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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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過黃河不久,兩岸的紅軍被敵割斷。“東岸紅軍向打拉池、海原地區集中,誘敵深入,待機殲敵。西岸紅軍(三十軍、九軍、五軍及四方麵軍總部)北進一條山地帶,開始了孤軍奮戰的艱難征程。”

“部隊在‘打通國際路線’、‘配合一方麵軍奪取寧夏’的口號鼓舞下,不顧疲勞,英勇進擊。”兩萬一千八百名紅軍健兒,與馬匪激戰在狹長的河西走廊,從而在絲綢古道上演了一幕悲壯的曆史劇。根據形勢的需要,中央正式命令河西部隊組成西路軍,以徐向前為總指揮,陳昌浩為政治委員。

“為實現《平(番)大(靖)古(浪)涼(州)戰役計劃》,西路軍於十一月九日按指定位置集結完畢,當夜向西開拔。”“我軍急進在空曠的西北原野裏,驚沙撲麵,嗬氣成冰,衣不勝寒。沿途不時同追堵的馬家軍發生激戰,雙方均有傷亡。”並於十三日襲占重鎮古浪。

“古浪為河西走廊要衝,地勢險要,古稱虎狼關。南北兩麵臨山,東沿紅涼山進古浪,隻有一條‘馬不並騎,車不同軌’的狹路通行。”“出人意料的是,九軍在古浪遭敵包圍,仗沒打好,吃了大虧。一仗下來,兵力損失達三分之一,給整個戰局帶來了不利影響。”

正當兵敗古浪、士氣消沉的時候,中央軍委來電,要西路軍停止西進,在永昌、涼州一帶建立根據地。為此,一場有關西路軍向何處去的大辯論,在上層幹部中激烈地進行著。

姚秀芝列席參加了西路軍軍政委員會以後,十分沮喪地回到了住處。她雙手展開軍用地圖,癡癡地看著,不久,徐向前總指揮的發言又在耳邊響起:

“山丹、永昌、涼州一線,地處河西走廊的蜂腰部。北臨大沙漠,南靠祁連山,中間是條狹長的‘弄堂’。人煙稀少,村莊零落,大路兩邊,盡是荒涼的戈壁灘,極利於敵人的騎兵運動。當地沒有黨的工作基礎,居民回漢雜處,對黨和紅軍的主張多不了解。加之,馬家軍和民團,多係本鄉本土的人員組成,紅軍是‘異鄉客’,短時間內很難打破民族隔閡與宗教觀念,同當地群眾融成一片。這一帶又是馬步青的中心地盤,鄰近西寧,是‘二馬’必然拚死與我爭奪的戰略要地。不論從地形、給養、民情、敵情條件來說,都不容我們持久立足,與敵周旋。因此,我不讚成在永昌、涼州一帶建立根據地。”

風把破屋門吹開了,寒風颼颼地往屋裏灌,姚秀芝急忙關死透風的破門,堵死漏氣的窗戶,活動了一下凍得有些僵硬的身子。為了給這寒冷的房間增加一點暖和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點著那幾塊可憐的木炭。她望著桌麵上的地圖,再次陷入了沉思。瞬間,陳昌浩那氣勢逼人的發言又響在了耳邊:

“現在形勢大好,中央要求我們在永昌、涼州一帶建立根據地的思想是完全正確的。一切隻強調客觀困難,不看到我們紅軍戰鬥力的觀點,都是右傾機會主義的!另外,我們都不要忘了紅四方麵軍最大的教訓,那就是和中央鬧分裂,不執行中央的命令。我提醒大家,千萬不要重蹈長征南下的覆轍,反對在永涼地區建立根據地的意見是危險的!”

屋外傳來了有節奏的叩門聲,姚秀芝說:“請進來!”披著一件老羊皮的李奇偉走進屋來。他凍得縮著脖子,不停地搓著手、跺著腳,叫苦不迭地說:“冷啊!冷啊,我可體會到了塞外酷寒是個什麼滋味了。”

李奇偉渡河西進以後,情緒一直很低,從未造訪過姚秀芝。今天突然登門,且又是如此樂觀,盡管是做出來的喜悅,不能不引起姚秀芝的猜疑,她匆忙站起身,迎進了李奇偉,又把火盆端上桌麵,不冷不熱地說:

“請坐下烤烤火吧!”

