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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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妹子死了,彤兒忍受不了這巨大的精神刺激,神經變得有些失常了。在草地上行軍,不管風天還是雨時,她都在高聲唱著苦妹子教給她的“哎呀來……”清脆的童聲變啞了,唱歌的底氣不足了,可她依然不住聲地唱啊唱啊,唱個沒完!

自打苦妹子犧牲以後,紅軍劇團的同誌們再也沒有了歡笑。隻要這草地上回響起彤兒那嘶啞的童聲歌唱,大家就會默默地流下淚水。其中,老馬的精神上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覺得苦妹子的死,彤兒精神上的失常,都和他有著直接的關係。假如他留意於草地上的泥路,戰馬就不會失陷前蹄,苦妹子也不會投進泥塘,然而現實呢?每個人的心靈上都罩上了一層抑鬱的陰影,失去了歡笑,剩下的隻有彤兒那嘶啞的歌聲!

不盡的時光,一天天在艱難跋涉中逝去了,老馬的精神仍舊沒有得到解脫,依然在尋思自己的失誤。忽然,他又把失誤的責任轉到了戰馬的身上,暗自埋怨地說:“如果你爭點氣,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從此,他那鍾愛戰馬的深情消失了,不時地還要訓斥或拍打跟隨自己多年的無言戰友。馬是通人性的,戰馬最愛的是和它為伴的主人。這匹戰馬每每聽到老馬的訓斥聲,它都誤以為自己做了錯事,於是轉過頭來,兩眼含著淚水望著生氣的老馬,希望得到他的諒解。老馬同誌每回看到戰馬回眸的神態,心裏就像是挨了一刀子……

彤兒一天天消瘦下來了,而且還經常摔倒在泥濘的路上。令人更為擔心的是,每當看到一攤水泡子,她就一邊喊著“苦妹子姐姐!”一邊向水泡子衝去,萬一看不住,真的跳進了這吃人的水泡子裏,老馬同誌可怎麼向張華男首長交代啊?他又用什麼去慰藉姚秀芝那顆悲痛的心?思來想去,認為隻有讓彤兒騎馬才安全。但是,倔強的彤兒卻偏偏不騎馬。老馬費盡口舌,才把精神有些失常的彤兒哄到馬背上。

姚秀芝是一位慈祥的母親,時時為神經有些錯亂的彤兒擔心,害怕這惡魔似的草地,奪去彤兒的生命。同時,她又是一位富有感情的女同誌,聽著彤兒喑啞的歌聲,便想起了逝去的苦妹子的經曆,想起了紅軍戰士聽她唱“哎呀來”的情景,想起了為她洗吉祥澡的癡情,當然也想起了那大義滅親的槍聲!

姚秀芝又是一位藝術型的革命者,有著多愁善感的習性。她望著茫茫草原中的大千世界,心中勾起了更多的思緒。比方說吧,草是綠色的,織就了平展展的綠茵植被,隨風掀動著一層層的綠波,她就想起了碧色的大海,給人一種博大深邃的聯想。一場暴風雨過去了,挺拔的綠草倒伏在水泊裏,野花也被摔打得失去了豔姿,然而待到翌日太陽升起的時候,草地的景色依然如初,隻是野草顯得更富有生命力,野花也放出了更加濃鬱的異香!她從這尋常的自然現象,又聯想到了跋涉在草地上的紅軍,也想到了革命的暴風雨過去之後,火紅的太陽普照神州河山的壯觀。為此,她暗自下定決心地說:

“迎著暴風雨前進吧!火紅的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姚秀芝還是一位癡情的妻子。她自從聽說李奇偉和她分在右路軍,並一起過草地的消息以後,她每天走在泥濘的草地上,細心地查看從身旁走過的每一個四方麵軍的戰士,是何等地想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啊!但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四方麵軍的戰士看了成千上萬,唯獨沒有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有時,她幻想著,她似乎看見了兩名持槍的紅軍戰士,在押著一個——不!是一行沒有紅五星、紅領章的囚徒,緩慢地走在草地上。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他驕首昂視地朝前走著,似乎還在低吟著悲壯的《國際歌》,她欲要驚呼李奇偉的名字,驀地,她的神態又清醒了,望著這一行行北去的紅軍戰士,禁不住地歎了口氣。夜時到了,大家都在草地上露天宿營,她終於在朦朧的夢中見到了李奇偉,他餓得躺在地上,就剩下最後一口氣了。但一見到她的到來,李奇偉驀地爬起,緊緊地擁抱著她,待到那臂膀漸漸地鬆開的時候,她日盼夜想的丈夫,已經餓死在她的懷抱中。她悲慟地哭醒之後,擦去麵頰上冰涼的淚水,下意識地摸著身邊已剩不多的幹糧袋,暗自祈禱似的說:

“奇偉不能餓死在草地上啊,日後那漫長的革命,是何等地需要他啊!……”

霍大姐很是了解姚秀芝思念丈夫的心情,也多次為她暗自祝福。但是,她作為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知道事情比姚秀芝想的要複雜得多。比方說,李奇偉在酷刑追逼下隨意招供,使那麼多的革命同誌蒙受不白之冤,甚至含冤死去,他能沒有一點責任嗎?是一個堅定的革命者所具有的品格嗎?再比方說,李奇偉仍然在審查中,依據肅反的經驗,姚秀芝能不受株連嗎?更何況革命的曆史是千變萬化的,一旦李奇偉又成了肅反重點,姚秀芝能逍遙法外嗎?因此,她每每看到姚秀芝癡然地注目四方麵軍的隊伍時,都要擔心地歎口氣。

霍大姐作為妻子,是很懂得丈夫的心理的。每當她看見張華男的時候,就很自然地想到了李奇偉,作為丈夫,他能寬容姚秀芝有過“外遇”的行為嗎?如果他是一個恪守妻子必須忠於丈夫的人,他們的相會豈不又變成了悲劇?霍大姐知道他們夫妻相會的機會不遠了,為了使姚秀芝精神上有所準備,以防承受不了意外的打擊,便十分含蓄地說:

“秀芝,你們夫妻能會麵,當然好,可也要想到有不好的事會發生啊!”

對此,姚秀芝是聽不進去的。她固執地相信李奇偉對革命的忠誠,念念不忘巴黎公社牆下的婚禮,非常自信地說:

“謝謝大姐的關心!最多把我也隔離審查,那我也做好了思想準備。”

“這就好……”霍大姐有些猶豫了,“秀芝,我有句話,不知當不當問?”

“看你這是怎麼了,有話就說唄。”

“你和華男的事,奇偉他會怎樣看呢?”

姚秀芝驀地改變了神色,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種無法補償的懺悔之情。但是,當她想到和李奇偉相愛的曆史,她如釋重負,又變得輕鬆起來。她笑著說:

“奇偉可不是封建禮教的殉道者,說清楚,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我就放心了。”霍大姐依然將信將疑地歎了口氣,又和姚秀芝沿著草地前進了。

草地本來就沒有路,前麵走過紅軍之後,那泥濘的土地就和成了泥,再加上一些腐爛的野草摻在其中,活像是抹房子用的細泥了,人們踏在上麵,發出“卜唧、卜唧”的聲音。每逢大雨過後,這樣的路又滲入大量的雨水,細泥越來越細了!起初,人們踩在上麵,泥水浸過腳掌,漸漸地又漫過腳脖子,有不少地方,一踏上腳,卜唧一聲,就又到了膝蓋!令人可怕的是,這細泥有著強有力的黏合力,隻要人踩進去,泥水立即就封住了腿腳,想拔出來是很費力氣的。龍海曾氣憤地說:

“老子的力氣,全被這泥水吸去了!”

