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也不會同意的!”歐陽瓊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震得苦妹子不知所措。歐陽瓊不慌不忙地補充說:“讓我陪著你留下的決定,就是霍大姐和姚老師批準的。”
“這不可能!”苦妹子霍地站起身來,一邊向門口走去,一邊說,“我這就找她們去。”
“站住!”歐陽瓊一把拉住了苦妹子,突然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抱住苦妹子的雙腿,失聲地哭了,“苦妹子!你聽我說,你就服從我這一次,不行嗎?……”
苦妹子憤怒到了極點,根本不看跪在腳下的歐陽瓊一眼。頃刻之間,她想了很多很多,當她把歐陽瓊的變化,和今天晚上的事情聯係起來,她真想一腳踹倒跪在麵前的丈夫。她漸漸地冷靜了,認為自己有義務說服歐陽瓊,繼續跟著紅軍長征北上。她不情願地扶起了歐陽瓊,感傷地說:
“我們不能留下!歐陽,主力部隊北上了,誰還敢收留我們呢?”
“這你放心!我聯係好了一戶買賣人家,等你生完了孩子,我們再設法找紅軍去。”歐陽瓊為了打消苦妹子的顧慮,又說,“請你相信我吧,一定能找到紅軍!”
苦妹子完全明白了,留下來的主意是歐陽瓊想出來的。換句話說,也是他這些天來苦思冥想的結果——借著自己生孩子,體麵地當一名逃兵。她為了使歐陽瓊放棄這種可恥的念頭又曉之以利害:
“你想得太簡單了,土司打回來以後怎麼辦?一旦落到他們的手裏,我們還能活命嗎?”
“能!能!”歐陽瓊似乎早就想好了出路,說,“我們可以騙他們,就說我們不是紅軍,是普通的漢人。”他唯恐這個方案不夠妥帖,又手舞足蹈地說:“再不行,主力紅軍一走,我們就化裝成買賣人,逃離這蠻夷之地。隻要回到了內地,憑著我的學識和本事,保你跟著我過幸福生活。”
苦妹子驚呆了,歐陽瓊所說的留下生孩子,純粹是一種借口,趁機脫離革命隊伍,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作為一名堅信革命,永遠跟著紅軍的妻子,看到自己的丈夫要走背叛革命的道路,真想拿起桌上的手槍,一下結果了他的性命。她為了完全摸清歐陽瓊的真實思想,又有意地說:
“我們是夫妻,誰也不應當隱瞞誰,你究竟是怎麼想的,說出來,我還能不聽你的?”
歐陽瓊毫不隱諱地說,脫離紅軍隊伍的想法已經醞釀很久了,但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合乎情理的借口——既能帶上苦妹子一塊走,又能和紅軍相安無事,好離好散,所以一直沒有采取行動。接著,他又說今天可謂是天賜良機,因為可以借生孩子留下來,再逃向內地,永遠結束這不知死活、比上西天取經還難的長征生活。為了誘惑苦妹子下定決心跟著他走,還對未來的家庭生活,做了最為美好的描繪。最後,他眉飛色舞、喜笑顏開,竟然調情似的摸了一下苦妹子的下巴頦,放浪地說:
“到那時,我們就會睡在鋪著綾羅、蓋著綢緞的象牙床上了!”
“啪”的一聲,苦妹子重重地打了歐陽瓊一記耳光,氣得渾身顫抖地說:
“無恥!你自己走吧,你自己去睡那象牙床吧,我永遠也不離開紅軍,不背叛革命!”
歐陽瓊被這記響亮的耳光打清醒了,他一麵捂著被打得火辣辣的麵頰,一麵怒氣衝衝地快速踱著步子,暗自思索著。當他想到苦妹子一旦向組織報告以後,他就要真的變成階下囚,輕者被押著北上長征,重者就會處以極刑。他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遂決定采取早已想好的方案,當即收住腳步,惡狠狠地問:
“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不走!”苦妹子發了瘋似的大聲說。
“那好,我也不勉強你!”歐陽瓊緩和了一下口氣,低沉地說,“念我們夫妻一場,我請求你在天亮以前,不要把我的事向組織報告!”
“你給我滾!”苦妹子說罷趴在桌子上放聲地哭了。
戶外的風聲越來越大了,直吹得這破舊的門窗響個不停;室內的哭聲越哭越悲,號啕不息。苦妹子完全被氣瘋了,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是一個可恥的逃兵。忽然,腹內的嬰兒又使拳弄腳了,她幾乎是迷信地認為,這是孩子在抗議她逼走了父親!為此,她又責備自己,覺得自己沒有完全盡到責任,應當為這就要出生的孩子追回父親。她慢慢地抬起頭來,發現室內黑洞洞的,方知酥油燈不是耗盡了燈油,就是被風吹熄了。她顧不上點燈照明,受著為孩子追回父親的驅使,下意識地摸到了桌上的手槍,踉踉蹌蹌地跑出屋門,投進了風聲怒號的夜幕中。
苦妹子連跑帶顛,終於追上了歐陽瓊,她死死地抓住歐陽瓊的後衣襟,聲聲哀求不要離去。然而,歐陽瓊這個可恥的逃兵,完全誤解了苦妹子冒風追來的用心,以為苦妹子是要把他送上審判台和斷頭台,他掏出隨身帶著的手槍,嚴厲地威脅說:
“你再不鬆手,我就開槍打死你!”
