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1 / 3)

33

西寧,是青海省的首府,曆來又是當地伊斯蘭教的聖地。今天,則是馬家軍的巢穴,指揮追剿西路軍的大本營。

在一座威嚴的清真寺裏,就在阿訇主持教徒進行禮拜的地方,坐著一位凶煞神似的軍官。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肩上卻披戴著旅長一級的軍階,他麵目瘦削,鼻梁隆起,那雙滴溜亂轉的眸子黃得有點瘮人。他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可一時又等不來,他望著空蕩蕩的禮拜廳堂有些不耐煩了,倏地站起身來,一拐一拐地踱著步子。他就是馬步芳的少壯旅長馬祥。古浪一戰,被西路軍打傷了腿,要不是海青把他背下戰場,早就當了紅軍的俘虜了!不久以前,養好了槍傷,腿卻留下了殘疾。跛子怎麼能和將軍畫等號呢?因此,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了,部屬對他都望而生畏。

還是馬步芳會籠絡這位旅長的心,經常在軍官會議上稱他有孫臏之才,是輔佐他消滅西路軍的愛將,前程似錦,不可限量。他聽了以後,心灰意冷的情緒也稍稍得到了慰藉。正當他思慮重返疆場的時候,西路軍兵敗古道河西走廊,被俘的紅軍戰士與日俱增,馬步芳便把這看押、處置俘虜的任務交給了他。他不想做這種既不揚名,又不得利的事,隻是礙於馬步芳的麵子,才硬著頭皮來此上任。當他看見一些被打傷腿的紅軍俘虜,條件反射似的獸性大發,隨意用傷殘俘虜發泄私憤。有不少被俘的紅軍戰士,被他活活地折磨死了!

根據前方的電報通知,高台之戰的最後一批俘虜,將於今天到達西寧。可是,等到日頭都偏西了,還不見一個俘虜的影子。馬祥焦躁不安地踱著步子。突然,前方的大門口傳來了“姐夫”的叫聲,他急忙收住步子,循聲望去,看見馬勇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他很不高興地蹙起了眉頭,問:

“你的腿怎麼了?是不是中了紅匪的黑槍?”

“不!不!”馬勇走到跟前,急忙解釋,“騎馬不慎,摔的,過幾天就好了。”

馬祥點了點頭,轉念一想,他怎麼回來了?準是打著他的旗號,押著俘虜回西寧看老婆來了。他欲要訓斥這位不長進的小舅子,家裏那個母老虎的形象又閃現在眼前,他隻好換了種口氣,問:

“俘虜呢?”

“在禮拜寺的大門外。”

“和誰一塊回來的?”

“老海!”

“老海?”

“噢,就是把姐夫從戰場上背下來的駱駝客,海青。”

“海青到了!怎麼還叫他在外麵受凍?把他請進來。”

馬勇聞聲急忙轉身,一蹦一蹦地走出禮拜寺。不時,又和海青一道把幾十名被俘的紅軍戰士押進來。正當他們二人為戰俘解繩索的時候,馬祥親熱地大聲說:

“海大哥!讓馬勇一個人幹吧,快到前麵來,讓我看看胖了還是瘦了?”

海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馬祥的麵前,憨厚地說:

“有什麼好看的?還不是老樣子!馬旅長,你的傷全都好了吧?”

“咳!撿條命就心滿意足了。”馬祥突然想起了什麼,“我再說一遍,今後不準叫我旅長,你我要兄弟相稱,記住了嗎?”

“這……怎麼行呢?”

“行!”

“我娘好嗎?”

“好!身子很結實。前幾天,我派人送了些大米洋麵去。”

“那,我就謝謝旅長了。”

這時,馬勇已經把被俘的紅軍戰士排成了一隊,走到馬祥的麵前請示怎麼辦。馬祥有意掩飾他那條瘸腿,挺著胸,提著氣,一步一步地走到被俘的紅軍戰士的麵前,從隊尾看到了排頭,最後把眼神落在了姚秀芝的身上。他矜持了片刻,一步一步地走到姚秀芝的前麵,伸出右手卡住姚秀芝的下巴,輕輕地一抬,打量了片刻,遂又放下手,從馬褲兜裏掏出一塊白手帕,擦了擦手,惡狠狠地問:

“你叫什麼名字?”

“姚芳。”姚秀芝按照早已編好的名字,漠然地回答著。

“多大歲數了?”

“三十八。”姚秀芝有意多說了幾歲。

“你為什麼要參加紅軍?”

“家裏窮,活不下去了。”

“在紅軍裏做什麼事?”

“燒飯、洗衣服。”

馬祥點了點頭,思索了片刻,轉身看著海青,問:

“海大哥!一路上,這個叫姚芳的還老實吧?”

“老實。就是身子骨太弱了。”海青答道。

“你喜歡她嗎?”

