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3 / 3)

苦妹子喜從天降,但不知道如何表達她的感謝之情,她哭著走到張華男的麵前,向著拯救自己的上帝,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躬,遂又連哭帶笑地離去了。

張華男叫住也要離去的姚秀芝,首先向她解釋:自己精神上雖然十分痛苦,但已經不是轉嫁痛苦與他人的自私者了。接著,他向姚秀芝通報了中央政治局在毛兒蓋召開的會議的內容,傳達了紅軍一四方麵軍混編為左路軍和右路軍。左路軍總指揮是朱德,政委張國燾,參謀長劉伯承。右路軍總指揮是徐向前,政委陳昌浩,參謀長葉劍英。紅軍劇團,以及他自己所帶的部隊隨右路軍過草地,繼續北上長征。

姚秀芝聽後心裏豁然亮堂了。不久以前,她曾聽霍大姐悄悄地說過,紅四方麵軍的主要領導者有軍閥主義,把紅四方麵軍看做他個人的實力,誇耀他手裏的人多,衣服整齊,完全不看一方麵軍長途跋涉,戰勝敵人的追擊包圍,克服各種自然困難所取得的偉大成就,隻看一方麵軍衣服破爛,大量減員,並乘機威脅中央。她與霍大姐急得坐臥不安。今天,中央統一了思想,前邊就是有天大的困難,也阻擋不住中國革命的勝利了。她真誠地說:

“華男同誌,我感謝你,感謝你為我帶來了中國革命的福音!”

“另外,我還為你帶來了個人的福音。”張華男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是那樣的低沉。

姚秀芝聽後怔住了,暗自說:“他會為我個人帶來什麼福音呢?是指搞清了我的托派嫌疑了嗎?不可能!隻要李奇偉的托派問題沒有解決,我的托派問題是不會有結論的。”她茫然沉思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

“這福音……難道指的是他?……”

“對!被你猜著了。”

張華男告訴姚秀芝,那天,在宣布組建左路軍、右路軍的會上,他見到了一位在蘇聯留學的戰友,獲知李奇偉仍然被當做托派看押著,將隨右路軍過草地。最後,他訕訕地笑著說:

“請接受我最真誠的祝願:祝願你們這一對患難夫妻,能在最艱苦的草地上相會!”

張華男說罷看了看陷入幸福遐想的姚秀芝,心中又湧出了一股酸楚,旋即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去了。

這真是天大的福音啊!姚秀芝遙望著遠天,長時間地呆癡著、凝思著。瞬間,她想起了和李奇偉在北京街頭的邂逅相遇,想起了在巴黎公社牆下舉行的婚禮,想起了那無數個甜甜蜜蜜的日日夜夜……心裏又蕩起了幸福的浪花,她似乎又回到了情竇初開的熱戀階段……有頃,她又想起李奇偉幾次被打成托派,一個意誌如鋼的共產黨員竟然想到了死,那會被逼成了什麼樣子啊!她無比傷感地自語:

“親愛的奇偉,你受苦了,你就像是一位忠誠的兒子,天天在遭受母親那不公正的鞭笞啊!”

然而,當她想到是李奇偉使她戴上“托派”帽子的時候,她心裏又充滿了陣陣不安和疑慮。難道奇偉真的誣陷了自己?不會!可當時張華男明明代表組織這樣通知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但是,當李奇偉的形象再次展現在她的眼前時,人生的苦辣酸甜又全都忘卻了,她愛他,她那破碎的心裏隻有一個祝願:

“快進草地吧!祝願我能在漫無邊際的草地上,看見他那魁偉的身影,弄清事實的真相。”

紅軍劇團終於進入了草地,沿著先頭部隊提前埋好的“由此前進”的路標,十分艱難地向前跋涉著。苦妹子的脖子上吊著一隻傷胳膊,騎在馬背上舉目遠望,“呀,前麵的草原茫茫無邊,在草叢上麵籠罩著陰森迷蒙的濃霧,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草叢裏河溝交錯,積水泛濫,露在外麵的水呈淤黑色,散發著腐臭的氣息。這裏沒有石頭,沒有樹木,更沒有人煙,有的隻是一叢叢長得密密麻麻足有幾尺高的青草。在這廣闊無邊的澤國裏,簡直找不到一條路,腳下是一片草莖和長年累月腐草結成的‘泥潭’,踩到上麵,軟綿綿的,若是用力過猛,就會越陷越深,甚至把整個身子都埋進去,再也休想從裏麵爬出來”。苦妹子看著一行行跋涉在草地中的紅軍戰士,心裏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苦澀滋味,每當腹內的嬰兒動跳不已的時候,她就怨恨地暗自說:

“我為什麼要結婚呢?不然,我也會唱著‘哎呀來’和大家一塊前進了!”

