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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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金山下的溫泉裏,依然是笑聲一片。

姚秀芝浸泡在熱氣騰騰的水中,真想痛痛快快地洗它一場!但是作為母親,首先給彤兒洗去身上的泥汙,讓她像過去那樣,去替苦妹子站崗。

苦妹子雖說不是第一次懷孕了,可她仍不好意思地脫下外衣,把隆起的腹部裸露在姐妹的麵前。所以,她隻是蹲在溫泉旁邊,輕輕地涮著腳、洗著臉。姚秀芝畢竟是過來人了,理解苦妹子這種羞怯情感。她費盡口舌,在姐妹的笑聲中,幫苦妹子脫去了軍衣,又小心地領著苦妹子走進泉水中,當她把一捧暖暖的泉水,灑到那隆起的腹部上以後,苦妹子本能伸出雙手護住,生怕那沒出世的孩子受到欺侮。隨之,溫泉中又生出了一片銀鈴般的笑聲。

回憶幸福,得到的結果往往是痛苦,更何況回憶並不完全是幸福呢?當苦妹子小心翼翼地護著隆起的腹部,用溫暖的泉水輕輕地搓洗著身子的時候,她的心中湧起了一陣難言的痛苦。她想起了她和歐陽瓊那不平常的婚禮……

紅軍戰士的婚禮是熱鬧的,紅軍劇團的文藝戰士舉行婚禮就更加紅火!太陽還沒有落下山去,男演員趕著一匹頭上戴著紅花、身上披著彩綢的白色駿馬出了村,去接新郎歐陽瓊;女演員留在駐地布置洞房,打扮新娘,村裏的老表聽說“哎呀來”結婚,有的送來臘肉、雞子兒,有的提來親手做的老酒、煙絲,十來歲的伢子、妹子就像過年一樣高興,早早地趕來,把洞房門圍得水泄不通,踮著腳、翹著頭,爭看姚秀芝在打扮新娘苦妹子。彤兒站在門檻上,伸著雙手比比劃劃,像個舞台監督,攔著就要擁進洞房的伢子和妹子,大聲地喊著:

“小老表!莫要擠,看戲等得幕拉起!……”

大紅的蠟燭吐著銀光,把個洞房照得通明。床上鋪著幹幹淨淨的軍被和軍褥,半新的帳子懸在空中,苦妹子害羞地坐在床邊,垂首望著胸前那朵紅花,屋內擠滿了賀喜鬧房的老表,自由地品評著新娘子的扮相,哼唱著當地喜慶的民歌,姚秀芝和幾個女演員站在凳子上,貼好新畫的馬克思和列寧的像,接著又整理桌上的禮品,議論著婚禮的儀式進程。

苦妹子真的做新娘了,心裏比吃了蜜還要甜。她望著滿屋趕來賀喜的老表,聽著一首首祝她吉祥如意的民歌,麵頰就像是火燒雲似的。當她想到姚秀芝代替母親為她主婚以後,同誌們和老表們退出洞房,在窗前偷聽她和歐陽瓊說情話的時候,她的心裏好似生了一隻兔子,在不停地撞擊著她的心房。一句話,苦妹子真的掉在了幸福的大海裏。

漸漸地,洞房中的歌聲此起彼伏,越喝越有興頭,從那一張張笑臉可以知道,大家都沉浸在歡樂之中。不知何時,早已溜出去的彤兒又氣喘籲籲地趕回來,格外激動地喊著:“停!停——!新郎到了——!!”縱情的歌樂聲戛然而止,洞房中變得異常寂靜,不知是誰喊了一句“接新郎去嘍——!”大家就像是接到了衝鋒的命令,爭先恐後地向洞房門口擁去。這時,新郎歐陽瓊騎著高頭大馬,手中擎舉著一支火把走進院中。由於天黑人亂,除了新郎歐陽瓊以外,誰也沒注意來賓還有誰,甚至連那位騎馬殿後的首長,也忘記了給以特殊接待。參加婚禮的小夥子們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大家蜂擁而上,把歐陽瓊從馬上架進洞房,放在馬克思和列寧的像前。苦妹子早就站在床前了,她無法按捺內心的喜悅,懷著—種奇特的情感,偷偷地看了歐陽瓊一眼,當她發現久別的心上人也在看她的時候,她急忙低下頭,微合上雙眼,仔細地品味著這瞬間獲得的幸福。

“舉行婚禮啦!舉行婚禮啦!”

