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援的騎兵師損傷慘重,令其退回。望你部繼續固守待援。
姚秀芝驚呆了,手中的電文失落在地上,她佇立著,不停地自語:
“增援的騎兵師退回去了,還要我們繼續固守待援啊!”
咣當一聲,屋門被撞開了,李奇偉像個醉漢似的闖進屋來,失魂落魄地說:
“完了!全都完了!”
姚秀芝的心裏驚得咯噔一聲,為了掩飾這恐懼,她鎮定地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
“這還用得著再問我嗎?”李奇偉走到震碎玻璃的窗前,伸手指著窗外,冷笑著說,“你聽聽這槍炮聲,還不明白嗎?”
姚秀芝用心聽了聽,隻聽得槍炮聲越來越緊,喊殺聲越來越響,但聽不出什麼名堂來。她思忖片刻,嚴肅地問:
“護城的城牆還完好吧?”
“城牆還能完好嗎?在敵人猛烈的炮火轟擊下,倒的倒,塌的塌,已經殘破不堪了!”
姚秀芝驚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她明白城牆一旦被敵人攻破,這戰局將會出現一個什麼樣子,她焦急地問:
“城牆還在我們手中嗎?”
“還在!不過……”
“不過什麼?快講!”
“不過,時間不會太長了!”
“啊?”姚秀芝大驚失色,立刻又問:“快告訴我,董軍長還好吧?”
“好!他正在指揮紅軍戰士,用血肉之軀,去堵被炸開的城牆!”
“同誌們的情緒呢?”
“一個個都殺紅了眼,忘了死,也忘了活!就是那些被我們收編的民團……”
“怎麼樣?”
“人心浮動,騷亂不安!”
姚秀芝感到了局勢的危險,蹙著眉頭思索了片時,又問:
“這些收編的民團,知道我們在城牆下邊挖的那些準備突圍的暗道嗎?”
李奇偉一怔,支支吾吾地說:
“我想,這樣機密的大事,是不會讓他們這些人知道的。”
姚秀芝那顆提著的心又放了下來。可是,當她一想到這場圍城戰的結局時,心又忐忑不安起來。
轟!
一發炮彈落在了對麵的屋頂上,一團爆炸而起的塵土尚未落地,一股黑色的濃煙又拔地衝起,接著,就是一片熊熊燃燒的火焰。李奇偉嚇得臥倒在地,待了一會兒,又扶著土牆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指著對麵起火的房子,戰戰兢兢地問:
“秀芝,你……打算怎麼辦?”
“跟著董軍長,和高台共存亡!”
“總部的援兵快到了吧?”
到這時,姚秀芝才想起方才收到的電文。她清楚地知道,隻有封鎖住電文的消息,才不會動搖紅軍戰士守城的決心。因此,她慌忙尋找,並俯身撿起了這份電文。
李奇偉因工作關係,熟知與總部聯係的密碼。他一步跨到姚秀芝的麵前,冷不防奪過了電文紙,看罷冷笑著說:
“秀芝同誌,你還準備跟著董軍長和高台共存亡嗎?”
姚秀芝被這冷漠的問話激怒了,她真想大聲斥責李奇偉一頓,但她還是忍了下來。
“秀芝同誌,依我看啊,你隻能跟著董軍長和高台共亡!”
“住口!”姚秀芝終於爆發了不可壓抑的怒火,一把奪過電文,指著李奇偉的鼻子,嚴厲地質問:“你準備要幹什麼?”
“我……”李奇偉嚇得身不由己地倒退了兩步,結結巴巴地說,“我也準備……跟著董軍長和高台共存、共亡……”
姚秀芝氣憤地轉過身去,拿著電文紙的右手指了指屋門,小聲地說:
“好!快去參加戰鬥吧。”
李奇偉愣了一下神,不自然地說了聲“是!”轉身一歪一趔地走去了。
姚秀芝不情願地撕掉了這份電文,投進就要熄滅的爐膛,不時燃起一股銀白色的火焰。火光漸漸地熄滅了,紙灰飛出了爐膛,飛進了姚秀芝的眼睛,她急忙用手揉擦,一任淚水溢出眼眶。
突然,槍聲大震,喊聲大嘩,姚秀芝趕到破窗前,望著對麵屋頂上隨風搖曳的大火,想從這槍聲、喊聲中聽出守城戰勢的發展。她驚恐不已地自語:
“為什麼槍聲和喊聲這樣近?難道……”
咣當一聲,屋門又被推開了,常浩滿身血汙地闖進來,大聲地命令:
“立即把電台砸毀:把密碼和文件燒掉!”
