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2 / 3)

“龍海!快去救老馬同誌。”

“我不去!”龍海倔強地說,“他呀,準是撐得拉稀鬧的,讓他好好地瀉瀉肚吧!”遂轉過身,繼續向前走去了。

姚秀芝和霍大姐匆忙趕了過去。這時,老馬扶著馬腿又站了起來,笑著說:

“沒事!好漢經不住三泡稀,可把我拉草雞了!”

老馬又牽著戰馬前進了,霍大姐和姚秀芝望著那搖搖晃晃的背影,似乎都在說:“他是一個鐵漢子,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走出這片水草地,太陽已經偏西了,同誌們累得連一步也走不動了。霍大姐當即決定,原地宿營休息。姚秀芝走到龍海的身旁,商量地說:

“咱們起火做飯吧?”

“拿什麼來做?”龍海昂起頭,氣憤地說,“除非把自私鬼的幹糧袋拿來共產!”

“剩下的那一半糧食呢?”姚秀芝問。

“中午飯全都放上了!”海龍望著驚詫不已的姚秀芝,有情緒地說,“要是放一半糧食啊,我保證大家連這片水草地也走不出來。”

姚秀芝完全絕望了!這時,彤兒走到跟前,雙手獻出了那不多的糧食,要求給大家熬碗稀湯喝。龍海望著那不到一把的炒麵,又看了看姚秀芝,猝然解開外衣扣,露出了纏在腰中的一個布袋子,他慢慢地解下來,飽含著淚水,啜泣著自語:

“本來,我準備把你帶出草地,一直帶到革命勝利的那一天,可沒想到……連這個願望也實現不了啦……苦妹子,為了大家,也為了革命,你就原諒我吧……”

姚秀芝雙手接過繡有苦妹子名字的幹糧袋,眼淚無聲地滾了下來。

彤兒一見母親手中的幹糧袋,發瘋似的衝過去,一把奪過來,望著繡的“苦妹子”三個字,叫了一聲“苦妹子姐姐!”便失聲地號啕起來。

突然,傳來了戰馬噅噅的叫聲,大家懶散地躺在草地上,循著戰馬的叫聲望去,隻見戰馬已經跑到了一個胡髭滿麵的軍人跟前,定睛一看,原來是張華男到了。同誌們累得繼續躺在草地上,連站起身歡迎張華男的力氣都沒有。張華男牽著戰馬走到近前,一看這情景全都明白了,他愛撫地摸了摸戰馬的耳朵,痛楚地點了點頭。他轉過身來,神態嚴酷,聲調悲涼地下達命令:

“龍海同誌,聽從我的命令,立刻開槍,打死這匹戰馬!”

龍海驚得張著大嘴,就像傻了似的,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來。猝然間,他發瘋地跑到戰馬的身旁,伸展開雙臂,護住馬腹,做好了決鬥的架勢,大聲怒吼著:

“不準打死它!不準打死它!!誰敢對它開槍我就和他拚了!”

累得倒在草地上的同誌們,迅然爬起,踉踉蹌蹌地趕到戰馬的身旁,和龍海一起組成了一道人牆,護衛著無言的戰友,七嘴八舌地說:“不準打死它!不準打死它!”

彤兒快步跑到張華男的麵前,緊緊地抱著他的身體,哭訴著戰馬的功勞,哀求一定要把它留下來。

張華男望著這護衛戰馬的人牆,聽著彤兒哭著求情的話語,再看看高高昂著頭的戰馬,向他親昵地點著頭,心中真像是亂箭齊穿!他悲痛地低下了頭,長時間地低吟著。驀地,他又把頭昂起,麵頰上已經掛滿了淚花。他沉痛地告訴大家,為了勝利地走出草地,毛主席、彭德懷等首長都殺了自己的坐騎。接著,他又近似哭泣地說:

“同誌們!這匹戰馬跟了我整整兩年了,我就這樣狠心嗎?難道我就不難過嗎?可又有什麼辦法呢?誰有糧食讓大家填飽肚子,我就留下這匹戰功赫赫的馬!”