四天已經過去了,同誌們帶的幹糧吃掉了大半,但何時才能走出草地呢?沒有一個人知道。因此,大家盡量節食,在茫茫的草地上尋找代食品。這天的上午,草地上又下起了暴風雨,老馬同誌為了不讓苦妹子的悲劇重演,親自為戰馬探路。突然,他聽見身後傳來了嚶嚶的哭聲,驚覺地轉過身來,看見騎在馬上的彤兒抱著幹糧袋啼哭。他以為彤兒的神經又錯亂了,忙趕到近前,關切地問:

“怎麼啦?是身上不舒服了嗎?”

“不!不……”彤兒摘下空空如也的幹糧袋,指著下端的一個小洞,哭著說:“這袋子不結實,被馬鞍子磨破了一個洞,我的幹糧全都撒在路上啦。”說完又傷心地哭了。

老馬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這將意味著每一個同誌,都要從自己的保命糧中擠一部分給彤兒,如過草地還需要十天半個月,有的同誌很可能為擠出的這點糧食,將要永遠地安睡在草地上。怎麼辦呢?他毅然作出了決定:嚴密封鎖彤兒沒有糧吃的消息。他暗自想了想,像哄孩子似的說:

“別哭!快把幹糧袋給我,一會兒我就給你再變出來。”

“我不信!”彤兒一邊把幹糧袋遞給老馬,一邊搖著頭說。

“不信?我就給你變變試試。”老馬拍了拍自己剩下的少半袋幹糧,“你記住,我的幹糧袋中還有多少糧食,等吃飯還給你幹糧袋的時候,你再看看我的幹糧袋中還有多少糧食。”

“馬叔叔!記住你幹糧袋的糧食有什麼用啊?”彤兒不明其意地問。

“說明不是我把自己的糧食,倒在了你的幹糧袋裏啦!”老馬看著微微點頭的彤兒,又小聲地叮嚀,“但你必須保密,走出草地之前,不準對任何人說,能做到嗎?”

“能!”彤兒將信將疑地答說。

風雨過後,草地上又是一片陽光,四處擴散著淤泥爛草的腐臭,熏得大家恨不得一口氣都不吸!紅軍劇團占了一片野草茂盛的高地,開始了中午用餐。龍海用鐵鍬挖了一個地灶,埋好一口鐵鍋,忙著為大家燒開水。老馬借方便為名,出去轉了一大圈,待他返回高地的時候,彤兒有些等不急了,忙問:

“給我變出糧食來了嗎?”

“變出來了!”他笑著拍了拍繡著“老馬”二字的幹糧袋,“我的幹糧少了嗎?”

彤兒用心地打量著這個幹糧袋,最後,隻好微微地搖了搖頭。

老馬學著變戲法的樣子,把手向著前方一指,說了一聲“來!”彤兒急忙循著指的方向看去,什麼也沒有看見,有些生氣地轉過身來,剛想問“看什麼啊?”她發現自己的幹糧袋已在老馬的手中,望著袋中的少半袋幹糧,驚奇地問:

“你從哪兒變出來的?”

“這是秘密!”老馬打開彤兒的幹糧袋,伸手抓出一把炒麵,“請看,是不是糧食?”

“是!是!”彤兒急忙奪過自己的幹糧袋,一看袋中裝的是少半袋炒麵,再一看袋子下端的破洞也補好了,她望著憨笑的老馬,好奇地哀求:“老馬叔叔,你就告訴我吧?”

“不行!這是秘密。”老馬又做了個鬼臉,“我說過的話,你記下了嗎?”

“記下了!”彤兒故作軍人姿態地說,“走出草地之前,不準對任何人說。”

“對!一說,這炒麵就會變成野草了。”老馬拿過彤兒的幹糧袋,幫她斜挎在肩上,深情地說,“千萬注意!可不能再磨破了。”

“沒關係!”彤兒天真地笑著說,“磨破了,老馬叔叔還會給我變。”

“不行!不行……”老馬慌忙擺著手,“真戲法隻能變一次,第二次就不靈驗了。”

開飯了,每個同誌舀了一搪瓷缸子開水,蹲在地灶的附近,一把炒麵一口水,吃得是那樣的香甜。細心的姚秀芝發現老馬光喝開水,不吃炒麵,忙走到跟前問:

“老馬同誌!你的炒麵吃光了,就分吃我的吧,別不好意思。”

老馬坦然地笑了,拍了拍自己那少半袋子幹糧,提醒地說:

“這是你親手縫的,還把咱老馬的大名繡在了上麵,別忘了,咱分的幹糧,比你們誰分的都多!”

