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想造反啊!”馬勇跳下馬來,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馬刀,“我讓你們這些紅毛鬼,也知道知道我馬爺爺的厲害!”
海青抬手抓住了馬勇的手腕,緊鎖著眉,不高興地說:
“你行點好,積點德不行嗎?”
馬勇把刀插入拴在腰間的皮鞘中,說了一句:“看在老兄的麵上,今天就不開殺戒了!”縱身跳上馬背,朝著隊伍走去。
海青沉默了片刻,走到姚秀芝的身後,邊解捆繩邊小聲地說:
“我這是好心,你可不要對我有歹意,他殺個人,比宰隻羊還容易。”
姚秀芝毫無表情地沉默著,背後的繩索解開以後,費力地活動了一下上肢,她第一次知道人的兩條胳膊,還有平衡身體的作用。
海青跨上戰馬,把雙手卷成一個筒狀,放在嘴邊,大聲喊著:
“鼓把勁!都不要停步!天黑以前趕出黑風口,一塊吃晚飯!”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海青引著這長長的一串囚徒,走出了黑風口。大家驟然覺得暴風小了許多。但是,雪片依然在空中飛舞,飄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使得那幹枯的芨芨草、沙柳、沙棗棵都失去了原貌,隨著風雪發瘋似的搖動著。在黑風口右邊的崖壁下麵,依馬站著兩個馬匪,是在此等候紅軍俘虜的。他們顯得有些焦躁、不耐煩。在他們身後的崖壁上,有兩個洞穴,相距不遠,人們叫它貓耳洞,是供駱駝客、過往行人避風雨或歇宿用的。如今,則變成了轉運紅軍俘虜的所謂驛站。其中一個馬匪看見了頭前帶路的海青,擺動著雙手,大聲地叫喊:
“老海!快進洞裏暖暖身吧!”
海青抽出馬刀,在空中晃了兩晃,示意聽見了。他騎馬走到跟前,收好馬刀,望著這兩個抄著手、縮著脖的馬匪,嚴肅地問:
“你們為貓耳洞準備好柴草了嗎?”
“用不著準備!”其中一個指著洞門,“裏邊多著呢,足夠這夥紅色鬼們取暖用的。”
“那……以後來這兒歇腳的駱駝客,還有過往的行人怎麼辦?”海青的臉色更難看了。
“這個年頭啊……”另一個馬匪搖頭晃腦地說,“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咱沒吃那醃蘿卜,用不著去操這份鹹(閑)心!”
海青很不高興地跳下馬來,把被俘的紅軍戰士一分為二,由馬勇帶一半走進左邊的洞裏,由那兩個等候的馬匪帶一半走進右邊的洞裏,他拴好馬,冒著風雪又爬上了一座長滿沙柳的小山坡。
這是一座很大的自然山洞,足有三間房大小。靠近裏邊的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山草,靠近洞口旁邊的,是一堆排得整整齊齊的沙柳枝。馬勇第一個走進洞口,抱了一把幹草放在距洞口不遠的地方,劃著一根火柴小心引著,接著又把幹得嘎嘎作響的沙柳枝架在火苗上。很快,火苗爬上沙柳枝,先是冒著藍色的煙,隨即又生出了火,並發出了劈劈啪啪的響聲。他得意地哼著小曲走到洞口,把手一揮:
“進來吧!”
姚秀芝撣了撣身上的積雪,第一個走進了洞口,一縷盎然的暖意迎麵撲來,當她再看見那紅紅的跳躍的火焰,真想飛身跳進這篝火中,然而,現在的火焰是寒體的大敵,她克製住烤火的欲望,依戀不舍地繞過熊熊燃燒的篝火,向著洞內走去。她依偎著洞壁,坐在鋪著幹草的地上,讓洞內逐漸升高的氣溫,自然地緩解這寒如冰塊的血肉之軀。
其他被俘的紅軍戰士,依然是被反縛著雙手,無法撣去滿身的積雪,隻好用力地晃著身子,一個接著一個地走進洞中,以姚秀芝為排頭,依次坐在了幹草地上。憑借著紅紅的火光,可以看出每位戰士的臉上,都布有一層厚厚的陰雲。姚秀芝一看這情景,急忙取下破頭巾,輕輕地為難友們撣去身上的積雪。坐在篝火旁邊繼續加柴的馬勇斜眼看了看,冷嘲熱諷地說:
“心眼還蠻好嘛!今天,就代海青老兄做這件事:幫著你的同夥脫掉鞋子吧!”