擠滿洞房的人們變成了拉拉隊,有節奏地大聲喊著。這眾口一聲的呼喊,又在苦妹子那幸福的心弦上產生了共振,跳動的頻率越發地加快了!她等待著這幸福時刻的開始。這時,姚秀芝輕輕地挽著她的手臂,附在耳邊關切地說:

“苦妹子!婚禮就要開始了,快站到歐陽瓊的右邊去。”

苦妹子羞怯而又被動地走到歐陽瓊的右邊,把頭垂在胸前,站在了馬克思和列寧的畫像下邊。由於受著女性那特有的心理驅使,她和歐陽瓊的間距足有半尺遠,無論參加婚禮的人如何呼喊起哄;“新郎和新娘要身靠著身,手拉著手,肩靠著肩……”苦妹子依然忸怩不動,兩隻手下意識地搓著衣角。當歐陽瓊主動地靠近她的上身的時候,她那火辣辣的臉就像是著了火,恨不得把頭藏在自己的懷中。

“同誌們!請安靜,婚禮現在開始——!”

司儀是一位帥氣的男戰士,從他那富有共鳴的話聲可以猜到,他是一位訓練有素的歌唱演員。洞房中的歡笑聲漸漸地平息下來,司儀就像是報幕的演員,先嚴肅地巡視了一遍觀眾的表情,隨之再看看就要登台的演員。當他看見姚秀芝朝著他微微地點了點頭,遂又麵帶笑容,大聲地宣布:

“下麵!請姚團長為新郎新娘主婚——!”

洞房中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眾多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姚秀芝走到苦妹子的身邊,掌聲才漸漸地平息了。姚秀芝醞釀了一下情緒,正欲以主婚人的身份發表講話的時候,歐陽瓊突然放開緊緊握住的苦妹子的手,抬起頭,非常意外,且又十分嚴肅地說:

“我不同意姚團長為我們主婚!”

這句話,就像是突然起爆的重型炸彈,把剛剛平靜的洞房炸得聲浪陡起;這句話,又像是驀然降溫的寒流,把一顆顆滾燙的心降到了冰點。參加婚禮的老表、紅軍劇團的文藝戰士震愕不已,先是麵麵相覷,繼之又竊竊私語;姚秀芝被這突兀而起的話聲震呆了,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苦妹子滿麵的羞怯不翼而飛,倏地抬起頭,看著歐陽瓊那副冰冷的麵孔,焦急不安地問:

“你……為什麼不同意姚團長為我們主婚?”

“她不合適!”歐陽瓊說。

“為什麼?”

“將來我再告訴你。”

“那……你說誰合適呢?”

“我們的張副參謀長!”

苦妹子隨著歐陽瓊的視線一看,一位身材魁偉、十分注意軍容風紀的紅軍指揮員站在門口。這時,彤兒驚叫了一聲“爸爸!”擠過人群,投進了張華男的懷抱裏。張華男欲要抬起右手撫摸彤兒的頭,但麵部掠過一陣痛楚的表情,噢,他的右臂負傷了!他領著彤兒走到歐陽瓊的身邊,看了看噓唏不止的苦妹子,衝著姚秀芝友好地點了點頭,說:

“歐陽!我是來參加婚禮的,不是來主婚的,還是由姚團長主婚的好。”

“不!您就為我們主婚吧。”歐陽瓊固執地說。

張華男的出現,對姚秀芝來說是太突然了!這個由她一手操辦的婚禮,由張華男接替她來主婚,則更是始料未及的事!但她畢竟是一位久經磨煉的革命者,很快恢複了理智。她聲音低沉地說:

“苦妹子!由張副參謀長為你們主婚,比我更體麵一些。”

“不!我不……”苦妹子本能地說出了自己的意見,一把抓住了欲要離去的姚秀芝的手。

姚秀芝十分理解苦妹子的心,轉身拎起心愛的小提琴,說了一句“不要說傻話!我祝你們新婚幸福,白頭偕老。”遂推開苦妹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了洞房。她剛剛走到夜幕籠罩的院中,彤兒便快步地追上來,一把抓住她的衣袖,茫然地說:

“媽!你怎麼啦?爸爸突然來了,叫人多高興啊?由他主婚不也挺好嗎?”

姚秀芝昂起頭,仰望著群星閃爍的夜空,她沒有回答彤兒的問話,似在想著什麼。

“媽!你到底是怎麼啦?爸爸走出了監獄,當上了副參謀長,你不高興嗎?”

姚秀芝依然是呆滯地仰望著,不回答彤兒的問話,像是在這夜空中尋求失落的東西。

“媽!你和爸爸發生了什麼事情?難道他不是在上海的爸爸嗎?”