進入草地的第二天清晨,濃霧籠罩,壓迫得紅軍戰士喘不過氣來。中午已過,濃霧化作了密布的烏雲,氣溫也驟然下降,隨著天邊滾滾而來的黑雲,狂風卷著綠草,暴雨打在了紅軍戰士的身上,不一會兒,艱難跋涉的紅軍戰士全都變成了落湯雞。滂沱的大雨下個不停,本來就泥濘的草地,很快就出現了一片片水窪。老馬迎著撲麵的風雨,選擇著前進的道路,小心翼翼地牽著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忽然馬的前蹄陷進了泥潭,老馬用力打了戰馬的臀部一拳,戰馬驀地向前一躍,把苦妹子扔下馬來,摔在了一片白汪汪的水窪中,她疼得驚叫了一聲。

霍大姐和姚秀芝急忙趕了過來,從水窪裏扶起呻吟不止的苦妹子。不久,大家都圍攏過來,焦急地詢問情況。苦妹子為了安撫大家,說了一句“沒關係,快趕路吧!”遂又逞強地向前走去。沒走幾步,苦妹子突然覺得腹部一陣劇疼,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姚秀芝很早就做了母親,她一看苦妹子的情況,心裏嚇得咯噔一聲,暗自說:“最擔心的事情就要發生了。”這時,老馬牽著那匹剛剛躍出泥潭的戰馬走到跟前,一邊向苦妹子致歉,一邊請她上馬。姚秀芝十分清楚,臨產的婦女是不能騎馬的,當即就製止了,並請老馬牽著戰馬離開了現場。她又與霍大姐私語了幾句,把背上的小提琴解下來交給彤兒,蹲在苦妹子的麵前,小聲地命令說:

“不準說話,快趴在我的背上,我和霍大姐輪換著背你走!”

這時,龍海突然趕到了近前,把背上的幹柴解下來扔給老馬,在苦妹子的麵前一蹲,邊推姚秀芝邊說:

“姚老師!這動力氣的事怎麼能讓你來幹?看我的吧。”

霍大姐輕輕地捅了龍海一下,蹙著眉頭向他使了個眼色,說:

“龍海!你留著力氣給大家做飯吧,這種事就交給我和姚老師吧。”

“為什麼?”龍海傻乎乎的什麼也不知道,誤以為是指男女不相近的事,很不高興地說,“沒想到,你和姚老師也封建,背著女傷號都不同意。好!我看你們能背幾步遠?”

姚秀芝看著純潔的龍海,暗自說:“多好的戰士啊!”可是,龍海畢竟是個沒有結婚的青年,女人生孩子的事,怎麼好和他講呢?真是把姚秀芝給難住了。龍海又犯起了牛脾氣,賭氣地問:

“苦妹子大姐!你要是封建,就讓姚老師背你;你要相信龍海兄弟沒有壞心眼,你就趴在我的背上,隻要我龍海還有一口氣,就一定把你背出草地去!”

苦妹子真的被龍海這真摯的行為感動了,尤其當她想到姚秀芝那纖弱的身體,便毅然決然地說:

“龍海兄弟,我……讓你!”

雖說龍海有一個健壯的體魄,可是在這風雨交加的草地上行軍,背上再背一個行將分娩的女同誌,就是有天大的力氣也不夠用。他的腳步越來越慢了,呼吸越來越粗重,但每當他聽到耳旁的呻吟聲,精神立刻又抖擻起來。

狂風過去了,暴雨也收了,太陽又轉到了西邊。姚秀芝緊緊地跟在龍海的身旁,密切地關注著苦妹子的變化。忽然之間,她感到苦妹子的呻吟聲加劇了。她驚恐地喊:

“霍大姐!快來,苦妹子就要生了!”

霍大姐慌忙跑到近前,當即和姚秀芝商議,停止行軍,立即把帳篷搭好,準備為苦妹子接生。

老馬選擇了一塊高地,收齊每人手中行軍探路的拐棍,熟練地搭著帳篷。龍海輕輕地把苦妹子放在地上,活動了一下身體,遂又轉到帳篷下邊散步,想快些恢複早已耗盡的體力。突然,他發現在一片泥塘的旁邊,插著一塊像路標的木牌,上麵用毛筆寫著一行字。他不認識字,叫來了姚秀芝,詢問木牌上寫的是些什麼。姚秀芝念道:

“此處是陷阱,吞吃了一個同誌,後來者千萬注意,切勿靠近!”

龍海聽後瞪起了大眼,朝著陷阱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算是對獻身的同誌的敬意。

帳篷搭好了,苦妹子被抱了進去。當年,霍大姐曾為中央蘇區的老表接生過,自告奮勇為苦妹子助產;姚秀芝站在帳篷的門口護衛,並準備孩子出生後的事情。她聽著帳篷內越來越響的呻吟聲,知道苦妹子就要分娩了。當她想到孩子出生後吃什麼的時候,又想起苦妹子早產,還沒下來奶水,為此,她急得打轉轉。這時,老馬走到近前,用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痛苦地說:

“都怪我不好,沒有完成首長交給的任務,還讓苦妹子受了大罪。姚老師,請領導狠狠地處分我吧!”

