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3 / 3)

《兩大主力會合歌》演唱結束了,全場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掌聲。姚秀芝轉過身來,向著舉手鼓掌的紅軍戰士頻頻鞠躬,答謝同誌們的盛情。忽然,夜風吹來了一股暖烘烘的熱流,她下意識地側首望去,隻見一堆燒得正旺的幹柴噴著濃煙,吐著烈火,驀然之間,她想起了翻越老山界的篝火,想起了夾金山上寒婆廟前的篝火,她還推想著未來長征路上的篝火,幻想著神州大地都燃起革命火焰的時候。頓時,她感到眼睛特別亮,心格外明,她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夢寐追求的光明的社會。

聯歡晚會結束了,似乎那驚天地、泣鬼神的歡呼聲、掌聲、歌聲仍然在雪山腳下回蕩,激勵著每一個紅軍戰士。為了慰勞紅軍劇團的演出,紅四方麵軍的同誌熱情地安排了一頓夜宵。上的菜很別致,有犛牛肉、羊肉、馬鈴薯片,飯是青稞、玉米麵糊糊,大家吃得十分香甜,幾乎全都忘了雪山途中的疲勞。

霍大姐安排好同誌們的住處以後,趕回了和姚秀芝同住的那間房屋,發現彤兒累得早已酣然入夢了。她望著沉浸於幸福遐想中的姚秀芝,愛憐地說:

“你呀!什麼時候才能改掉胡思亂想的毛病呢?夜都這樣深了,怎麼還不好好睡覺休息?”

姚秀芝難為情地笑了,隻好訕訕地答:“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想不行,就是躺在鋪上也睡不著。”她望著霍大姐,小聲地問:

“今夜執勤的人安排好了嗎?”

“不用安排了!”霍大姐告訴她說,四方麵的同誌為了讓紅軍劇團的同誌們休息好,今夜執勤的任務他們全包了。最後,她下達命令似的說:“你的任務,就是今夜給我睡個好覺。”

“不行!”姚秀芝強調說明,站崗放哨是紅軍的軍規,也是培養軍事素質的一種手段,再苦再累,也不允許由兄弟部隊替代。她為了不刺傷霍大姐的一片好心,婉轉地說:“今天,我太激動了,一時也睡不著,就讓我先去執勤吧。”

霍大姐知道姚秀芝的脾氣,也隻好無可奈何地說:

“那好吧!前半夜是你,後半夜是我,不準驚擾其他的同誌睡覺。”

姚秀芝滿意地笑了,轉身給彤兒蓋了蓋毯子,輕輕地走出了屋門。

這天夜裏,還有一個人激動得睡不著覺,他就是張華男。

艱苦的軍旅生活,使他的思想感情發生了變化,姚秀芝那為革命忍辱負重的美德感召了他,使他看到了這位永不屈服的女性,有著一顆純潔的心靈。同時,這心靈又似一麵鏡子,折射出了自己心靈上的汙垢。

張華男越來越愛姚秀芝了,由於這種愛的升華,他認為自己必須拋棄過去那種卑俗的愛,用長征中的血與火洗禮自己的心靈,讓姚秀芝主動地向自己說出:“我愛你!”為此,他就像是一位篤誠的愛情修道徒那樣,把姚秀芝的一言一行做一麵鏡子,經常不斷地照照自己;又像是總結作戰經驗那樣,看看有哪些進步,還有哪些不足和缺點。使她逐漸地淡忘那不愉快的過去,原諒他過去那種卑俗粗暴的行為,讓她感到自己的的確確是變了另外一個人。

另外,張華男認為自己默默地愛了姚秀芝快十年啦,至今尚未和任何一個女人結合,就這一點而言,也足以令一位女同誌感動了。過去,姚秀芝不接受自己的愛情,是因為有李奇偉的存在。今天,李奇偉因托派問題畏罪自殺了,難道姚秀芝真的會為他守節終生嗎?他不相信!他認為自己一旦在姚秀芝心中改變了形象,再發動新的愛情進攻,就一定會奏效。同時,他知道姚秀芝是一位充滿感情的女性,需要異性的愛撫,但更需要組織的關懷,那就是盡快地幫她解決托派嫌疑問題,遵義會議之後,姚秀芝結束了審查,恢複了軍籍,同誌們也已忘卻了她是托派嫌疑分子。可她自己卻清醒地知道:她的黨籍還沒有恢複。保衛局改組了,在如此艱苦卓絕的長征途中,在衝殺於敵人的硝煙炮火裏,有誰還會想到姚秀芝的政治生命呢?張華男為了求得姚秀芝的愛,當然也為了洗滌自己心靈中的汙點,認為自己有權力、有義務幫助姚秀芝解決這一遺留問題。遠在飛渡金沙江的時候,當他獲悉北上和紅四方麵軍會合的消息以後,他就曾暗自下定決心:一旦和紅四方麵軍會合,他就親自找有關的同誌了解情況,為姚秀芝作出正確的結論。