大家誰也沒有說話,護衛戰馬的手臂相繼垂了下來,草地上的空氣,就像是凝固了一樣令人窒息。突然,龍海大步走到張華男的麵前,行了一個軍禮,火氣十足地問:

“首長!有的人身上有糧食,我們可以共他的產嗎?”

“可以!”張華男異常嚴肅地說,“現在,我下一道死命令:誰窩藏糧食自己用,就立刻槍斃!”

“你的話算不算數?”龍海問。

“軍中從無戲言!”張華男斬釘截鐵地說。

龍海說了一句“好!”行過軍禮,拔出腰中的手槍大步走去了。姚秀芝急忙趕過來,抓住龍海的衣襟,哀求他千萬不要隨意開槍。龍海說:“交出糧食沒事。不交糧食就槍斃!”遂大步踉蹌地走去了。

張華男問清了事情的原委,自然地又想起了老馬這些年的表現,他微微地搖了搖頭,旋即又悵然地歎了口氣。他接過苦妹子留下的幹糧袋,無比悲痛地合上了眼睛,那淚水又從緊緊閉合的眼角中淌了出來。他低沉地指示霍大姐:苦妹子剩下的糧食吃掉,繡有苦妹子名字的幹糧袋保存。

同誌們用烈士的口糧做了一鍋稀稀的粥,可是誰也不來盛粥喝。無論是霍大姐和姚秀芝的好言相勸,還是張華男一而再地下命令,誰也不肯起身,繼續地低著頭。忽然,彤兒大聲地喊了起來:

“哎!快看啊,老馬叔叔回來了,我們大家又有粥喝了!”

張華男第一個循著彤兒指的方向望去,隻見龍海木然的臉上淌著淚水,雙手抱住老馬,失魂落魄地走來。張華男一見愕然,一種不祥的預感向他撲來,吼了一聲“老馬——!”飛也似的跑了過去。他望著龍海抱著的死去的老馬,發瘋似的大聲問:

“是你開槍把他打死的嗎?!”

龍海突然放聲大哭了,而且哭得是那樣的傷心,他輕輕地把老馬的遺體放在地上,接著又跪在了他的頭前,哽咽著說:

“他……是餓死的!”

張華男驚得“啊”了一聲,呆滯片刻,又匆忙俯身摘下了挎在老馬身上的幹糧袋,迅速地解開捆紮著的布袋口,伸進右手去掏,抓出來的竟然是一把變了色、發了黴的幹草。他的手哆嗦了,張開了,這一把變了色、發了黴的幹草紛紛揚揚地落在了地上。周圍的同誌,望著這紛紛揚揚的幹草,一起放出了悲聲。姚秀芝雙手接過親手縫的幹糧袋,看著用紅線繡的“老馬”兩個字,悲從心起,痛不欲生;彤兒撲在老馬的遺體上,叫一聲“老馬叔叔!”又號啕著哭上一聲,她明白了老馬叔叔是怎樣給她變來的糧食,她懂得了老馬叔叔是拿自己的生命救活了她。

“啪!啪!”

身後突然響起了槍聲,放聲痛哭的人們,驚得一起轉過身來,隻見那匹戰馬抖瑟著身子,淌著惜別的淚水,慢慢地倒了下去。張華男扔掉了手槍,摘下了軍帽,慢慢地跪在了草地上……

夜,既漫長,又寒冷。草地上生起了一堆堆篝火,紅得看不見盡頭。它就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的火焰,下連著大地,上接著星星。雖說天地還是那樣的黑暗,但生活在天地間的無產者,已經感到了草地上的篝火的溫暖,看見了希望和光明。

同誌們的哭聲漸漸地消失了,姚秀芝站在一堆篝火的旁邊,無比悲憤地拉響了提琴。在這琴聲的誘發下,坐在草地上的人們漸漸地唱起了歌子。開始,隻有幾個人,感情低沉,聲小嚶嚶;後來,唱歌的人逐漸加多了,歌唱者的情感由低沉轉為悲壯,在草地的上空繞旋、回響;待到這悲壯的歌聲漫延開來,整個草地都齊聲放歌的時候,似乎天地間都飛響著:“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姚秀芝盡情地拉著小提琴,全身心地演奏著無產者的最強音。突然,她想到了李奇偉,禁不住地自問:

“他能聽見我拉琴嗎?他會隨著我的琴聲,放歌‘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嗎?”

