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著西寧,大街上少有行人,顯得格外的清冷、寂寥。姚秀芝跟在海青的身後,踩著哢吧哢吧的雪路向前走著。當海青指著前麵黑洞洞的房子,說是就要到家了時,她的心裏就像是揣了隻兔子,騰騰地跳動著。
這是一座三開間的北房,四壁全是用土打成的。當地人叫幹打壘。西裏間裏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隱約映照出了屋內的輪廓:靠近北牆的,是一座橫倒在地上的臥櫃,油漆斑駁,猜不出供幾代人用過了;向陽的一麵是條火炕,上麵鋪著羊皮褥子,炕中間有一盆炭火,閃著火星,一位年過六旬的回族老大娘盤腿坐在火盆前,她戴著一副用繩代替一條腿的老花鏡,把頭歪向窗台上那盞搖曳的油燈,吃力地做著針線活計。她就是海青的母親,人稱海大娘。
海大娘是位善良的母親,她不僅篤信伊斯蘭教,而且對佛教的道義也很讚賞,尤其信仰佛教宣稱的因果報應。她的丈夫也是一位老實的駱駝客,在生海青那年,被攔路搶劫的土匪害死在絲綢古道上。當時,她很悲痛,又認為是命中注定,在劫難逃,她就海青一個兒子,自幼疼愛,海青長大成人之後,為生活計,被迫又當了駱駝客,成年累月奔走在河西走廊或祁連山中。她擔心兒子像丈夫那樣遭到歹人算計,盼著海青早些成家,給她生個白白胖胖的孫子,這樣海家的香火就斷不了。年複一年地過去了,沒有哪個姑娘願意嫁給不著家的窮駱駝客,因此,她的心越來越急了!
西路軍挺進河西走廊以後,海青被征為馬家軍的向導。為了穩住海青的心,使之為馬家軍賣命、效力,海大娘又做了馬匪的人質。從此以後,她一個人待在這間土房裏,不是請求真主保佑,就是希冀佛爺降福,祝願海青早日平安地回到她的身邊。
“娘!我回來了。”
啊!海青回來了。她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側耳聽了聽院中的腳步聲,怎麼是兩個人?她急忙溜下炕,穿好鞋,高興地說:
“是海青回來了?快進屋暖和暖和。”
海青帶著姚秀芝走進屋來,驚得海大娘目瞪口呆,不知該說些什麼。她顧不上看看久盼的兒子,驚奇地打量起姚秀芝來;她怎麼穿著紅匪的衣服?不安地問:
“海青!你怎麼把她領進咱們家來?”
“娘!你猜猜看?”海青笑眯眯地說。
海大娘又用心看了看姚秀芝,覺得這位女紅匪不是一般的婦道人家。可是海青帶她來又做什麼呢?百思不得其解,微微地搖了搖頭。
“娘!你真的猜不出?”
海大娘茫然地點了點頭。
“她是給你老人家做兒媳婦的!”
“真的嗎?”馬大娘吃驚地問。
“是真的!”海青笑著回答。
馬大娘半信半疑,又似乎恍然大悟,她急忙道:“你們吃飯了嗎?”
“餓了大半天了。”
“我這就給你做飯去。”
“不忙!”海青指著姚秀芝那身殘破的軍服,“娘!她是你的兒媳婦了,總不能……”
“對,對……我這就給她找幾件過冬的衣服。”海大娘邊說邊打開了北牆下麵的臥櫃,翻騰了好一陣子,找出幾件半新的回族冬裝,雙手放到炕上,樂不迭地說罷“快換衣服吧,我給你們做飯去。”轉身撩開棉門簾,走了出去。
海大娘表麵上是高興的,可心裏並不滿意這個媳婦。她認為姚秀芝這樣的歲數,這樣的身份,為了活命,竟然同意下嫁給她的兒子,準不是一個好女人。可是現在,兒子三十開外了,還沒有人登門提親。再過十年,這海家的香火不就斷了嗎?為了兒子,她強作笑顏找衣服,做晚飯。
再說憨厚的海青,一會兒看看炕上的衣服,一會兒瞧瞧沉思不語的姚秀芝,傻嗬嗬地笑著說:
“快換上吧?這衣服是娘年輕的時候做的,舍不得穿,就留給你了。嘿嘿……”
姚秀芝依然佇立在原地,繼續地沉思著。
“怎麼不換?咱倆都是夫妻了,還怕什麼?”