姚秀芝長長地歎了口氣,似把一切委屈都吐了出來。她感情極其複雜地說:

“彤兒!從現在起,永遠也不要提這些事,好嗎?”

“為什麼?”

“媽媽不願再想這些事了!”

彤兒不情願地“嗯”了一聲,佇立在黑黢黢的院中,看著母親步履沉重地走去。當她再聽見父親張華男的朗朗道賀聲,以及參加婚禮的人們的笑聲時,她猝然轉身,一邊啜泣,一邊發瘋似的跑去。

山村的夏末之夜是寧靜的,奶水溪邊隻有潺潺的流水聲,以及啾啾鳴唱的蟲叫,偶爾傳來幾聲蛙鳴,就堪稱為夜曲中的最強音了!彤兒萬分苦惱地徜徉在溪邊,露水漸漸地打濕了她的發絲。她不明白歐陽瓊為何不同意母親為他們主婚?她更不明白爸爸是怎樣飛來的,為何也趕來參加婚禮?當然,她更加不明白父母意外相逢不相認,母親還懇求自己:“從現在起,永遠也不要提這些事”?對於一個處於苦惱中的孩子來說,回憶幸福的往事,比經受鞭笞的折磨還痛苦。當她想起父母在上海生活雙雙疼愛於她的情景,她便悵然地自問:“他們分別好幾年啦,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隨著夜晚時光的流逝,彤兒繁亂的思緒漸漸地理出了頭,認為歐陽瓊是解疑的知情人。當她想到借聽新房,可以解開這一連串的問號時,她又沿著奶水溪快步朝村中跑去。

我國有著久遠的聽新房的習俗,這在贛南偏遠的山村裏,人們更是把聽新房當做一件快意的事。結婚的夜晚,洞房的屋門不準關閉,洞房中的紅蠟燭要長明不熄,任其鄉裏鄉親偷聽新郎、新娘初夜的悄悄話。彤兒一溜小跑回到院中,發現院中一個聽新房的也沒有。她抬頭一看,洞房的窗子上也沒有了燈光。“晚了!什麼也聽不到了。”她剛要轉身悻悻離去,洞房中突然傳出苦妹子近似發怒的話聲:

“我不信!姚團長是好人,是天下最好的好人!”

彤兒聽後怔住了,她暗自思忖這句簡單的話語,推論出歐陽瓊在說姚秀芝的壞話,刹那之間,她那幼小的心靈遭到了汙辱。同時,她也明白了歐陽瓊不讓母親主婚的理由。她真想衝進洞房,當著苦妹子的麵弄個水落石出。然而她猶豫了。為了弄清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她踮著腳尖走到窗下,屏住氣,側著耳,傾聽洞房中的爭吵:

“苦妹子!小點聲行不行?別讓聽新房的老表聽去。”

“我才不怕呢!再說,老表們的興頭全掃盡了,誰還來聽我們的新房?”

“為什麼?”

“還用我說嘛!你無緣無故地換了主婚人,叫我怎麼還有臉去見姚老師!”

“咳!不見就不見唄,以後相見也不那麼容易嘍。”

“為什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先睡覺好不好?以後我再告訴你。”

“不行!你不把事情講個清楚,我現在就找姚老師去。”

“你瘋了?”

“我一點也沒瘋!你想想看,姚老師這一夜會多難受?”

“這我管不著!”

“你管得著!”

“好,好!就算今夜的事我管得著,她以後更難過的事,又有誰來管?”

站在窗外的彤兒聽了這句話,猶如晴空響起了蓋頂的炸雷,擊得她渾身一顫,幾乎叫出聲來。她用力咬住嘴唇,控製住自己的情感,暗自問:“媽媽今後還有什麼更難過的事呢?”這時,洞房裏又傳出了苦妹子的問話聲: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簡單地說:姚團長真正難過的日子,還沒有開始呢!”

“啊?!那……什麼時候開始呢?”

“快啦!”

“為什麼?”

“我不能告訴你!”

“這是組織秘密?”

“是!”

“那你為什麼能知道?”

“是我偷聽來的。”

“什麼?你……偷聽組織秘密?”

“我不是有意的!那天,我去送一篇戰地報告,請張副參謀長審批,剛剛走到大門外,就被我偷聽到了。”

“這事連我也不能告訴嗎?”

“這……”

“這說明你信不過我!”

“信得過!不過,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去啊?”

“行!我聽你的。”

“那天,保衛局的人對張副參謀長說:你和姚秀芝是老戰友啦,據有關材料證明,她由李奇偉介紹,在蘇聯就加入了托派。”

“什麼?姚老師是托派?”