今天,意外地和紅四方麵軍會師了,張華男認為到了實現諾言的時候了。但是,會師部隊的有關領導同誌,沒有一個是由蘇聯留學回來的,也沒有一個和紅四方麵軍保衛局有關係的人,他沒有辦法問個詳細。聯歡會結束以後,一位紅四方麵軍的師首長陪他回住處,他在閑聊中有意地問。

“聽說,廖公子在你們紅四方麵軍,是嗎?”

陪同的同誌雖屬中級指揮員,但也知道廖公子,是指革命先驅廖仲愷的兒子廖承誌。他聽後一怔,滿麵的喜悅消失了,支支吾吾地答說:

“對!對……這位廖公子嘛,是在我們紅四方麵軍。”

“他現在任什麼職務?”

“他……一言難盡啊!咱們也搞不清楚,不過,聽說他……”

這位同誌突然收話不說了,遂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張華男一聽話音,感到非常驚異,忙又追問:

“他怎麼了?不會蹲班房、關禁閉吧?”

“比蹲班房、關禁閉可嚴重多了!”這位同誌難以理解地搖了搖頭,“聽說他一直被保衛局看押著,如果他不是廖仲愷的公子,我們的張主席早就把他結果了!”

張華男雖然也從事過肅反工作,但做夢也不曾想到,廖仲愷的公子也要被殺掉,他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位同誌似乎看出了張華男的心思,忙又補充說:

“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呢?被我們張主席殺了的人多著呢!”

張華男知道這位殺人的張主席就是張國燾,他們在上海曾經一塊工作過,深知此人的厲害。那時,李奇偉的托派問題又提出來了,張國燾立即下令,要李奇偉撤離上海,去鄂豫皖根據地工作——實質上是去接受審查。後來,張國燾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到了鄂豫皖蘇區,全麵進行了奪權。張華男估計,李奇偉被定為托派,最後畏罪自殺,也是這位張主席幹的。為了弄清姚秀芝的問題,他有意避開了廖公子受審查的事情,小聲地問:

“你聽說過一位叫李奇偉的人嗎?”

“當然聽說過!當年,他還是我的上級呢。”這位同誌好像又想起了過去的事情,喟歎不已地說:“他的命運也不佳,和這位廖公子一樣,接受保衛局的審查!”

“他畏罪自殺以後,紅四方麵軍的有關組織,給他作出結論了嗎?”

“沒有!”

“為什麼?”

“很簡單!李奇偉到今天,還不承認自己有托派問題呢!”

張華男聽糊塗了,李奇偉早已畏罪自殺了,他還怎麼承認自己沒有托派問題呢?這位同誌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慮,便解釋說:

“他的命大!自殺後被送進了醫院,搶救了半個多月,他又活了。”

張華男聽後完全傻了,隻是有些頭重腳輕地朝前走著。這位同誌沒有發現張華男的這一情感變化,他一邊走,一邊又憤憤不平地說:

“救活他的命,不是出於人道主義的目的,而是為了通過他抓更多的托派。”

張華男回到住處以後,再也無法入睡了!他簡直不敢相信:李奇偉還活在人世上,還在接受保衛局的審查!李奇偉的存在,就等於宣判了他追求姚秀芝的徹底失敗。對此,他是何等的不甘心啊!他在室內快速地踱著步子,發瘋似的說著:“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但是,張華男終於清醒了。他首先想到姚秀芝,一旦她知道李奇偉還活著,她會怎樣看待自己的品格呢?上帝——不!馬克思可以作證:我在中央蘇區見到的材料是千真萬確的,絕對沒有為了自己的私欲,用編造材料的手段來欺騙姚秀芝!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他又想起了在蘇聯求學的一段往事……

那時,李奇偉偕姚秀芝繞道蘇聯回國,中途在莫斯科參觀學習。張華男一下墜入了情網,恨不得立刻就獲得姚秀芝的愛。但姚秀芝真誠地愛著李奇偉,對張華男所做的一切置若罔聞。張華男被弄得神魂顛倒了,曾想過做普希金和萊蒙托夫,要求和李奇偉決鬥。幾經痛苦的鬥爭,理智戰勝了這種愚蠢的念頭,從此便陷入了單相思的痛苦中。突然一天,他獲知李奇偉被隔離審查了,理由是私自拜會了蘇聯的一個托派分子。當時,他激動地喊了一聲“烏拉!”當即趕到姚秀芝的下榻處,學著十八世紀萊茵河畔的騎士風度,撲在了悲苦不已的姚秀芝的腳下,大聲地宣布了自己狂愛姚秀芝的誓言。結果,被姚秀芝重重地打了一記耳光,轟出門去。他至今還記得一邊捶打著關死的屋門,一邊大聲叫喊的那句話:

“我愛你!我真誠地愛你!為了愛你,我將終身不娶任何女人!”