“這……”

“這還不好說嗎?喜歡,就送給你當老婆;不喜歡,就把她押到女牢裏。”

這太出海青的所料了,當著這麼多的人說這樣的事,且又是如此輕率、簡單,他窘得兩隻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擱了。

馬祥也猜到了海青的心理,他裝出一副知己的模樣,隨和地說:

“不要不好意思嘛!聽我說,她會燒飯洗衣服,能幫你撐著家,就是歲數大了點。不過,還能給你生娃娃!怎麼樣?”

“我……不知道……”

“我可知道!”馬勇一步跨到馬祥的麵前,誇大其詞地說,“姐夫,你可不知道,這一路上啊,海大哥對她甭提有多麼好了,恨不得把自己的馬也讓給她騎。”

“哪有……這種事啊……”海青很不自然地說。

“怎麼沒有?”馬勇像是審訊犯人那樣,“你主動地為她鬆過綁沒有?你給她吃過偏飯沒有?當著姐夫的麵如實招來!”

“那是因為……她的身子太弱了……”

“好!就這麼定了。”馬祥一把拉住海青的手,就像是一筆買賣成交了那樣高興,“從現在起,她就是你的老婆了,帶回家去吧!”

姚秀芝自被捕以後,什麼樣的思想準備都做好了,唯獨沒想到處置她的辦法,是送給這位憨厚的駱駝客當老婆。當麵反抗嗎?她清楚是沒有用的。這些封建獨裁的軍閥,既然能說出把你送給別人當老婆,也能當眾強行讓你同意他的許諾。死,本是無所畏懼的,但是毫無價值的死,也不是一個革命者追求的最高境界。現在雖然已是馬家軍的囚徒,可是她堅信隻要一息尚存,就能為革命做些事情。瞬間,海青那質樸的形象又出現在腦海,她依稀覺得,暫且跟著他去,或許是一個起死回生的契機。當海青為她鬆開綁,難為情地說:“走吧!馬旅長已經把你送給我了。”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邁出了步子。

可是,當她用眼神向難友們告別的時候,令她驚愕的是,幾十個難友幾乎是同一的表情——憤怒的雙眼、鐵青的臉色。有的氣憤地啐唾沫,有的跺腳,有的幹脆小聲地罵:“賤貨!軟骨頭!”這些就像是一支支利箭,紛紛地射向她的心中,令她悲痛不已。解釋吧?不是剖白內心的場合;就這樣走去嗎?在難友的心中將永遠留下一個可恥的罪名;尤其當她想到萬一再回到革命隊伍中,又如何向組織說明這段曆史呢?又有誰肯於為自己做旁證呢?她猶豫了,惶恐了,終於又止住了腳步。

“怎麼不走了?”馬祥大聲地喊。

姚秀芝低著頭,佇立在原來的地方,矛盾的心湖,宛似沸騰的開水,激烈地翻滾著。

海青看著姚秀芝那痛苦的表情,方才那就要當丈夫的熱心驟然冷卻下來。當他再聽到自己押解的囚徒,紛紛辱罵姚秀芝的時候,他轉過身來,望著雙手叉腰,就要雷霆大發的馬祥,低聲地說:

“馬旅長!人家不願意,就算了吧?”

“算了?沒有聽說過這個詞!”馬祥猝然大怒,忘了自己腿瘸,一拐一拐地走到姚秀芝的麵前,啪的一聲,重重地打了姚秀芝一記耳光,“痛快地回答我: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姚秀芝鄙夷地哼了一聲,昂起頭顱,側向一邊,做出不屑理睬的樣子。

“混蛋!”隨著一聲歇斯底裏的大罵,馬祥揮起右手,又打了姚秀芝一記耳光。

姚秀芝晃了晃上身,她的兩個嘴角,淌出了殷紅的鮮血。

“來人!”

馬祥一聲怒吼,立刻從兩邊的旁門裏走出兩個虎背熊腰、滿臉橫肉的大漢,他們走到馬祥的麵前,畢恭畢敬地行過蹲屈禮,又閃身兩旁。

“這個半老婆子喜歡喝罰酒,把她押到歡喜房裏,當即和海青大哥完婚!”

“是!”

這兩個劊子手倏地伸出兩隻粗大的手,一人抓住姚秀芝的一個肩胛,一人又抓住姚秀芝的一條小腿,說了聲“起!”姚秀芝就像是古代赴鍘刑的犯人,被兩個劊子手擎舉過頂,向著左邊的旁門走下。

海青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他嚇得兩條腿抖成了一團,嘴就更不聽使喚了,哆嗦著說:

“馬旅長!這……這親不結了……行嗎?”

“不行!”馬祥像條瘋狗似的狂叫著,“馬勇!”

“在!”

“把海青送進歡喜房去成親!”

“是!”

馬勇是知道姐夫的脾氣的,他不願意當著這麼多的紅軍俘虜出醜,急忙走到海青的旁邊,小聲地耳語了幾句,抓住海青的一隻手,連拉帶拽地向著左邊的旁門走去。

這是一間陰森可怖的房間。窗子小小的,罩著一塊黑絲絨的帷幔,不透一點光亮;正中央擺著一張比單人床稍大一些的木床,上麵鋪著半新不舊的褥子;令人感到驚奇的是,床頭和床尾都拴有長長的紅綢子,木床的一邊放著幾把凳子,另一邊擺著一把紅木嵌銀雕花太師椅,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這,就是所謂的歡喜房。也就是在這張木床上,不知有多少良家婦女慘遭蹂躪!