姚秀芝衝到電台前,本能地伸開雙臂,護住電台,驚愕地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
“敵人衝進城裏來了!”
“是敵人攻破的城牆嗎?”
“不!是內奸打開的北門,放馬匪進來的。”
“知道誰是內奸嗎?”
“不知道!傳說是收編的那些民團叛變了,是他們打開的城門。”
“董軍長現在什麼地方?”
“他……”
“他怎麼了?”
“他壯烈犧牲了!”
“啊?!……”
姚秀芝就像遭了電擊,當即昏倒在電台的上麵。
叛徒打開城門以後,馬家軍就像潮水般地湧進了高台縣城。董振堂軍長臨危不懼,沉著地組織起業已慌亂的部隊,與敵人逐屋逐街地展開爭奪,子彈和手榴彈打光了,便用刺刀、大刀、石頭和敵人拚殺,刀刃卷缺了,石頭擲盡了,便用拳頭和口咬。幾經廝殺,英雄的紅軍健兒們相繼倒在了冰封雪蓋的大地上。董振堂軍長看到敵人衝上來要捉他,用盡平生最後的力量,高呼一聲“共產黨萬歲!”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頭部,用最後一顆子彈結束了自己英雄的一生。
姚秀芝漸漸地蘇醒過來。她帶領紅軍劇團去寧都慰問演出,董振堂同誌親切接見大家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當她回想起董振堂同誌指揮五軍團,在中央蘇區反五次“圍剿”中,在艱苦卓絕的長征中,在與四方麵軍會合後的轉戰中,英勇奮鬥,作出的重要貢獻;想起紅四方麵軍南下期間,他一麵積極完成作戰任務,一麵站在朱總司令一邊,對張國燾的分裂主義進行抵製和鬥爭的時候,她哭得淚眼模糊了,哽噎著自言自語:
“董軍長,我們一定要為你報仇!我一定向你學習,把最後一顆子彈留給自己,絕不當敵人的俘虜。”
“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常浩發怒了,發瘋了,一把拽起姚秀芝,高高舉起電台前邊的椅子,在空中抖了一下,驀地用力向下砸去,為紅軍傳送過無數次戰報的電台,和奮力砸下的椅子同歸於盡了。
姚秀芝的心顫抖了,她呆癡地佇立在原地,木然地看著被砸壞的電台……
“還愣什麼神?”常浩抓住姚秀芝的衣襟,狠狠地推扯了兩下,“服從命令,快把密碼、文件燒掉,跟我突圍!”
姚秀芝將心愛的密碼,不多的文件投進了爐膛,待到那火紅的光化為灰燼的時候,她倏地拔出手槍,熟練地打開槍機,槍膛裏還剩下五發子彈,她堅定地說:
“好!四發留給敵人,一發留給自己,出發吧!”