海青說完,不好意思地看了姚秀芝一眼,轉身撩開門簾,走出裏屋。
屋裏就剩下姚秀芝一個人了,空蕩蕩的,一種異樣的恐懼感從四麵八方襲來,壓迫得她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她看著炕上疊得整整齊齊的冬裝,換還是不換?換,意味著默許做海青的老婆;不換,等待她的又將是什麼呢?
海青已經是三十多歲的男人了,如果他堅持要求同居怎麼辦?動武嗎?肯定輸在海青的手下。講理嗎?海青肯定不聽!怎麼辦?
突然一陣涼風撲進屋來,姚秀芝警惕地側目一看,棉門簾被撩開了一條小縫。海青搖搖晃晃地走進裏屋,笑容可掬地說:
“累了一天啦,咱們上炕睡覺吧?”
“我不累,要睡你睡吧。”姚秀芝冷漠地說。
海青以為自己的熱情還不夠,張著大嘴,傻乎乎地笑著,驀地伸出了一隻右手,笨拙地搭在了姚秀芝的肩上:
“別……別說傻話了!”
“是你在說傻話!”姚秀芝一抬手,打掉了海青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海青幾經動手動腳,壓抑多年的情欲,就像衝決堤岸的江河之水,再也無法收住了,他倏地跪倒在姚秀芝的麵前,雙手用力地抱住姚秀芝的雙腿,一邊瘋了似的親吻,一邊懇求著上炕睡覺。
姚秀芝那女性自衛的本能爆發了,她完全地忘卻了什麼是怕,一邊狠狠地捶打著海青的頭,一邊大聲叫喊:“滾開!滾開……”
海青就像是一頭發了情的公牛,驀地抱起姚秀芝,“啪”的一聲又摔在炕上,旋即縱身一躍,壓在了姚秀芝的身上,雙手扒著姚秀芝的衣服。
姚秀芝拚力地掙紮著,用力地打著海青的臉和頭,但招來的卻是更加瘋狂的親吻;上衣的扣子就要解開了,反抗的力氣也越來越小了,她急得向兩邊擺著頭,無意間看見了海大娘的針線笸籮,伸手抓起一把剪刀,舉在空中,準備狠狠地刺向海青的後心。陡然之間,她又把剪刀收回,對準了海青的喉嚨,大吼一聲:
“住手!不然我就紮死你!!”
海青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滿腔的欲火頓時被撲滅了。他乖乖地站起身來,活像是一個鬥敗的公雞,垂著雙手,害怕地說:
“不願意,就拉倒,幹嗎……要殺我?”
海大娘早就走進了裏屋,目睹了全過程。她不明白,姚秀芝既然答應做海青的妻子,為什麼不同意共枕?姚秀芝既然舉起了剪刀,又為什麼不刺死海青?她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姚秀芝是個想活下來的烈女,但又不忍心傷害自己的兒子。因此,她小聲地問:
“你是有了主的女人吧?”
姚秀芝悲憤地點了點頭。
“你打算怎麼辦呢?”
“寧死不從!”姚秀芝倏地又舉起了手中的剪子,做好了以死相抵的架勢。
海大娘一步跨到姚秀芝的麵前,奪過剪子,扔到炕上,緊緊地抱住姚秀芝,淒楚地說:
“好樣的!沒想到紅匪中也有烈女啊,我……不要你當兒媳婦了。”
姚秀芝聽後完全驚呆了。她撲在海大娘的懷裏,哭著說:
“你就收我做個幹女兒,行嗎?”
“行!行啊……”海大娘啜泣著說。
這時,身後傳來了海青傷心的哭聲。這哭聲宛如一把無形的利刃,猛刺在了姚秀芝的心中。她清楚地知道,此刻不僅沒有慰藉海青的靈丹,而且也沒有根治自己身處逆境的妙藥。一旦敵人知道了她沒有嫁給海青,又將會引來什麼樣的後果呢?
34
姚秀芝終於闖過了海青要求同居這一關,可是當她躺在海大娘的身邊,冷靜地分析未來事態發展的時候,最擔心的又是海青說出真相,再也不承認是自己的丈夫。這樣一來就會引出意料不到的麻煩,不要說從長計議工作了,搞不好連生命都保不住。怎麼辦呢?她的心宛似漫長的寒夜,露不出一絲一毫的希望之光!