“你就是打死我,也不讓就要出世的孩子,有一個逃兵爸爸!”
這時,遠方傳來了執勤哨兵的口令聲,歐陽瓊誤以為這是苦妹子叫來的追捕他的衛兵,氣得把眼一閉,連頭也沒回一下,甩手身後,一摟扳機,“啪”的一聲,苦妹子倒在地上,他趁機跑走了。
苦妹子的臂膀中了一槍,她倒在地上憤怒到了極點,完全忘記了槍傷的疼痛。她聽著附近哨兵的呼喊,她看著前方就要消失在夜幕中的黑影,匆忙掏出新發的手槍,對準前方的黑影摟響了扳機……
槍響以後,苦妹子清楚地看見前麵的黑影晃了一下身子,又一歪一趔地向前跑去。她欲要舉槍補射,驀地又停下了,暗自說:
“沒有打死好,等哨兵把他抓回來,再一塊算總賬!”
哨兵的喊聲越來越近了,前方突然響了一槍,苦妹子循聲向前一看,那個黑影猝然摔在了地上。
16
太陽就要落下山了,那橘紅色的暮靄濃抹著西天,也灑在了金碧輝煌的索花寺的身上,顯得更加豔麗、壯觀。索花寺坐落在北山向陽的半山坡上,占地麵積很大,有正殿、旁殿、喇嘛住房、雲遊喇嘛住房。寺院的兩側各豎一尖頂方塔,自塔頂間向四麵牽出粗大的鐵索,塔前蹲踞著巨型石獅,增添了寺廟的莊嚴氣氛。寺院旁邊有一條丈把寬的溪水,澄碧見底,蜿蜒伸向東南。忽然,溪水旁邊飛起了歡快的歌聲,循著歌聲遠遠望去,一個塊頭很大的紅軍戰士,和一個身材纖細的小同誌坐在溪水邊,一麵很不協調地唱著《打騎兵歌》,一麵在忙忙碌碌地做些什麼,由於距離太遠,看不清他們是誰,自然也搞不清他們在做些什麼。聽!這歌聲越唱越起勁了:
敵人的騎兵不需怕,
堅決沉著來打它,
目標又大又好打,
排子槍快放瞄準它,
我們打垮它!
我們消滅它!……
隨著戰馬的長嘶,隻見張華男騎著他那匹駿馬,沿著溪水邊飛馳而來。歌聲停了,坐在溪邊的小戰士站起來,舉著一隻裝有糧食的又細又長的布袋子,高興地喊著:“爸爸!爸爸!”啊,原來她就是彤兒。張華男急忙勒住韁繩,純熟地下馬,像往日那樣俯首親了親彤兒的麵頰,關切地問:
“彤兒,明天就要過草地了,幹糧準備得怎麼樣啦?”
彤兒雙手舉起裝滿幹糧的布袋子,把頭一歪,驕傲地說:
“爸爸,你瞧,足有十多斤重,夠吃半個多月的了。”
張華男接過裝滿幹糧的布袋子,掂了掂,稍經沉思,看了看正在和駿馬親昵的老馬同誌,嚴肅地問:
“彤兒,按規定,你分不到這麼多的幹糧啊?是不是老馬叔叔偷著勻給你的?”
“不!不……”老馬急忙趕到近前,取出一條又粗又大的布袋子,指著上麵用紅線繡的“老馬”二字,憨厚地笑著說:“瞧!姚老師說我吃得多,特為我縫了這條又粗又大的布袋子。下午分發過草地的幹糧時,霍大姐和姚老師又出了個新點子,建議每個女同誌為我和龍海同誌捐獻一斤幹糧。這樣一來嘛,我的布袋再大也裝不下了。”
“那你就把它送給了彤兒,對吧?”張華男蹙著個眉頭,有所懷疑地問。
“對!對!”老馬傻乎乎地笑了,“真實情況是這樣的,先把幹糧存到彤兒的布袋裏,方才我們兩個商量好了,過草地的時候,就學著過共產主義生活,當然嘍,我的肚皮大,免不了要共彤兒的產。”
“恐怕不是這樣吧?”張華男仔細他打量了一下老馬手中那條又粗又大、並繡有“老馬”二字的幹糧袋子,暗自計算了一下,至少也得裝十五斤。他似乎從這條幹糧袋中,看到了霍大姐、姚秀芝,還有受傷懷孕的苦妹子的崇高品格。但是,他再用心一想,老馬為什麼不在駐地分給彤兒糧食呢?遂又疑惑不解地問:“老馬同誌,你和彤兒到這裏來做什麼呢?”