李奇偉一見這通紅的炭火,大步向前,趕到桌旁,連坐下都顧不得,急忙伸出早已凍得有些麻木的雙手,邊烤邊熱情地說:

“真是雪中送炭喲!來,一塊圍著炭火盆取暖。”

姚秀芝剛剛落座,李奇偉那雙滴溜亂轉的眼睛,又看見了炭盆旁邊的軍用地圖,故作幽默地說:

“真不愧是忠於中央路線的好幹部啊!”

“你這是什麼意思?”姚秀芝覺得話外有音,有意地反問了一句。

“這還得要考驗我一下啊?”李奇偉說罷指著地圖,嚴肅地說,“中央指示我們在永涼地區建立根據地,你立即就對照地圖,考慮具體實施的辦法!我猜得對不對?”

姚秀芝聽了這誇大其詞的奉承很不順耳,淡淡一笑,搖著頭說:

“你猜錯了!”

“什麼?我猜錯了?”

“對!我在考慮那些沒有棉衣穿、沒有火盆烤的紅軍戰士,是怎樣堅持在這冰天雪地裏打仗的。”

李奇偉的臉色猝然陰沉下來,他搓了搓烤得有些發癢的雙手,起身在屋內緩慢地踱著方步,待他踱回到這張破木桌旁邊,又收住了腳步,喟歎不已地說:

“困難是不小啊!不過,我們總算度過了山重水複疑無路的困境,迎來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大好局麵。隻要我們在永昌、涼州一帶建立了根據地,棉衣、火盆、糧食、兵員,我們都會有的!”

“我可沒有你這麼樂觀!”

“怎麼?你不讚成中央在永昌、涼州一帶建立根據地的方針?”

姚秀芝點了點頭。

這太出李奇偉的所料了!自從和姚秀芝相逢以後,就知道她是一位堅定支持中央路線的幹部。而今,連他李奇偉都不敢貿然懷疑中央路線的時候,她姚秀芝竟然站到了中央路線的對立麵。但是,當他想到今天的軍政委員會上,姚秀芝沒有說一句話的時候,又禁不住地笑著搖起了頭,多疑地說:

“你不是在有意考察我吧?”

“奇偉同誌,有這個必要嗎?”

“那你在會上為什麼不亮明觀點?”

“一、我是列席會議;二、向前同誌的發言,代表了我的意見。”

李奇偉的臉色越發地難看了,他蹙著眉頭沉思了好一陣子,嚴肅地問:

“你不再改變觀點了嗎?”

“如果我改變觀點,有助於西路軍改變困境的話,我願意立刻就說:改!可是,這眼下殘酷的現實呢?”

“行了!不要再說服我了。”李奇偉難以理解地搖了搖頭,披著老羊皮昂首挺胸地離去了。

李奇偉喜笑顏開而來,滿臉怒氣而去,令姚秀芝困惑不解。不久,她又想起了軍政委員會的情況:當陳昌浩拿著“尚方寶劍”壓人,行使政治委員有最後決定權的時候,耳邊又響起了徐向前同誌心情沉重的話語:“你說能建立根據地就建立吧,給部隊作動員,我可以照你的口徑去講,但保留自己的意見。”她姚秀芝是個普通的幹部,又有什麼辦法呢?麵對西路軍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他李奇偉又有什麼可值得高興的呢?

火盆的炭火就要熄滅了,屋裏的溫度越來越低了,姚秀芝那煩亂的心像是罩上了一層閃電劃不破、驚雷炸不開的陰雲,她憋悶得很,連手腳凍裂流血都不知道。忽然,屋外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她整了整軍裝,拿起手槍別在腰間,大步走到門前,急忙開開門,望著神色慌張的常浩,忙問:

“發生了什麼情況?”

常浩回身關死屋門,打量了一下姚秀芝那鎮定的神色,焦急地問:

“你真的不同意中央關於建立永涼革命根據地的指示?”

姚秀芝點了點頭。轉念一想,又感到詫異,小聲地問:

“你是怎麼知道的?”

“聽奇偉同誌說的!”

“是他?”

“對!”常浩急得抓耳撓腮地說,“秀芝同誌!聽我一言吧,照中央的指示辦,沒錯!”

“要是中央錯了呢?”

“你這是怎麼啦?為什麼要在自己的光榮曆史上抹黑呢?”