姚秀芝坐在幹草地上,怎麼也脫不下自己腳上的靴子,她又跪在難友的麵前,也沒有脫下一隻靴子。她終於明白了,靴子中的血和水凍在一起了,在沒化凍之前,硬脫是不行的。
片刻,右邊洞裏的一個馬匪送來了個白布袋,還有一把大銅壺。馬勇打開壺蓋,走出洞外,不時提了滿滿一壺雪團走進來,架在篝火上。銅壺中的雪團漸漸地化了,冒出縷縷的熱氣。馬勇解開布袋,掏出兩個又大又白的饃,在手中掂了掂,放在篝火旁邊烘烤;接著,他又從布袋中取出一條熟羊腿,上去就啃了一口,可能是凍得太涼了,冰得他直嘬牙花子。他拔出馬刀,把羊腿插在刀尖上,伸進火中加熱。不一會兒,火中的羊腿冒出了油,散發出誘人的香味。他滿意地笑了,又小聲地哼起了家鄉的曲子。
馬勇取下烤好的羊腿,正要歪著腦袋啃食的時候,海青背著一大捆沙柳走進洞來,往地上一扔,沒有好氣地說:
“這兩個缺德鬼,這輩子一定斷子絕孫!”
“算了吧!”馬勇歎了口氣,有意挖苦地,“他倆缺德,可都討上了漂亮的老婆;你哪,成天價叫喊積德,都快到了當爺爺的歲數啦,連個女人都討不上!”
這話可能是刺痛了海青的心,他歎了口氣,低下了頭。
“別泄氣,你這個好心的駱駝客,一定會有好報的。”馬勇為了寬慰海青,把烤好的羊腿隨手扔給了他一半,“來!吃吧。老婆再好,也管不了肚子餓!”
“不!該給他們脫靴子了。”海青說罷放下羊腿,剛要跪在姚秀芝的麵前脫靴子,姚秀芝低聲說:
“我自己來。”
馬勇加了幾根枯沙柳,用刀插好另一半羊腿,邊吃邊自言自語地說:
“拍長頭發的,可不能拍錯了地方,搞不好,可得熏個跟頭。”
海青沒有理他,跪在幹草地上,為其他被俘的紅軍戰士,小心地脫著剛剛融化的破靴子、爛棉鞋。接著,又像往日那樣,整齊地擺在篝火旁邊,慢慢地烘烤著。
篝火越燒越旺,烤得人們凍傷的麵頰、耳朵,開始有點麻酥酥的疼,繼而便是鑽心的奇癢,恨不得伸出雙手撓它幾把!篝火四周的破靴子、爛棉鞋,漸漸地蒸發出了熱氣,隨著柴煙在洞內緩緩地擴散,一種說不出的氣味撲入人們的鼻子,熏得大家快要窒息了。
馬勇被熏得皺起了眉頭,似乎連食欲都沒有了。過了一會兒,他實在忍受不住了,騰地站起身來,左手拿著羊腿,右手拿著一個烤得焦黃的饃走到洞口,在冷熱氣流的銜接處大吃大嚼起來。
海青可沒有這麼嬌貴,他脫下身上的羊皮大衣,平放在距離篝火不算遠的地上,然後盤腿往上一坐,十分香甜地啃著羊腿嚼著饃。他似乎根本就聞不到令人窒息的臭味,銅壺中的雪水燒開了,海青戴好皮手套站起身來,提著烤得炙熱的壺把,倒了兩缸子開水,一缸子放在自己的麵前,另一缸子遞給馬勇,又拿起一隻缸子,提著這把熏得黑黑的銅壺朝洞外走去。
“做什麼去?”馬勇驚奇地問。
“裝壺雪去。”
“幹什麼用?”
“給他們再燒點開水。”
“你呀!真是天下第一號大好人,下輩子再不娶四房老婆才冤呢!”
海青照舊沒有理他,默默地走出洞外,裝滿一壺雪水又走了進來,小心地架在篝火上,衝著站在洞口的馬勇使了個眼色:
“準備好吧,他們該吃飯了。”
馬勇放下手中的缸子,抽出挎在腰間的馬刀,示威性地向鞘內用力一推,發出啪的一下響聲,隨之又摘下背在身後的馬槍,稀裏嘩啦把槍栓拉下推上,意思說:“老實點!老子的槍可不是吃素的。”接著又往洞口中央一站,像個惡煞似的站起了崗。
海青在姚秀芝的幫助下,很快就為被俘的紅軍戰士鬆了綁,每人分了一個又涼又硬的饃,誰也顧不得在火上烤一烤,便吃了起來。
海青蹲在篝火旁邊,一聲不響地烘烤著那二十來雙破靴子、爛棉鞋,待到被俘的戰士吃完了饃、喝完了水,又在馬勇的看押下去洞外行完方便,他把烤幹的破靴子、爛棉鞋統統收好,像往常那樣抱出洞外,不知又放到什麼地方去了。一會兒,他回到洞裏,小聲地和馬勇商量說:
“明天就到西寧了,今晚就不捆他們了吧?大家都睡個舒服覺。”
“不行!跑了怎麼辦?”馬勇堅決地反對。
“放心,跑不了。”海青滿不在乎地說。
“事都有個萬一!你是俺姐夫的救命恩人,跑了也不會怪你,可俺……”
“就更沒事啦!”海青抬起頭,笑了笑,“世上哪有姐夫怪罪小舅子的呢?”