常浩和姚秀芝懷著無比淒楚的心情上路了,他們繞過激戰的街巷,躲過獸性大發、隨意槍殺紅軍和百姓的馬家軍,來到北城牆的下邊,萬萬沒有想到,突圍用的暗道已有兩名馬匪看守。常浩拉著姚秀芝的左手,急忙閃身躲在一座民房的後邊,小聲地說:
“你打左邊的,我打右邊的,槍一響就衝進暗道,逃出城外。”
常浩的計策完全實現了,總共不到一分鍾,他們二人就順利逃出了城外。正當他們頂著怒號的朔風逃跑的時候,忽然發現左前方飛馳著紅白兩匹戰馬,載著兩個揮舞馬刀的馬匪,窮凶極惡地追殺落荒的紅軍戰士。常浩一把拽住姚秀芝,嚴肅地命令:
“開槍!把敵人引過來,我們奪過這兩匹戰馬,連夜趕回總部。”
姚秀芝應聲舉起手槍,啪!啪!打了兩槍。
遠在射程以外的兩個馬匪,聞聲調轉馬頭,一邊舉槍射擊,一邊策馬飛來。
“開槍!做出卡殼的樣子。”
常浩說罷和姚秀芝趴在雪地上,二人舉起手槍,瞄準飛馳而來的兩個馬匪射擊,沒有發出槍聲,二人慌亂地看著手中的槍。
前方傳來了狂笑聲。兩個馬匪邊喊“抓活的!”邊收起馬槍,又舉起了馬刀。
“你打紅的,我打白的,槍一響,立即衝上去奪馬!”常浩小聲地命令。
馬匪距離不足二十米了,一聲“打!”說時遲,那時快,常浩和姚秀芝幾乎是同時開槍,同時起身,同時趕到馬前,兩個馬匪剛剛翻身落馬,他們二人又幾乎同時躍上各自擒來的戰馬,向著一片銀色的荒漠大地飛馳而去。
突然,身後傳來密集的槍聲,常浩回頭一看,有十幾個馬匪舉著馬槍邊射擊,邊飛馳追來。他說了一句“伏在馬背上,快跑!”便一馬當先地向前衝去。
忽然身後的槍聲停止了,隨風傳來了一種奇怪的呼叫聲,奔馳的戰馬驀地收蹄,引頸長嘯,調轉馬頭就跑。無論怎樣勒緊韁繩,戰馬依然在原地打著轉。常浩明白了,這是馬匪馴馬用的呼叫聲,軍馬聽到之後,是一定要回到主人身邊去的。常浩急中生智,待到原地打轉的馬頭順勢向前的時候,對準馬的臀部開了一槍,中彈的戰馬騰空而起,向著前方飛去。
然而,姚秀芝卻在戰馬收蹄的瞬間,被扔到了雪地上。那匹紅色戰馬調轉過頭來,朝著追來的馬匪跑去。姚秀芝倒在雪地上,望著越來越近的馬匪,舉起手槍,啪的一聲,那個狂笑不止的軍官應聲落馬。這時,十多匹戰馬迅速散開,把姚秀芝團團圍在中間。姚秀芝不慌不忙地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頭部,學著董振堂軍長的樣子,高呼了一聲“共產黨萬歲!”猛地扣動扳機,但沒有發出響聲,她明白了:五發子彈全打光了。她扔掉手槍,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來。
32
大雪紛紛揚揚,閃爍著銀光,把低沉的天空塞得滿滿的,從而天地融合為一,變成了蔚然壯觀的銀裝世界;暴風呼嘯不止,施展著淫威,像是宇宙間最大的鼓風機,把如席的雪片吹得滿天狂舞,攪得周天寒徹!
黑風口橫斷綿延東西的祁連山脈,是連接青海和甘肅的天然通道。平時,天地之間和風輕拂,這兒則是風聲陣陣,寒氣襲人;蒼天一旦作法興風,這兒便是狂風翻卷,雷石上天。暴雨來臨的前夕,山口中吐著一團團黑雲,故得名黑風口。
今天,黑風口掀起搖撼祁連山的神風,發出泣動鬼神的呼嘯,灑下漫天的玉色麟片。在黑風口的南端,山高地險,絕壁陡峭,勢如刀削,相距最遠處不過十多米。透過迷漫的暴風雪,向黑風口內一看,隻見有幾十個全身皆白的人低著頭,間距一米左右,排成一列縱隊,艱難地跋涉在沒膝的大雪中,一步、一步……地向前挪著身子。他們就是被馬家軍俘虜的紅軍戰士。
在這支俘虜的隊前和隊後,都有一名騎著高頭大馬、挎著刀、背著槍的匪兵,他們就是押送俘虜的解差。頭前帶路的叫海青,殿後壓陣的叫馬勇,兩個人一前一後,吆吆喝喝地朝前走著。
寒冷的暴風,鬼哭狼嚎地吼叫著,宛似無數把利刃,在狠命地割著囚徒們的肉,刮著囚徒們的骨;漫天的大雪,夾著冰屑狂舞著,像是上蒼射下的無情的箭矢,刺在囚徒們的臉上;又像是無孔不入的沙塵,飛進囚徒們的脖子裏、衣袖裏、鞋子裏,緊貼著還有絲絲暖和氣的身子漸漸化成水,又慢慢地凍成冰……這批生命力極其頑強的囚徒,個個低著頭,反縛著雙手,迎著利刃似的狂風,頂著箭矢般的冰屑和雪花,一步一步地向前挪著身子,行進在冰雪覆蓋的山路中,穿過這風雪統治的黑風口,他們將被解往馬家軍的老巢——西寧。
姚秀芝也在這囚徒的行列中!