如今,他認為就要獲得姚秀芝的愛了,用他的內心獨白說:“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他想,一旦幫助姚秀芝弄清了托派問題,這姍姍來遲的愛情,就會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可是,半路上偏偏又殺出了一個李奇偉來,這愛之神為何還要捉弄我呢?他又陷入了極大的痛楚中。今天的張華男,已經不是在上海的張華男了,他是一個有著真摯的情感——雖然依然是愛著姚秀芝,有著理智的張華男了。他在自己陷入痛苦而不能自拔的時候,還知道姚秀芝、李奇偉的內心痛苦更為深重。同時,他還懂得了為了他人免受痛苦的折磨,自己情感上可以忍受一切打擊。所以,他內心是極其矛盾的,曆經長時間的鬥爭後,他作出了這樣一個決定:

立即把李奇偉在世的消息,通報給姚秀芝。

張華男的決定是正確的,他的神誌仍然是不清晰的,他一方麵為姚秀芝慶幸,一方麵又為李奇偉而遺恨。他就像是一個醉漢,一麵踉蹌前行,一麵暗自叮嚀:

“我要用理智和她談話,不管她是哭、是鬧,甚至是哭鬧著大罵……”

“誰?”

張華男被嚴厲的問話聲驚醒了,他望著喇嘛廟的黑影,知道自己到了紅軍劇團的駐地。他下意識地答說:

“我是張華男!”

執勤問話的人是姚秀芝,她一聽說來者是張華男,立刻引起了警覺。瞬間,她猜不出張華男半夜來劇團駐地的原因,她嚴肅地下達了命令:

“請你站下!”

張華男聞聲一怔,他不情願地服從了命令,像個標準軍人,原地立正站好。

“你有什麼事情嗎?”

“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

“那……明天再談吧!”

“不!不!”張華男急得違犯了命令,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了跟前,他看著一邊躲藏、一邊準備自衛的姚秀芝,異常嚴肅地說:“秀芝同誌,請你相信今天的張華男吧,我不會再幹那種蠢事的!”

姚秀芝被這擲地有聲的話語懾服了,但她的心還是在咚咚地跳個不休。她沉吟了片刻,小聲地說:

“那就請你說吧!”

“我正式通知你,李奇偉還活著!”

“什麼?……”姚秀芝驚得一步跨到張華男的麵前,難以置信地說:“你再說一遍?”

“你的丈夫李奇偉還活著!”

“這……可能嗎?”

“可能!我剛剛從四方麵軍的同誌那兒問來的,絕對可靠!”

張華男覺得自己的任務完成了,但痛苦的心情反而更加重了。他為了從這情感中解脫出來,匆忙轉身離去了。他步履沉重地走了幾步,聽到了背後傳來的熟悉的抽泣聲,他是為了淨化自己的心靈呢?還是為了同情啜泣的姚秀芝?他不清楚!他下意識地收住了腳步,轉過身來,低沉地說:“秀芝同誌!請你忘記過去的我吧,也希望你記住今天的我,如果我還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那就怪我是真誠地愛你吧!”說完,他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了。

姚秀芝聽說丈夫李奇偉還活著,她怎麼能相信是真的呢!這正如一個常年被定為反革命的人,突然聽說無罪釋放,怎麼也不敢相信一樣。後來,她失聲地哭了,似乎通過這哭聲,把分別後的思念、痛苦、委屈、怨恨……一股腦兒地傾倒給李奇偉!因此,她越哭越傷心,越傷心就越想哭。

不知逝去了多少靜靜的夜時,霍大姐十分困乏地來換崗了,她一聽姚秀芝的哭聲,驚得困神不翼而飛,踉踉蹌蹌地趕到了近前,一麵搖晃著姚秀芝的身子,一麵焦急地問:

“秀芝,秀芝!你為什麼哭啊?”

姚秀芝一見是霍大姐,抽泣地說了一句“奇偉他……還活著……”一頭紮進了霍大姐的懷抱,失聲痛哭起來。

霍大姐愛撫地摸著姚秀芝被露水打濕的頭發,長長地歎了口氣,暗自說:

“這台戲可怎麼往下唱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