18

李奇偉聽見了姚秀芝的琴聲,並且是草地上無產者大合唱中的一員,他唱得最響,也最帶勁。

當年,李奇偉帶著內控托派的帽子告別了上海,來到鄂豫皖根據地。保衛局的負責人一看介紹材料,認為李奇偉是個有油水的肅反對象,遂經蘇區主要負責人批準,決定了以李奇偉為突破口,在留法、留蘇的紅軍幹部中抓一批托派,為所謂純潔革命隊伍立大功。審訊是殘酷的,甚至動用了多種刑具,很多有學識、有才幹的好同誌被屈打成招,送上了刑場,或被秘密殺害。李奇偉由於是留法學生,又在蘇聯短期逗留過,並親自拜訪過蘇聯托派的門徒,可以從他的身上獲取更多的材料,所以他才未被送上斷頭台。

不久,張國燾一手導演的白雀園“大肅反”開始了,李奇偉遭到了更加殘酷的審訊。在將近三個月的肅反中,被審查者沒有辯護的權利,隻有揭發同誌為托派的義務,否則便是拳腳齊下,晝夜不準入睡,還美其名曰:“清醒清醒你的頭腦,增加你思考問題的時間。”結果,肅掉了兩千五百名以上的紅軍指揮員,十分之六七的團以上的幹部被逮捕、殺害,徐向前同誌的愛人程訓宣和王樹聲的妹妹等同誌被打成改組派,全都被野蠻地殺害了。而李奇偉則被逼成了神經病。

李奇偉神經錯亂以後,繼續接受慘無人道的審查,這就難免不發生十分荒唐的事情。審訊者大聲逼問誰是托派,他就答應個“是”字,並在口供紙上寫下一個名字。最後,當審訊者問他誰還是托派的時候,他呆癡地笑著說:“不是還有你嗎?”果真,這位嚴厲審查托派的堅定分子,也被當成了托派慘遭審查。待這樣可笑的材料,幾經周折送到中央蘇區的時候,姚秀芝就被送進了隔離室,也遭到了不公正的審查。

白雀園“大肅反”的結果,極大地削弱了紅軍的戰鬥力。不久,新成立的紅四方麵軍未能粉碎敵人的四次圍剿,張國燾未經中央批準,私自決定放棄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突圍西進。在這次長征中,李奇偉是被押著走過來的。

紅四方麵軍創建川陝革命根據地以後,張國燾又開展了一場反對“右派”,反對“托陳取消派”的肅反鬥爭,矛頭主要指向入川以前,公開反對過他的曾中生、餘篤三等領導同誌。李奇偉這個老牌的托派分子又重新得到了重視。隨著審查壓力不斷地加碼,他的神經越來越不正常了。一次,他偷偷地逃出了隔離室,赤著雙腳,踏著半尺多深的積雪,爬到一座高高的山頂上,望著潔白的世界,眺望著那輪噴薄升起的太陽,不住聲地喊著:“我的靈魂比雪還要幹淨!我的心比太陽還要熱……”很快,他便凍僵了,順著雪坡滑到了山下,摔得全身都是血汙。當他被送進醫院搶救的時候,保衛局又給他加上了一頂畏罪自殺的帽子,並報給了中央。這就是張華男收到的那份李奇偉畏罪自殺的電文。

一年多以來,殘殺革命同誌的嚴酷現實教育了他,促使他的神誌漸漸地清醒過來,曆經激烈的思想鬥爭,他暗自下定了決心:“為了中國革命,為了終生追求的理想,要頑強地活下去,要為一切受迫害的好同誌說公正話。”為此,他全部推翻了自己交代的材料。但是,像這樣翻案的事例是不會報告中央的,所以姚秀芝依然受著不公正的審查。