“那為什麼還舍不得吃呢?”姚秀芝問。

“我已經吃過了!”老馬指著手中的搪瓷缸子,笑著說,“現在用開水填填縫就行了。”

從此以後,每逢開飯的時候,老馬就借口怕同誌們分食他的口糧,遠遠地離開大家去用飯。對此,龍海是很有意見的。草地行軍,艱難跋涉,終於走到第七天的中午了,可是同誌們帶的炒麵、青稞也都快吃光了。自稱夥頭軍的龍海提過共產主義,每人剩的口糧全部交出,由他熬一鍋粥充饑。大家全都讚成,毫無保留地交出了幹糧袋。由於彤兒年紀小,全體一致通過交出一半。龍海收齊了糧食,總計不到一斤,為難地歎了一口氣。他四處巡視,老馬又不見了,他真是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大聲說:

“姚老師!讓我把老馬這個自私鬼抓回來,一起開他的批判會!”

姚秀芝急忙製止了龍海的魯莽行為,要他用一半幹糧熬粥,剩下一半到晚飯時再吃。半斤糧食,怎樣熬十多個人喝的粥呢?真是把龍海難壞了!他看著一個個同誌無精打采,沒有一點力氣,隨便倒在草地上的樣子,遂私自決定:把這一斤糧食全都投放到鍋裏。他一邊生火做粥,一邊嘟嘟囔囔地罵老馬這個自私鬼。粥做熟了,稀成個什麼樣子就可想而知了,但同誌們覺得甭提有多麼香甜可口,又說又笑,熱熱乎乎地飽餐了一頓。

隊伍就要出發了,老馬同誌牽著他的無言戰友回到了宿營地,剛欲俯身抱彤兒,突然覺得天旋地轉,晃了兩晃,便昏倒在了地上。姚秀芝趕過來,匆忙把他扶起,不安地問:

“老馬同誌!你怎麼啦?”

老馬同誌漸漸地醒了過來,他一手扶住馬腹,一手抓住姚秀芝,笑著說明自己沒有什麼事情,隻是因為鬧肚子,拉了幾次稀,沒有勁了。最後,他又不好意思地說:

“姚老師!替我把彤兒抱上馬吧?”

姚秀芝吃力地把彤兒抱上了馬,轉身又看見了老馬身上那少半袋子幹糧,疑惑地問:

“老馬同誌!你怎麼還剩下這麼多口糧?”

“還不是你給我縫的袋子大!”老馬說罷又憨氣地笑了。

姚秀芝批評老馬不該為了節約糧食,連身體都糟蹋了!對此,老馬依然是笑笑了之。站在一邊的龍海氣不過了,說了一句“自私鬼!”轉身走去了。

路越來越難走了,不遠的正前方,出現了一片望不到邊的水窪地,路標上寫著:“此處危險,結伴前進。”霍大姐親自組織隊伍,強弱結合,密集前進,如果有人倒在水裏,就立即搶救,提出的口號是:“絕不使一人掉隊!”部隊繼續前進了,綠瑩瑩的水草全都泡在水裏,一腳踩下去,水沒到了膝蓋,一伸腳,又至少陷進有半尺深,許多人的草鞋給泥巴粘去了,隻好赤著腳行軍。正當大家你拉我推、結伴前進的時候,突然又傳來了彤兒的驚叫聲:

“媽!老馬叔叔摔倒了——!”

姚秀芝急忙轉過身來,隻見戰馬佇立在水草地中,伸著長長的脖子,用嘴拱著倒在泥水中的老馬。她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