她穿著一身單薄的棉衣,身體就像是裸露在暴風雪中一樣,一陣風雪襲來,猶如一條皮鞭,抽在她的身上,比挖心摳肉還要疼!不過,這樣的鞭子抽多了,神經也變得麻木起來。她穿著一雙破舊的皮鞋,每前進一步,就灌進一些雪來,化成水,又結成冰,幾乎變成了冰鞋。雙腳凍裂了,不久連疼也不覺得了,隻是機械地向前走著、走著。她的手沒有防寒的皮手套,被繩子反捆著,一頭連著前邊的囚徒,一頭接著身後的難友。她那露在風雪中的雙手,早已凍得變成了紫色,腫得幾乎粗了一倍,她頭上蒙著一塊頭巾,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冰雪,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她幾乎變成了一個雪人,除了跳動的心髒以外,連血管都快結冰了。
她不知道走了幾天,依然無聲地跟著難友們向前走著。她望著行進在暴風雪中的難友們,忽然想起了托爾斯泰的名著《複活》——女主人公加入到流放西伯利亞的囚徒中,踏著皚皚積雪向東方走去的場麵!然而女主人得到的是複活,自己和難友們卻是在走向人間地獄。
姚秀芝的體力就要枯竭了,她吃力地抬起頭,看看前麵步履沉重的難友,也到了筋疲力盡的地步。驀地,她脫口唱起了《國際歌》。
這歌聲好似裂變的精神核子,在這長長的囚徒隊伍中引起了連鎖反應,一個、兩個、三個……很快都跟著唱起了《國際歌》;這歌聲宛似永不熄滅的精神火把,漸漸地點燃了每個囚徒的心靈之火,驅走了身上的酷寒,大家迎著風雪昂首放歌,峽穀中回響著:“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馬匪的解差海青和馬勇,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悲壯的歌聲,感到十分新鮮。馬勇還大聲譏笑說:“望鄉台上唱大戲——一群樂不死的鬼魂!”再聽下去,他覺得這歌聲不對勁了,當唱到“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時,暗自說:“糟了!他們一定是利用唱歌搞嘩變。”遂舉起槍一邊對天鳴槍警告,一邊大聲地叫著:
“不準唱!不準唱!誰要是再唱,老子就開槍了!”
在馬勇的彈壓下,歌聲停了,囚徒們又重新低下頭,艱難地走著。姚秀芝的體力完全枯竭了,她再也抗不過裹著冰屑雪花的旋風,終於倒在了雪地上。由於束縛著囚徒的繩子前後相連,她身前身後的難友也不得不停了下來,頃刻間,幾十名囚徒化作了幾十根銀色的柱子,巍然屹立在暴風雪中。
“起來!起來!快走!快走!”
解差海青一邊喊著,一邊尋找著出事的原因,他催馬趕到姚秀芝的身旁,跳下馬,扶起了倒在雪地上的姚秀芝,看了看她那虛弱的身子,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甕聲甕氣地問:
“還能跟著走嗎?”
姚秀芝怒目而視,一個字也不回答。
海青看上去有三十左右的年紀,他雖然也穿著馬匪的軍服,挎著刀,背著槍,但總覺得是那樣的不合身份,他那魁偉的身材,濃濃的雙眉,給人一種憨厚的印象。
“嘿!我說海青老兄啊,你對這個半老婆子,可真夠盡心的噢!”
這是馬勇的聲音。他有二十來歲,瘦瘦的身材,尖尖的嘴,眼神和話語,都表現出是一個十足的兵痞。
“胡說些什麼!不扶起她來,這一根繩子拴的幾十個人,怎麼走?”海青有些憨氣地說。
“叫我說啊,”馬勇倏地抽出挎在腰間的馬刀,“哢嚓一下,就結果了這個半老婆子,免得拖累大家!”
“你敢!你敢!”
被俘的難友們瞪大了憤怒的雙眼,大聲地反抗著。一前一後的兩位難友,下意識地挪了一下身子,昂首挺胸,護住了姚秀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