姚秀芝感到太反常了,請常浩落座之後,心平氣和地詢問發生的情況,常浩歎了一口長氣,說明了事情的真相:

陳昌浩為了強行貫徹中央建立永涼革命根據地的意圖,認為徐向前總指揮是右傾機會主義,會後分別找軍政委員會的成員,以及有關的同誌做工作,準備召開會議,對徐向前同誌展開鬥爭。李奇偉為了搶擁護中央的旗幟,公然宣布向一切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作鬥爭。為了顯示他在未來鬥爭中的成果,破例登門,找姚秀芝結成統一戰線。出他所料的是,姚秀芝竟然站在了徐向前總指揮一邊。他憤憤地說:

“報告陳政委,對她先批判,後審查,決不手軟!”

姚秀芝陷入了悲憤的沉默中。常浩痛苦地噙著淚水,哀求地說:

“秀芝同誌!難道你還沒過夠囚徒的日子嗎?”

姚秀芝依然沉默著。但是,她已經看到了這樣一幅殘酷的畫麵:馬家軍揮動著馬刀,在風雪迷漫的古道上砍殺饑寒交迫的紅軍戰士;我們一些高舉著尚方寶劍的領導者,在無情地打擊勇於獻身的指揮員。

“秀芝同誌!你還在想什麼啊?”常浩異常焦急地問。

姚秀芝喘了一口氣,平靜地說:

“我在想徐總指揮說過的一段話:一個獨當一麵的高級幹部,執行上級指示必須從實際出發,同當時當地的實際情況相結合,尤其是在遠離中央、形勢危急的情況下。”

常浩打心裏同意徐總指揮的意見:“不管客觀實際如何,‘照葫蘆畫瓢’,機械地、盲目地執行上級指示,非壞事不可。”但是,他在紅軍長征南下期間犯了錯誤,欠了賬,壓力是很大的,怕再戴上一頂反對黨中央路線的帽子,隻好唯命是從。他聽了姚秀芝的話後,痛苦地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你同意鬥爭我們的徐總指揮嗎?”

“不同意!”常浩又慢慢地抬起了頭,看見了姚秀芝那嚴峻的麵孔,深沉地說,“如果他們真的對你展開鬥爭,我也堅決反對!”

“謝謝你,常浩同誌!”

兩雙冰涼僵硬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久久沒有鬆開。

然而,由於馬家軍追逼在即,姚秀芝才免於被當做右傾機會主義批判,也沒有被當做囚徒隨西路軍遠征,但被免去了組織部副部長的職務。

從此以後,西路軍無日不戰。全軍指戰員處在孤軍外線作戰地位,“冒白刃,餐風雪,慷慨悲歌,視死如歸,表現了中國工農紅軍的偉大英雄氣概和高度組織紀律性。經過這段時間的消耗,西路軍由過河時的兩萬一千餘人減至一萬五千人,戰鬥力大不如前,無法扭轉被動局麵”。自然在永昌、涼州一帶建立根據地的設想也化為泡影。

西安事變以後,西路軍根據中央軍委同意西進的電令,於十二月再次西進。負責開路的部隊是五軍,由紅一方麵軍的五軍團與紅四方麵軍的三十三軍合編而成,這是一支有著光榮的革命傳統的部隊。軍長董振堂是寧都暴動的主要領導人,建過赫然的戰功。為了增加五軍的幹部力量,姚秀芝隨常浩等同誌來到了這支英雄的部隊。遠在中央蘇區的時候,她就認識董振堂同誌,加之部隊中又有不少一方麵軍的老同誌,因此,她雖然免職下放負責電台工作,但心情還是十分舒暢的。

部隊就要出發了,李奇偉邁著沉重的步子,告別了妻子,情緒消沉地走進了這支隊伍中。令人詫異的是,他沒有回頭再看看含淚送行的十歲紅。

西進是異常艱難的,正如徐向前同誌記述的那樣:“隆冬時節,冰天雪地,墮指裂膚。我軍指戰員,衣衫襤褸,饑腸轆轆,冒著零下二三十度的苦寒氣候,長夜行軍,真是艱苦至極。‘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巍巍祁連山的雪山冰峰,籠罩在朦朧月夜中。硬如鐵石的戈壁灘上,響著我軍堅定不移的步伐,像一道鋼鐵洪流,滾滾向前。這些來自鄂豫皖邊、川陝邊和寧都暴動的英雄兒女,赤膽忠心,頑強不屈,目標隻有一個:為了勝利,為了明天。任何饑餓、嚴寒、風暴、傷病、死亡的陰影,都嚇不倒他們。他們不愧是中國共產黨締造和領導的紅軍隊伍,不愧是全心全意為人民利益而奮鬥的猛士。”正如悲壯的正劇中,也會有令人興奮的事件發生一樣,開路的五軍於一九三七年元旦一舉攻克高台,守敵保安隊、民團共一千四百餘人全部投降,接受改編。也正如任何喜劇事件,都不可能改變悲壯的正劇色彩一樣,高台攻占不久,即變成了西路軍幾乎覆沒的轉折點。