“這還用問嗎?老馬叔叔分給我幹糧啊!”彤兒天真地搶先答說。
“不完全是為這件事,”老馬匆忙又補充說,“過草地究竟要走多少天?誰也不知道。萬一糧食吃完了,怎麼辦?那隻有吃野菜了。彤兒是從上海來的,分不清哪些野菜能吃,哪些野菜有毒,我帶她到這兒來,主要是學著辨認野菜的。”
張華男就是喜歡老馬這粗中有細的性格,假若不是為了關照姚秀芝和彤兒這點私心,他早就下令調回自己的身邊了。他望著樂嗬嗬的老馬點了點頭,似乎是在說:“老馬同誌!彤兒就拜托給你了。”這時,那匹通人性的戰馬走到了老馬的身旁,用頭輕輕地拱著他的身體,用舌頭舔著他的手,甭提有多親熱了!張華男輕輕地拍了拍馬的腹部,動感情地說,“不要這樣依依不舍嘛,明天,你就又回到他的身邊,和他做戰友了!”旋即飛身上馬,兩腳一磕馬的下腹,馬就像是一陣旋風似的飛去了。
老馬望著遠去的張華男,仔細品著他方才說的話,感慨地自語:
“看來,他又要把這匹戰馬送給我們劇團用了。”
張華男趕到紅軍劇團的住處,適逢姚秀芝為哭哭啼啼的苦妹子換藥、包紮傷口。關於歐陽瓊企圖裹挾苦妹子叛逃,最後開槍自殺的事情,他當夜就知道了。那時,他曾氣得猛拍桌案,大罵死有餘辜。今天,他看見苦妹子把受傷的胳膊吊在脖子上的形象,聽著她苦苦哀求的話聲:“我不留下!我要跟著部隊北上長征。”心裏又突然自責起來:如果能多關心歐陽瓊一些,幫助他放下思想包袱,或許不至於發展到今天。如今,苦妹子大義滅親負傷了,但她靈魂深處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令人難過的是,即將出生在長征路上的孩子,要終生背上叛徒爸爸的包袱,對此,他陷入了沉痛的凝思。
姚秀芝和苦妹子有著特殊的感情。這種特殊的感情,絕不是來自同情苦妹子的處境,更不是為她有個苦大仇深的出身所感動。姚秀芝從苦妹子的身上看到了一種高貴的品格:她質樸、純潔,永遠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並能為真理而鬥爭。姚秀芝在受審查的時候,周圍同誌間的關係發生了驟變,隻有苦妹子依然如故,為了堅持真理,寧可自己受審查,也絕不誣陷同誌。對此,姚秀芝曾經暗自喟歎地說:“革命隊伍中的成員是複雜的,在敵人的屠刀麵前,會產生英雄;但是,在同誌受到不公正處分的時候,有多少人會冒牽連的危險,敢於仗義執言呢?恐怕是不多見的吧!而苦妹子正具備這兩種品格。”如今,她負傷了,預產期又將臨近,是把她隱藏在老百姓家中,還是帶上她過草地,繼續北上長征呢?這在同誌們中間引起了爭論,需等上級作出決定。姚秀芝自從獲悉李奇偉活著的消息以後,對張華男越發地冷淡了,每每想起乘人之危的往事,還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恨!她為苦妹子包紮好傷口以後,望著趕來宣判苦妹子命運的張華男,不容置疑地說:
“華男同誌,無論你們領導作出怎樣的決定,我是要帶上苦妹子過草地的。如果你們認為是個累贅,我背上她爬,也要爬出草地去!這就是我個人的態度。”
苦妹子感動得啜泣不止,她望著張華男那肅穆的表情,唯恐他作出不準自己北上過草地的結論,忙又哭求:
“首長,我能走啊!生孩子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您還不知道我為什叫苦妹子吧?我就是母親上山打柴的時候,生在樹底下的啊!母親說,生下我以後,用破頭巾把我包回家來的。母親沒有事,我也活了下來!”
姚秀芝被感動得淌出了淚水,她望著仍然一言不發的張華男,憤怒地質問:
“現在,你就是掌握苦妹子命運的上帝了!聽聽她從苦水裏泡大的曆史,想想我們的苦妹子對革命作出的貢獻,難道你就不能答應她的要求嗎?”
張華男當然有權作出決定,但他宣布的結論卻是讓苦妹子留下。他望著悲淒啼哭的苦妹子,想起了她唱的“哎呀來”的歌聲;他聽著苦妹子苦苦相求的話語,他漸漸地動搖了原來的決定,思索著如何把苦妹子帶出草地的辦法,在姚秀芝的一再威逼之下,他終於作出了新的決定:
“我同意苦妹子隨軍過草地,為了保證她和未來孩子的安全,她騎著我的馬行軍。另外,請轉告老馬同誌:由他全權照管好苦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