。可是,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世間的夫妻湊合的多,國王皇帝也不例外。後來,她自己結婚了,認為這句俗話是千真萬確的真理。同時,她在形形色色的湊合夫妻中,還發現存在著一種政治夫妻,那就是男女結合不是以情感為基礎,而是為了某一種政治目的,或被當做一種政治手段。起初,她感到不可思議,後來,可能是見多了的緣故,也就慢慢地習慣了。她認為姚秀芝和張華男的結合,就是這種典型的政治夫妻。她受著東方傳統道德的束縛,覺得無論是哪一種夫妻,既然結合了,就應當湊合到底。如果發生了裂痕,世人都有責任做彌合的工作。所以,她一方麵讚成姚秀芝在政治上反對張華男,另一方麵她又不讚成姚秀芝在感情上和張華男對立。再者,她還堅信這樣一句俗話:夫妻吵架不用勸,疙疙瘩瘩過百年。隻要利用工作之便,為他們這對出現裂痕的政治夫妻,創造經常相見的機會,他們就一定會湊合到老的。霍大姐主意已定,就巧妙地做起了這種好心人。
一天傍晚,紅軍在一座苗寨裏宿營。姚秀芝奉命為張華男換藥,周圍沒有一個人,連負責警衛的老馬也不在了,她感到有些驚疑,心雖忐忑不安,隻想快些換好藥,早一點離開這難堪的境地。張華男在情感方麵也很精靈,十分理解霍大姐這番苦心,他側身倒在擔架上,默默地享受著換藥時刻的幸福,姚秀芝就要離去了,他幾乎是用哀求的口吻叫住了所謂的妻子,可能是激動的緣故吧,說話的聲音都顫抖了:
“秀芝!你能陪我坐一會兒嗎?”
“你認為有這種必要嗎?”姚秀芝望著張華男那漲紅的臉,冷冰冰地反問。
“有!有……”張華男格外熱情地說,“比方說吧,你有沒有心事和我說說啊?”
“像我這樣的人,心事嘛,還能沒有?可說出來又有什麼用呢?”
“有啊!有啊!”張華男更加熱情了,“不要把話放在心裏,說出來,我設法幫你解決。”
姚秀芝沒有被這過分的熱情所感染,相反,她那嚴峻的表情越發地難看了,待到她那一對動情的大眼睛,噴吐著憤怒的光束的時候,她驀地舉起了右手,摘下那頂沒有閃閃紅星的軍帽,雙手捧到張華男的麵前,怒不可遏地:
“我要你把收回的紅星還給我,辦得到吧?你是能辦得到的!”
張華男看著眼前這頂沒有紅星的軍帽,聽著這發自內心、卻又憤怒到了極點的話語,他膽怯了,他心慌了,他沒有勇氣仰望一下姚秀芝的怒顏。他慢慢地收回了惶恐不安的目光,真想把臉藏在被子裏。然而,無論是哪一種情感上的弱者,在情人的麵前都是不怕丟麵子的,甚至還想利用這副可憐相打動對方的心。對此,張華男是精通的,很快就從窘態中解脫出來,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討好地說:
“你是知道的,這件事情很複雜,又不在我的權限範圍之內。”
“那好吧,再見!”
“別走!別走……”張華男一把抓住了姚秀芝的手,望著那雙怒火四射的大眼睛,當即改變了話題:“我們談談彤兒好嗎?”
姚秀芝是何等地想念彤兒啊!如果彤兒跟在身邊,她精神上的壓力和痛苦,自然會減少一半。但是,她實在不願和張華男談這件事情,因為怕再獲知彤兒想念她的消息,越發地加重精神上的壓力和痛苦,所以有好幾次話到了嘴邊,她又強迫自己咽了回去。今天,她再也控製不住母親思念孩子的感情了,幾乎是啜泣著詢問彤兒的詳細消息。
張華男不知道姚秀芝見過彤兒,像是講新鮮事那樣,娓娓動情地述說著彤兒的情況,目的是繼續向姚秀芝施放感情的釣餌,想要通過他關心彤兒的成長,融化姚秀芝對他那顆冷冰冰的心。另外,他雖然沒有真的做過父親,他卻懂得孩子是維係一切湊合夫妻的繩索,所以他又繪聲繪色地講起彤兒思念母親的情節,說到激動的時候,他淌下了滾滾的熱淚。
姚秀芝很快就進入了思念彤兒的角色,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啜泣著。然而,她很快又從這種情感中解脫出來,漸漸地又想到了製造母女分離的原因。因此張華男講得越動感情,姚秀芝的內心越是憤懣。最後,她打斷了他的講述,嚴厲地質問:
“你為什麼不讓彤兒來看看我?哪怕我們母女待上一天也好!”
“這……怕影響不好!”張華男的興頭猝然消失了,結結巴巴地說,“你想想看,彤兒年紀小,還不懂得政治方麵的事,最好嘛,在她那幼小的心靈中不要留下創傷。”
母親是偉大的,因為她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姚秀芝為了彤兒能健康成長,連張華男如此絕情之舉都原諒了。她沉默不語,極力想平息思念彤兒的情潮,但她的一切努力都失敗了。彤兒的形象,尤其是當年在紅軍劇團中的情景,就像是過電影似的,急速在腦海中閃過。當她想到彤兒和紅軍劇團的歌手苦妹子玩耍的時候,又關切地問:
“突圍轉移以來,已經快兩個月了,彤兒和誰生活在一起?”
“和我!”張華男一聽這個話題,立刻又來了熱情,“除了你這個做母親的以外,關心彤兒的人就剩下我這個做爸爸的了。”他很會說話,有意地強調了“母親”和“爸爸”這兩個詞。
姚秀芝對此卻不放心,她認為張華男不是忙於“肅反”,就是奔波於硝煙滾滾的戰場上,不會陪著彤兒的。就說孩子的衣服吧,破了誰給補?髒了誰給洗?因此她又問:
“苦妹子呢?”
“和你一樣,一邊接受保衛局的審查,一邊隨著部隊長征。”
姚秀芝聽後驚呆了,她真不知道這個童養媳出身的妹子,為什麼也要遭到保衛局的審查?她幾乎是暴怒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