此刻,血戰高台、紅五軍覆沒的悲壯畫麵,又在腦海的屏幕上閃過。作為一名中高級幹部,清楚地知道這將意味著什麼。她從西路軍艱苦卓絕的征戰,又想到了紅四方麵軍的悲壯曆程,心中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但是,當她一想到這支英雄的部隊,有可能消失在絲綢古道上的時候,真不知道該為它譜寫一首什麼樣的悲歌。尤其當她想到黨、想到曆史如何評判這曲悲歌的時候,內心猝然生出了一股寒氣,禁不住地啜泣了。
身旁嚶嚶的飲泣聲,哭醒了沉睡的海大娘。開始,她有些迷茫,很快就又找到了自認為滿意的答案:“想念分別的親人了。”她有著一副菩薩的心腸,聽著姚秀芝偷偷地抽泣,也忍不住地落下淚來,關切地問:
“幹女兒!想家了吧?”
這深情的問話,恰似特殊的化學藥劑注入姚秀芝的心中,勾起了許多悒鬱難言的心事!她的確是想家了,但她的家又在什麼地方?是西路軍總部嗎?這個家能維持多久?又怎樣使這個家中興?再說,就算她能夠回到這個家中,親人們還承認她這個家庭成員嗎?等待著她的又將會是什麼呢?她的心悸慟不已,泣聲也就越來越悲切了!
“別哭了,快告訴幹娘,是不是怕有家回不去啊?”
海大娘這句真誠的問話,像是一盞明亮的燈光,照亮了姚秀芝的心,終於找到了解決疑難的話題。她格外悲切地說:
“你真是我貼心的幹娘,猜透了幹女兒的心事。”
海大娘隨手抄起一塊土布印花頭巾,擦去姚秀芝滿麵的淚痕,哀傷地歎了口氣,小聲地說:
“孩子,別哭了……你的心,幹娘懂……放心吧,幹娘想法讓你回家。”
姚秀芝緊緊地抱住海大娘那萎縮的身軀,感激地說:
“幹娘真好……”
海大娘的心熱乎乎的,這些年來,還沒有一個人如此親熱地擁抱過她呢,她感到滿足,覺得這個幹女兒是認著了。她再一想,還不曾問過姚秀芝的男人,遂知心地小聲問:
“告訴我,幹女婿也是和你一樣的人吧?”
“嗯!”姚秀芝隻好硬著頭皮這樣說。
“一定是個不小的官吧?”
“又讓幹娘猜著了。”姚秀芝隻好順著海大娘的話題繼續答道。
“你們都是知書達理的秀才吧?”
“反正念過不少書。”
“那,你們夫妻怎麼不考狀元當官去,反倒不要命地和官家作對呢?”
姚秀芝就像是孩子和母親說話那樣,親熱地叫著幹娘,用顯而易見的社會現象,說明中國太黑暗了,當官的像惡狼,隨意地鯨吞窮人的財富。海大娘深有所感地答應著。為了更快地啟發海大娘的覺悟,姚秀芝又突然把話題一轉,有意地問:
“海青弟弟為什麼找不著個媳婦?”
“都是因為窮啊!”
“馬步芳的三親六故,都有多少個老婆?”
“那……還有個數啊!”
“這合理嗎?”
“他們才不管合理不合理呢。”
“百姓們為什麼不反對他們?”
“咳!誰敢啊……”
“我們紅軍就敢!”
接著,姚秀芝又向海大娘講述了紅軍的性質,通俗易懂地說明了馬家軍害怕紅軍,瘋狂地追殲紅軍的原因。尤其當她哭著說完被押進歡喜房的事後,海大娘氣得咬牙切齒地說:
“畜生!一群不通人性的活畜生。從明天開始,就不讓海青給他們賣命去了!”
“幹娘!這可使不得啊!”
“為什麼?”
“這群活畜生不僅要加害於我,而且還會迫害幹娘和海青弟弟的!”
“那……怎麼辦呢?”
“和過去一樣,不露半點聲色。”
“你怎麼能回到紅軍那邊去呢?”
“這,要等機會!”姚秀芝突然翻身坐了起來,“幹娘!為了我能早日回到那邊去,也為了你和海青弟的安全,你同意對外人說,我是你的兒媳婦嗎?”
海大娘愣了一下,突然醒悟了這其中的奧妙,雙手把姚秀芝摟在自己的胸前,順手掖好棉被,激動地說:
“行!行啊……”
“你能讓海青弟弟表麵上還做我的丈夫嗎?”
“能!能啊……”
報曉的雄雞叫了,姚秀芝依然摟著海大娘說個不停。
海青也整整一夜沒有合眼。
他求歡失敗之後,一個人跑到院子裏失聲痛哭,怨恨這個世道太沒有真理了!他幾次想去找馬祥旅長,狠狠地報複一下姚秀芝,可腳剛一邁步,母親的形象又攔住了他的去路。他是出了名的孝子,沒有得到母親的應允,怎麼能隨意而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