姚秀芝寬慰了老馬幾句,又問他能不能搞幾條魚來。魚湯能催奶,苦妹子有了奶水,出生的孩子才能活下來。老馬微微地點了點頭,突然把腳一跺,補過似的說:

“俗話說得好,有水就有魚!我就是掉進泥塘裏淹死,也要為苦妹子找來魚。”

老馬說罷,向著彤兒一招手,每人拿著一個搪瓷缸子出發了。

帳篷內的呻吟聲已經變成了嚎叫,姚秀芝暗自說:“劇烈的陣痛過後,孩子就呱呱落地了。”太陽就要落山了,但苦妹子的喊聲卻越來越弱了,最後竟然聽不到了聲音。姚秀芝納悶地自問:“該生了!為什麼還聽不到孩子的哭叫聲?”過了一會兒,霍大姐從帳篷裏走了出來,散在周圍的同誌們一起圍了過來,爭著詢問:“生了沒有?是男的還是女的?”霍大姐的臉色鐵青,聲音也有些喑啞,十分悲痛地說:

“同誌們!苦妹子是橫位難產,我們又沒有剖腹接生的條件,恐怕……”

霍大姐說不下去了,她那盈眶的淚水撲簌簌地淌了下來。龍海發了瘋似的大喊:

“霍大姐!你可要保住苦妹子的命啊,隻要她活著,我能把她背出草地去的!”

霍大姐能說什麼呢?她和姚秀芝驀地抱在一起,失聲地哭了。

龍海一看兩位領導的樣子,急得捶胸跺地,大聲號啕。頃刻之間,帳篷前麵一片啜泣聲。

有頃,姚秀芝輕輕推開霍大姐,極力控製住情感,無比傷情地問:

“霍大姐,你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霍大姐啜泣著搖了搖頭。

姚秀芝驚呼了一聲“苦妹子!”轉身就要衝進帳篷。突然,苦妹子從帳篷內爬了出來。姚秀芝驚呆了,她急忙雙手扶起苦妹子,親切地說:

“快回帳篷去吧!”

“不用了!”苦妹子臉色蒼白,額頭上全是黃豆粒大的汗珠,她強作笑顏,捧著她那袋剩下不多的幹糧,小聲地喊,“龍海兄弟,你……過來。”

龍海哭泣著走到苦妹子的跟前,望著她那虛弱的病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苦妹子的呼吸有些急促了,她望著抽泣不止的龍海,充滿盛情地說:

“龍海兄弟!堅強些,這幹糧……我用不著了,就留給你吧……”

“不!不……你用得著!你用得著……”龍海再也無法控製自己了,大聲地哭叫著。

突然,苦妹子推開姚秀芝,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拚力地衝到了帳篷下邊,縱身跳進了那座吃人的泥塘……

“苦妹子——!”

大家驚呼著,一起趕到了水塘邊,性急的龍海欲要跳進泥塘救苦妹子,被姚秀芝拚力抱住了,指著水塘邊插著的木牌,嚴厲地說:

“跳進去就沒命了!”

苦妹子在泥塘中掙紮著,越陷越深,但是她的麵部卻沒有了痛苦的表情,她微笑著向大家擺著手。待到泥塘的水就要漫過她的脖子的時候,她的眼中猝然淌出了大顆大顆的淚水。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大聲呼喊:

“親愛的同誌們!再見了!紅軍萬歲!革命勝利萬歲!”

泥塘的汙水終於堵住了苦妹子的嘴,她永遠也喊不出聲音來了。

圍在泥塘旁邊的同誌,都向前探著身子,伸著雙手,大聲地喊著:

“苦妹子——!苦妹子——!……”

這時,老馬和彤兒端著兩搪瓷缸子小魚趕到了,他們望著還露在水上的那兩隻俊俏的大眼睛,一起哭著呼喊:

“苦妹子——!我們給你找來了魚——!……”

苦妹子完全沉到泥塘裏去了,隻有一頂軍帽還漂浮在水麵上。在晚霞的照映下,那顆閃閃發光的紅星越發地鮮豔了。泥塘中的水泡消失了,漣漪平靜了,那頂紅星軍帽也漸漸地沉入到泥水中。

老馬和彤兒都呆癡了,他們把搪瓷缸子裏的小魚倒入泥塘中,看著那一條條歡遊的魚兒,抽泣著說:

“苦妹子,這是給你捉的魚,它們朝著你遊去了,你就吃了吧!”

混濁的泥水漸漸地變成了紅色,它似乎比落日的晚霞、火燒的彩雲還紅,還豔,還更能打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