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2 / 3)

“你們憑什麼要審查她?”

“簡單地說:一切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

“對!她不僅不和你劃清界限,而且逢人便說,你不是托派分子。”

姚秀芝的肺都快氣炸了!她暗自憤慨地說:“苦妹子是因為沒有和我劃清界限,也作為一名囚徒參加了長征;可是,你張華男就和我劃清界限了嗎?你對我所做的一切又說明了什麼呢?隻有兩個字可以說明:‘卑鄙!’”姚秀芝認為,和這樣卑鄙的人,再沒有什麼可談的了,多停留一分鍾,都是對自己人格的一種侮辱,她憤憤地罵了一聲“卑鄙!”轉身離去了。

夜深了,隻有天上的寒星還在眨著羞怯的眼睛。姚秀芝躺在一張苗家的竹床上,兩眼癡呆呆地望著廣漠的夜空,心裏苦苦地叫著:“苦妹子!苦妹子……”

苦妹子生在山鄉中的一個窮人家裏,從小在苦水裏泡大。十歲那年,父母雙雙餓死了,她隻身來到一家姓李的財主家中當童養媳。那年,小女婿隻有三歲,連話都說不清楚,但他是李家的獨根獨苗,嬌得就像俗話說的那樣,抱著怕摔了,含在嘴裏又怕化了,隻要這個小爺爺一哭,苦妹子的身上不是挨巴掌,就是挨腳踢。每逢遇到這種情況,她不哭也不叫,把眼淚偷偷地咽到肚裏,借家鄉的興國山歌,傾訴自己滿腹的怨恨。苦妹子十六歲那年,狠毒的婆婆死了,小女婿也進私塾念書,用老表的話說:苦妹子出脫成一個大姑娘了。一天晚上,她哄一手帶大的小女婿睡著,像往常那樣坐在床沿上,一邊伴著茶籽油燈做針線活計,一邊小聲地哼唱家鄉的山歌,獨自傾訴著做童養媳的辛酸。不知何時,年近半百的公公走進屋來,立在屋子中央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盯著低頭做活的苦妹子,呼吸有些緊迫地說:

“苦妹子,不要再做針線活計了。”

苦妹子驚得收住了歌聲,猛地抬起頭,看見公爹站在屋當中,用一種奇異的目光在盯著她,嚇得她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計,低著頭膽怯地說:

“不做活了,我這就睡。”

“先不忙睡,快去炒兩個菜,我想喝兩盅。”

苦妹子不敢怠慢,走到廚房生著火,十分麻利地炒了一盤雞蛋和一盤苦瓜炒辣椒。她端著這兩盤菜走進公爹的屋中,放在衝門桌上,小聲地說:

“爹!菜炒好了,放在桌上,我睡去了。”

“莫急!莫急!”這個老色鬼一把抓住了苦妹子的前衣襟,並觸到了那極為敏感的隆起的部位。這動作來得太突然了,嚇得苦妹子篩糠似的哆嗦起來。這個老色鬼得意地笑過之後,挑逗地說:“俗話說得好,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耍錢,來,陪我喝兩盅。”

“不!不……我,不會喝酒……”

“不會喝就學嘛!”老色鬼鬆開苦妹子的衣襟,轉身閂死了屋門,他望著嚇癱在地上的苦妹子,進而威脅地說:“陪著我喝完兩盅熱酒,我就放你回自己房裏去睡覺;不然的話,我就說你跑到我的屋裏勾引公爹,當著全村的人把你活活地打死!”

苦妹子已經到了情竇初開的年齡,她完全明白公爹的罪惡目的,可她受著封建禮俗的束縛,更害怕自己落個勾引公爹的淫婦壞名。為了能快些逃出這間屋子,她被迫答應了陪著公爹喝酒。由於不會喝,幾杯酒下肚,頓感兩眼冒著金花,兩腿也不聽自己的使喚了,剛一邁步,便搖搖晃晃倒在了地上,她一邊說著“我要回屋睡覺!”一邊扶著床腿又站了起來。突然,桌上的燈光熄滅了,黑暗中伸來兩隻罪惡的雙手,強行把她按倒在床上……

從此以後,苦妹子便一天天地消瘦下來,吃什麼吐什麼,她暗自說:“死了更好!”可是,她萬萬不曾想到是懷孕了。一天,村南的山溝裏響起了槍聲,老色鬼慌慌張張地跑進家來,翻箱倒櫃,打點細軟,一手拎著寶貝兒子,一手提著箱子,惡狠狠地說:

“苦妹子!快跟我跑吧。”

“不!我哪兒也不去。”苦妹子倔強地說。

“不行!”老色鬼恫嚇地說,“一會兒紅匪就進村了,咱們家房屋會被他們燒掉,你也會被大卸八塊的!”