不久,“數萬馬家軍追蹤而至。一月十二日,敵以一部兵力牽製臨澤地區我九軍、三十軍,而集中四個旅另三個團和民團一部,猛攻西麵的五軍駐地高台縣城”。五軍依托城外工事予以抗擊。激戰數日後,在敵優勢兵力壓迫下,全部退入城內堅守。

麵對敵人的重圍,董振堂軍長指揮部隊堵死城門,隻在北城牆下挖了幾個暗洞,準備在緊急的情況下突圍。他帶領幹部檢查每個防禦工事、每一個射孔。鼓舞大家堅定信心,克服困難,誓與敵人血戰到底。為了解決彈藥不足的困難,他又組織部隊集中磚頭、石頭、木棒,搬到城牆上做武器,以備與敵搏鬥。同時,要求姚秀芝用電台向總部呼救,務必以最快的速度派出援兵,緩解高台之圍。

但是,厄局難挽,元月二十日高台血戰終於開始了!

天剛蒙蒙亮,馬家軍傾全力攻城,一時間大炮的轟鳴,飛機投彈的爆炸聲,敵人攻城的嚎叫,紅軍沉著射擊的槍聲,混成一支最為壯烈的戰爭樂曲。滿身都是硝煙征塵的常浩奉命趕回軍部,看見姚秀芝守在電台前邊,全神貫注地操作著,他把手中的匣槍往桌上一摔,滿臉殺氣地大聲問:

“總部派出的援兵有消息嗎?”

姚秀芝轉過身來,和常浩那噴吐著凶殺之氣的目光一撞,立刻就明白了守城之戰,打得是何等的艱苦。她沒有說什麼,信手拿起一紙電文,低沉地說:

“這是總部剛發來的電報,你看吧?”

常浩一把奪過,閱完“增援的騎兵師受阻,望繼續堅守待援”的電文以後,心中的怒氣就像陡然爆發的火山,他一邊撕著電文,一邊破口大罵:

“堅守、待援,完全是一句扯淡的空話!”

姚秀芝從沒有見過常浩發這樣大的火氣,更沒有聽過他說這樣的粗俗話,她急忙倒了一缸子熱水,捧到常浩的麵前,說:

“喝口熱水吧!”

“不喝!”

常浩大聲地拒絕了,他轉過身去,急匆匆地走到屋門,又突然收住了腳步,停頓了片刻,遲緩地回過身來,望著姚秀芝有些歉意地說:

“請報告總部,高台危在旦夕,敵人正準備拿我們的鮮血當慶功酒喝呢!”

姚秀芝沒有說什麼,隻是默默地看著常浩。

常浩兀地轉過身去,大步踉蹌地走去了。

激戰的槍炮聲、喊殺聲,隨著大發淫威的朔風在高台的上空嘶叫著,回蕩著,攪得姚秀芝心緒難寧,各種不祥的預感相繼襲來,一幅幅破城後的廝殺畫麵,在腦海迅速閃過。使她更為焦慮不安的是,電台收不到西路軍總部關於救援的回電,這將意味著五軍死守高台,一直到與高台同歸於盡。

“轟!轟轟!……”

炮彈在城內不停地爆炸著。姚秀芝急得團團轉,看著一座座民房吐著火舌,冒著濃煙,隨著怒號的狂風向四周擴展,濃煙像是一塊塊滾動的黑幕,死死地罩住晴空,高台縣城成了一片火海。

“轟!”

一發炮彈在院中爆炸了,破舊的窗紙震破了,一塊不大的玻璃也碎為萬片,屋頂上積存多年的塵埃,下雨似的飄落下來,當姚秀芝從驚恐中鎮定之後,不禁自語:

“啊!生和死離得是這樣的近……”

電報機終於發出了信號,姚秀芝懷著僥幸的喜悅心理邊收邊譯,然而卻收到了這樣一份令人失望、沮喪的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