李奇偉逐步地認清了這樣的現實:艱苦的歲月,割據的環境,擴大化的肅反,造成了中國革命運動中最為殘酷的悲劇。一次正常的人事接觸,一句牢騷的話語,乃至於像自己在神經不正常的情況下交代的材料,都會變成置革命者於死地的子彈。每每想起自己在這場悲劇中所扮演的角色,都會痛心疾首,悔恨不及。當他獲知紅四方麵軍的主要負責人曾中生等同誌慘遭秘密殺害,四川省委書記羅世文、中央派來的幹部何柳華(廖承誌)等高級幹部繼續遭到監禁,隨時都有被秘密處決危險的時候,他又悟出了這樣一個真理:敵人的槍彈,殺死了千千萬萬個英雄的紅軍戰士;來自內部的“槍彈”,卻殺害了許許多多的中高級的指揮員。為此,他暗自發誓:

“不撥正革命的航船,決不剃掉胡須!”

李奇偉終於獲知了紅一、四方麵軍會師的消息,那天夜裏他高興得失眠了,哀求看押他的戰士,借來了一把剃須刀,興奮地刮掉了飄逸瀟灑的美髯!是刀子太鈍?還是他過於激動?下巴頦剮破了好幾塊都不覺疼。他用手抹著鮮紅的血,自我解嘲地說:

“革命嘛,就是要流血的!”

當慶祝紅一、四方麵軍會師的熱情漸漸地冷卻下來後,李奇偉望著夜空中的明月和寒星,默吟著“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的名句,又想起了妻子姚秀芝。屈指算來,整整八個年頭沒有見麵了!他想:“她還在上海嗎?不會遭到逮捕吧?”但是,當他再次想到妻子的命運的時候,又禁不住地打了個寒噤,心驚膽寒地自問:“我的胡言亂語會加害於她嗎?如果她為了這些含恨離去,就是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的啊!”然而,他作為一名囚徒又有什麼辦法呢?他隻能祝願:

“秀芝!願你不做敵人鐵牢中的犯人,也不做革命隊伍中的囚徒,如果是我加害了你,也請你原諒我這個意誌軟弱的人!請你永遠地記住:我就像忠於信仰那樣忠於你,待革命勝利之後,我再為你補償丈夫應有的愛。”

很快,李奇偉也知道了紅一、四方麵軍混編的消息,他依然作為囚徒隨著右路軍長征。他艱難地跋涉在草地中,望著軍衣襤褸的一方麵軍的同誌忽發異想:姚秀芝會不會也在其中?他一邊走著,一邊默默地留心察看著,一天天過去了,沒有發現他想見到的身影,他失望了,暗自惆悵地說:

“世上哪有這樣巧的事啊!”

李奇偉作為囚徒,分得的過草地的幹糧本來就不多,盡管他省吃儉用,第七天就全吃光了。空腹跋涉了一天,終於盼來了夜幕的降臨,他無力地躺在篝火的旁邊,時而望望滿天的星星,時而看看草地上一片紅紅的篝火,暗自想著充饑的辦法。這時,躺在他身旁的那位看押他的戰士,餓得緊了緊褲腰帶,自言自語地發牢騷:

“老子餓得就剩下一個辦法了,用力勒緊褲腰帶!”

“勒緊褲腰帶”是多麼熟悉的話語啊!可李奇偉又覺得是那樣的遙遠。待到他想起這句話的出處,姚秀芝的形象又屹立在麵前。

那是一九二七年的夏天,血雨腥風籠罩著武漢三鎮。大革命失敗了,李奇偉就要東下上海,姚秀芝突然從室內走出來,雙手捧著一條皮帶,深情地告訴他,這不是一條普通的皮帶,是她在黃埔軍校武漢分校女生訓練隊學習的時候發的。現在,她要脫下戎裝從事地下工作了,這條皮帶就作為臨別禮物送給了他。另外,她還要他記住這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