苦妹子自小就聽說過土匪草菅人命、糟蹋良家婦女的事,聽後嚇得心裏揪成一個團。最近,她又經常聽老色鬼說紅匪殺人放火的事,所以,她聽著山裏這緊一陣、慢一陣的槍聲,心裏真是害怕極了!由於神經過於緊張,剛一邁步,肚子疼痛難忍,竟昏倒在地上。她醒來之後,老色鬼帶著兒子早已逃去,滿街響著鑼聲、喊聲。她忍疼抬起頭,仔細聽辨,原來是幾個女人在喊:“老表們!快出來吧,我們是工農紅軍,是為窮苦的老百姓謀解放的!……”苦妹子聽後感到有些驚詫,暗自說:“這紅匪怎麼是女人?”當她再一聽說,紅軍“是為窮苦的老百姓謀解放的”,她又暗自說:“我不也是窮人嗎?”但是,當她想到自己是地主家的童養媳的時候,又害怕起來:“我怎麼對他們說呢?要是真的把我當成地主的小老婆,那可又怎麼辦呢?”這時,大街上又傳來男人的罵聲:“這些黑了心的地主老財,把全村的老表都騙走了,抓住他們絕不手軟!”苦妹子聽後嚇呆了,各種恐怖的情景一齊撲進她的心頭。突然,她那咚咚跳動的心房平靜下來,她暗自說:“寧可一死,也不讓紅匪再糟蹋我的身子!”

大街上的喊聲越來越近,苦妹子著急地想著尋死的辦法,她驀地抬起頭,看見了立在屋門後邊的水缸。她忍著腹內的劇痛,扶著牆站起身,趔趄著走到水缸旁邊,迅速揭開缸蓋,剛要一頭向缸中紮去,看見隻剩半缸水了,瞬間,求生的念頭油然而生。她吃力地爬上灶台,跳進水缸,然後伸手將水缸蓋好,自己便屈身蹲在水缸裏。

真是無巧不成書。姚秀芝帶著幾個女戰士進屋來,正要生火做飯,發現灶台旁邊的水缸在微微地搖晃,其中一個女戰士指著水缸,十分膽怯地說:

“姚老師!不好了,水缸在鬧鬼。”

姚秀芝仔細地端詳著水缸,發現搖晃得越來越厲害了,便笑著說:

“我看,不是水缸在鬧鬼,準是裏邊藏著人。”

“不!不……是水缸在鬧鬼。”另一個女戰士也害怕了。

“哪有什麼鬼喲!都不要怕,看我給你們把鬼變成一個活人。”

姚秀芝走到水缸旁邊,欲要揭去缸蓋,隻聽咣當一聲,水缸倒在了地上,缸蓋滿地亂滾,苦妹子的頭露出了缸口,缸中的水變成了殷紅的血色,傾缸而出,淌滿了一地。姚秀芝俯身抱出了苦妹子,她一看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再一看淌滿一地的血水,急忙命令。

“快把她抱到床上,她小產了!”

在姚秀芝精心護理下,苦妹子很快恢複了健康。在這段難忘的共同生活中,二人結下了很深的情誼。姚秀芝同情苦妹子的身世和遭遇,喜愛她有一副天生的歌喉,以及那即興編詞演唱的天賦;苦妹子感謝姚秀芝的救命之恩,把她當成再生的母親。一天晚上,姚秀芝做完群眾工作返回住處,打開琴匣,十分陶醉地演奏起小提琴。躺在床上的苦妹子被這琴聲迷住了,她傾聽著,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好像這音樂是把神奇的鑰匙,打開了禁錮靈魂的枷鎖,她隨著這悠揚的音樂,飄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當這美妙的琴聲奏出興國山歌的時候,苦妹子竟然不由自主地隨著琴聲,唱出了自己的苦難經曆。開始,她躺著小聲哼唱;繼而,便坐起來放聲傾訴;最後,她跳下床,站在地上哽噎不止地演唱起來。不知是什麼時候,紅軍劇團的女同誌們陸續來到了院中,含著熱淚傾聽這動人肺腑的琴聲和歌聲。演唱結束了,院中響起了一片掌聲。姚秀芝滿麵淚花,緊緊地抱住苦妹子,異常激動地說:

“你唱得真好!明天就參加我們的演出吧?”