“對!張副參謀長說:他在上海特科工作的時候,曾處理過李奇偉的托派問題。不過,那時還沒涉及到姚秀芝。”

“姚老師定性了嗎?”

“定了!是介紹她加入托派的人交代的。”

“那……打算怎樣處理姚老師呢?”

“聽說,保衛局準備近期審查她!”

彤兒聽到這裏的時候,她驚得完全失去了理智,驚叫了一聲“媽——!”轉身拔腿就跑,衝出了洞開的大門,又沿著大街拚命地奔跑著、奔跑著……

苦妹子淌著淚水度過了新婚之夜,翌日清晨,就聽彤兒哭著說:“媽媽被保衛局帶走了!”她不相信歐陽瓊說的話語,可又不能否認這殘酷的現實,她痛苦地跑到飛流直下的奶泉洞,一邊大聲說著“姚老師不是托派!”一邊失聲地噓唏不止。最後,她竟然跪在奶泉洞旁邊,虔誠地祈禱:

“奶泉的水啊,你不是能洗掉人間的汙穢,給人以吉祥如意嗎?那就請你也幫幫姚老師的忙吧,讓她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快些回到我們的中間來吧!”

善良的祝願,並不能替代嚴酷的現實。姚秀芝被關進保衛局的隔離室後,就斷絕了和外人的一切聯係。就是彤兒前來探望,也隻能站在高坡上哭喊媽媽,至於媽媽的影兒,那是從來沒有見過的。苦妹子十分想念姚秀芝,對她遭受審查很不理解,她執拗地認為姚秀芝是好人,是真正的共產黨員,無論歐陽瓊怎麼說她都不信,並對歐陽瓊奉命審理姚秀芝的托派問題,她也多次表示了強烈的不滿!甚至,她還發出過這樣的疑問:“黨的組織,為什麼要整肅真正的共產黨員?……”

可是,歐陽瓊卻是個看風坐船的青年,他認為審理姚秀芝一案是領導信任,有意栽培,故辦案中不講情麵,唯領導意見是從。這樣一來,他和苦妹子的矛盾就不可避免了!開始,夫妻之間關著門小吵,繼之便是大鬧,最後竟然分居單過了。張華男幾次出麵斡旋,也沒起一點作用。這對他們二人來說,都是夠痛苦的了!

後來,關於紅軍突圍轉移的消息越來越多了,有的還說得有鼻子有眼,連誰留誰去似乎都知道了。那天是中秋節,可都沒有一點過節的氣氛。苦妹子從領導者那一副副陰霾的麵孔可以猜出,紅軍突圍轉移是真的了。她覺得事關重大,必須想辦法把這些消息告訴給姚秀芝。但如何才能達到目的呢?她突然想起了姚秀芝說過的一段話:“音樂是人們的心聲,是溝通情感的橋梁,它可以傳達不言中的話語,還能傾聽難言的情思。”暗自說:“對!我和彤兒站在姑娘山上唱歌去。”

皓月像是一輪冰盤從東方升起,把深邃的夜空染得是那樣的富有詩意。彤兒站在姑娘山頂吹響了竹笛,苦妹子遙望著隔離室的燈光,巧妙地唱出了自己的心聲:

哎呀來!

望明月升東山,

千家萬戶把家圓,

紅軍戰士團圓聚,

我唱山歌為哪般?

心肝哥……

盼你早早回家園!

哎呀來!

刮來烏雲一片片,

遮住明月罩住天,

豺狼虎豹逼家門,

無心圓月空對天。

心肝哥……

盼你早早回家園!

正當苦妹子唱得入情的時候,歐陽瓊意外地也爬上了山頂。說句老實話,苦妹子可真有點想他了,若不是彤兒在身邊,她準會撲到歐陽瓊的懷抱裏,一邊打著一邊哭,強迫歐陽瓊改變對姚秀芝的看法,隻要他能點一下頭,那新婚之夜的幸福,就又重新回到他們的身邊。苦妹子望著低頭不語的歐陽瓊,暗自高興地說:“看他那個理屈的樣子,一定是服輸了!”她走到歐阻瓊的麵前,多情地問:

“歐陽,你來找我有事嗎?”

“有!”歐陽瓊突然昂起頭,嚴厲地質問:“你對姚秀芝的看法改變了嗎?”

苦妹子一聽全都明白了,她也嚴肅地說:

“沒有!一點也沒有。”

“那,我請你選擇一下:你是跟著姚秀芝,還是跟著我歐陽瓊?”

“我跟著真理!”苦妹子近似暴怒地說,“姚老師代表了真理,我就是死了也跟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