哐啷一聲,禁閉的鐵門打開了,兩個劊子手擎舉著姚秀芝走進屋來,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幾乎是同時鬆開了手,“啪”的一聲,姚秀芝摔在了地上。兩個劊子手朝地上一看,又同時放聲大笑了起來。

姚秀芝吃力地站起身來,用衣袖管擦去嘴角上的鮮血,睜大燃燒著怒火的雙眼,巡視了一遍這間歡喜房,暗自說:“多像歐洲中世紀審訊囚犯的古堡啊,還美其名曰歡喜房!如果說這張木床是所謂的合歡床,兩邊的紅綢子是做什麼用的?擺放這樣多的椅凳又幹什麼?……”她無心再考慮這些事,出於女性自衛的本能,想尋找一件護身的——或說是能全節自盡的東西,令她失望的是什麼也沒有。她又看了看那結實的床頭,暗自下定決心:必要的時候,就一頭撞死!

馬勇拽扯著顫抖不已的海青走進歡喜房,自己一屁股坐在了那把雕花嵌銀的太師椅上,威嚴地命令:

“成親儀式現在開始!第一項,新郎、新娘脫衣裳!”

“等等!”海青一聽,真的都快嚇暈過去了,匆忙趕到馬勇的麵前,惶恐不安地問:“馬老弟!這……叫怎麼個結婚法呢?”

“你沒聽說過在歡喜房結婚的事?”馬勇深感驚訝地問。

“沒、沒聽說過。”

“好!我這就告訴你。”

這間歡喜房,是反動的馬匪上層人物發泄獸欲、收買部屬的最齷齪的地方。他們抓來良家婦女或俘獲敵方的眷屬以後,年輕的、漂亮的供他們玩樂;中年的,或長相一般的大姑娘、小媳婦,就賜給貼心的警衛人員,借以收買所謂的赤膽忠心;對於那些烈性女子——無論是姑娘還是媳婦,推進這間歡喜房後,一律強行剝掉衣服,用那早已備好的紅綢子,捆在這張木床上,供劊子手們輪奸,直到死去;或者直到答應下嫁、賣身為止。今天要海青來歡喜房,就是要他和姚秀芝在這張床上完婚。海青聽後嚇得腿肚子都快轉到前麵來了,戰戰兢兢、結結巴巴地說:

“這……這樣的婚……我不結了……”

“這個姚芳,你真的不要了?”

“不要了!讓她坐牢去吧。”

“沒有這麼便宜!”馬勇騰地站起身來,指著兩個粗粗大大的劊子手,“今天,算你們哥兒倆有福氣,就賞給你們了!”

“慢!慢……”海青慌忙擺著雙手,“這麼辦……還跟我成親吧。”

“行!一切聽海大哥的。”馬勇複又坐在太師椅上,重拍了一下扶手,“現在開始成親!第一項,新郎、新娘……”

“停!停……”海青急忙打斷馬勇的話,“我想把她帶回家去成親,讓老娘她……也高興高興!”

“那敢情好了,我也能討杯喜酒喝!”馬勇把臉色一耷拉,指著滿臉怒色的姚秀芝,“就是她不識抬舉。”

海青的心少許平靜了些,他走到姚秀芝的麵前,一看那張被打腫的臉,心裏生出了強烈的同情心。瞬間,他又想起了紅軍寧死不屈的氣節,認為讓姚秀芝當眾認輸是不可能的。怎麼辦?他突然又改變了說服姚秀芝的想法,轉身對馬勇說:

“你們先出去一會兒。”

“行!”馬勇起身走到姚秀芝的麵前,威脅地說:“聽著!再不答應,就把你賞給他們倆了。”旋即朝著那兩個劊子手使了個眼色,一塊走出了歡喜房。

海青麵對著姚秀芝,反複說明自己不會欺侮她。接著,他又表白家裏就有一個心地善良的母親,做了他的老婆,就是一家之主。最後,他又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告訴姚秀芝,就是不當馬家軍,靠拉駱駝也能養活她,絕不會讓她為過日子的事操心、犯難。一句話:跟著他海青做老婆,是不會抱屈的!

姚秀芝身處這樣意想不到的逆境,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她可憐這位憨直的駱駝客,也理解這個歲數的未婚男人的心。當然,還清楚海青此時此地懇求她做他的老婆,還包含了珍貴的仁愛之心!但是,都沒有激發姚秀芝一絲一毫的情愫。她被捕以後,多次想到了死,而且隨時都有死的機會,可是每當她實施死的行動時,她又想到了生——準確地說,想到了生還革命部隊,繼續憧憬追求美好的理想。今天,她曆經痛苦的鬥爭,再次收回了以頭撞擊床角、了此殘生的消極念頭,答應先跟著海青離開這間歡喜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