翌日上午,苦妹子的演出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其中,那首即興演唱的《十送郎歌》,打動了很多年輕人的心,當場就有十多名小老表報名參加紅軍。不久,苦妹子也當上了一名紅軍宣傳隊員。毫不誇張地說,哪兒有了苦妹子的“哎呀來……”的歌聲,哪兒就有小老表參加紅軍。一個月以後,紅軍戰士便給苦妹子送了一個親昵的外號“哎呀來”。

……

夜,萬籟俱寂,隻有傷病員發出的呻吟聲。姚秀芝躺在竹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她想到了心愛的丈夫李奇偉的悲慘下場,也想到了自己蒙受的不白之冤,如果再推而廣之到苦妹子,將有多少人犧牲寶貴的生命啊!她突然想起了一句古詩。“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切剝削階級的代表人物,為了爭權奪利,相煎太急是正常的,也是為曆史所證明了的!可是,自稱是馬克思主義的忠實信徒、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們,為什麼也要學著剝削階級的樣子,相煎自己的戰友和同誌呢?這從馬克思主義的教科書上找不到答案,也與她終生憧憬的革命理想相悖逆,因而,她再次陷入了十分痛楚的思索中……

雄雞高唱了,姚秀芝仍然尋找不到答案。她隻是暗暗地祝願:報曉的雄雞叫了,驅散迷霧的晨風快刮起來吧!隻要有燈塔導航,奇偉同誌會得到昭雪,我的不白之冤會得到平反,彤兒、苦妹子……都會重新聚攏在一起,為著祖國的複興、民族的崛起放聲歌唱!

6

報曉的雄雞終於唱來了黎明,紅軍強渡烏江之後,一舉攻克了重鎮遵義。

紅軍醫院進駐遵義,是在第二天清晨。霍大姐、姚秀芝等人護理著傷病員,以勝利者的姿態,走在繁華的大街上,激動的心情是難以形容的。多少年後,一位曆史的見證人曾做了如下的記述:

經過戰鬥洗禮的遵義城,沐浴在朝霞裏。我們看到,樓房鱗次櫛比,街道寬闊,店鋪很多,有的已經卸下門板開始營業,鮮紅的橘子、鬆軟的蛋糕、裝潢華麗的雲煙和裝潢古樸的茅台……真是琳琅滿目,這一應日用百貨也都呈現著城市獨有的景象。這種強烈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我們最近一個時期,一直在十萬大山裏鑽,一進城,頗有耳目一新之感。看久了茅屋、野店、小徑和山路,再看到貴州第二名城,幹部戰士都頗為愜意。

紅軍醫院剛剛在一所學校裏安好家,上級就來了命令:原地待命,要想方設法、盡快地恢複和增強指戰員的體力。對此,姚秀芝可沒有像老馬那樣高興得逢人便說:“老子的鐵腳板可算撈到休息了,空空的肚子,也可以增添點油水了。”姚秀芝清楚地知道,遵義是貴州省的第二座大城市,北通重慶,南接貴陽,是兵家必爭的要地。如果不是有著重要的原因,在此集結重兵是兵家的大忌!當然,她還十分明白,遵義並非紅軍突圍遠征的“家”。對此,霍大姐卻有著另外的想法:紅軍敢於在此休兵,說明被動的軍事局麵暫時得到了扭轉。造成這種主動局麵的原因,她相信丈夫說的消息:中央被迫接受了毛澤東同誌強渡烏江、攻占遵義的戰略方針。當然,她們二人的心中都有著一種預感——或者是一種難以出口的欲念,可能會有重大的事件發生。

吃過早飯以後,姚秀芝在老馬的“陪同”下上街采購藥品。她看著喜氣洋洋的紅軍戰士奔走在街頭,搶購著吃食和一些生活必需品,心裏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高興。她暗自激動地說:“多像在蘇區的時候啊,紅軍戰士打了勝仗,一回到瑞金就爭著搶吃搶喝,不分你我……”但是,當她看到戰士們穿的衣服竟有七八種顏色和式樣,有的同誌甚至把未經剪裁的棉布纏在身上,像原始人那樣,也有的人披著用細麻繩串在一塊的光板狗皮、羊皮,護著連襯衣也沒有的前胸後背,抗禦著黔北高原上穿胸透背的朔風,異常幹冷的天氣,她的心裏又產生了一種隱隱作痛的情感!她知道這支英雄的隊伍,經過跋山涉水,連續作戰,脫離了“家”,得不到供給,吃盡了人間的苦。為此,她感到自己的靈魂負荷更重了。

老馬可沒有姚秀芝這麼多的聯想和感慨,在他看來一切都是正常的。戰鬥減員,天冷無衣,饑餓沒糧都沒關係,更不值得大驚小怪,一切都會慢慢地好起來的。他看著貨攤上擺的那鮮紅的橘子,嘴裏就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口水;他看著掛在半空中的皮衣和棉襖,身上就冷得打寒戰,暗自不平地說:“等革命成功了,老子也要買它一件穿。”所需的藥品買齊了,回醫院駐地的路上經過一條繁華的街道,麵館和酒店一家接著一家,各家堂倌像是唱歌般的叫喊,都具有極大的誘惑力。老馬聽到“請喝茅台酒,醇香撲鼻,驅寒益身”的時候,他真想走進酒店,學著武鬆的樣兒,病痛快快地喝它十八大碗;當他聽到“貴州佳肴,川滇名菜,實惠便宜,快來吃啊”的時候,他的食欲大振,真想進去大吃大嚼一頓,但是一摸隨身帶的那點可憐的錢,就隻好惋惜地離去了。在這條街道的盡頭,有一家賣羊肉粉的飯館,鋪麵不大,賞光的顧客不少,其中也有紅軍戰士在用餐。老馬想起羊肉生暖,又是當地的風味小吃,遂產生了吃它一碗的念頭。他唯恐上當,先在門外抽著鼻聞了聞味道,待到他的饞涎就要脫口流出的時候,終於下定了決心:

“姚老師,咱們也去吃碗羊肉粉吧?”

姚秀芝何嚐不想吃碗香噴噴的羊肉粉啊!可她這位囚徒拿什麼來買呢?她難為情地搖了搖頭。

老馬很快明白了姚秀芝的心思,他掏出為數不多的一點點錢,在手上掂了掂說:

“這是我攢的錢,走,一人來它一碗,我來請客。”

姚秀芝知道老馬這些錢,是從所謂的“夥食尾子”分得的。她自己雖然也是入夥者,但連分這點可憐的“夥食尾子”的權利都被剝奪了。她不忍心花費老馬的錢,盡管她真想走進小鋪去吃羊肉粉——準確地說不是一碗,而是要飽餐一頓,所以她還是搖了搖頭說:

“你去吃吧,我先回去了。”

“不行!”老馬生氣地說,“有福同享,有罪同受,現在我請你吃羊肉粉,將來你再請我吃七大碟子、八大碗的席!”

姚秀芝微笑著點了點頭。她吃得是那樣的香甜,那樣的貪婪,一碗羊肉粉下肚,連筷子都沒停一停,嘴也沒歇一歇,頭也沒顧得抬一抬,她真的相信這樣一句話了:

“遵義城的羊肉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佳肴!”

“來!再分一半。”

姚秀芝聞聲抬起頭來,她不知道老馬是什麼時候吃完的,也不知道他何時又買來了一碗,到這時,她才真的明白了“饑不擇食”這句話的深刻含意了。說句實話,她真想再分食老馬一半,可她還是違心地笑著說:

“我吃飽了,你自己吃吧。”

“你騙人!再吃一碗也飽不了。”老馬端起這碗新買來的羊肉粉,半開玩笑地說,“姚老師!將來你轉運了,如果不想請咱老馬吃七大碟子、八大碗的席,今天就不分吃這一半羊肉粉!”

姚秀芝知道拗不過老馬,笑著點了點頭。

當天下午,上級又下達了緊急命令:凡是原紅軍劇團的成員,會寫大標語的指揮員,都要上街書寫革命標語,宣講黨的政策。霍大姐找來了姚秀芝,高興地說:

“這是你的老本行,今天這台戲,就看你領著大家來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