“少說廢話!快把他們一個個捆起來,免得惹是生非!”
海青拗不過馬勇,隻好又把被俘的紅軍戰士捆起來。該安排睡覺的地方了,他指著姚秀芝的身邊,問:
“馬勇,你還在這兒睡嗎?”
“今晚就讓給你了!”馬勇眯著兩隻壞眼,譏笑地說,“讓你也聞聞女人是個什麼味道。”
“真是屎殼郎打哈欠——滿嘴裏噴糞!俺還是坐在這張老羊皮上睡。”海青說罷,又回到原處。
姚秀芝躺在鋪得厚厚的幹草上,像往日的夜裏那樣,背靠著馬勇,麵朝著洞壁,心裏格外的緊張,生怕這個兵痞幹出下流的事來。她聽見背後傳來了鼾聲,遂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感到身上潮乎乎的衣服在冒著熱氣,根據經驗,再有一個多小時就可以焐幹了。可能是神經放鬆的緣故,她嗅到幹草那特有的濃鬱的芳香,覺得這幹草給她帶來的舒適和溫煦,遠遠超過了她在巴黎結婚時所租賃的高級客房。她又聽見了富有節奏的吧嗒吧嗒的抽煙的聲音,她輕輕地歪過頭去,隻見海青抱著槍,盤腿坐在他那件老羊皮上,守著早已沒有火苗的炭灰,嘴上叼著一個玉石嘴的煙袋,不停地抽著煙。她望著他那古銅色的麵龐,竟然想起了流落在法國當海員的華工。然而當她想起馬勇說的一些玩笑話,又有些納悶:
“他到底是一個什麼人呢?”
海青三十出頭了,是絲綢古道上很有信譽的駱駝客,常年騎在駱駝上,身後跟著十多頭單峰或雙峰駱駝,聽著那悠遠、淒涼的駝鈴的響聲,載著客人,馱著東西,奔走在絲綢古道上。河西走廊有多少個防風雨、供歇宿用的貓耳洞他清楚;祁連山中有多少條像黑風口這樣的山穀他走過;沿路的各族百姓見到他,都會當做貴客把他迎進家門。
西路軍渡過黃河不久,他就被馬家軍強迫征調當兵,充任進剿紅軍運輸軍火的向導。可他依然遵循著駱駝客的規矩。比方說吧,貓耳洞中的柴草,是供駱駝客或行人應急用的。祖祖輩輩傳下的規矩是,歇腳的客人動身前夕,必須再打些柴草放進洞裏,供日後進洞的駱駝客或行人應急用。今天,當他聽說沒有為洞裏打好備用的柴草,便忍著一天來的勞累和饑寒,奔上山坡砍了一大捆幹枯的沙柳。
勤勞並沒有改變他受窮的地位,一年的辛苦,連他唯一的老母的溫飽都解決不了,至於成家討老婆的事就更談不上了。按照當地的風俗,二十不娶妻是老光棍,三十不立子半輩子絕後。有錢有勢的人家,男人可以明媒正娶幾房妻子。可是他呢,三十出頭了,連個提親的媒人都不曾上門。兩個月以前,他從前線上救過一名馬匪的旅長,事後滿口答應:一定為他找個媳婦。可當官的話能算數嗎?他不抱希望!反正他早已下了這樣的決心:此生此世修善積德,來世再娶他四房妻子。
“啪!啪啪……”
洞外突然響起了槍聲,馬勇撲棱一下爬了起來,本能地端起槍,摟緊槍栓,大聲喊:
“不準動!誰動我就打死誰!”
馬勇很快就清醒了,他匆匆巡視了一遍,發現他看押的紅軍俘虜一個不少,雖說都瞪著驚愕的眼睛,傾聽著洞外的槍聲和喊聲,但都躺在原處一動未動。槍聲息了,喊聲止了,他再轉眼一看,就要熄滅的篝火旁邊沒有了海青。他急得欲要大聲叫喊,海青披著那件老羊皮,抱著槍,神情沮喪地走了進來。他有些驚慌失措地問:
“老海!發生了什麼事情?”
“住在那個洞裏的紅匪鬧事了。”
“跑了沒有?”
“沒有!想逃跑的全打死了。”
“活該!”馬勇看了看躺在幹草上被俘的紅軍戰士,焦急地問,“他們怎麼辦?”
“繼續睡覺!”
“不會逃跑吧?”
“不會!就是現在給他們鬆了綁,讓他們跑也跑不了。”
“為什麼?”
“他們誰也沒有鞋。”
至此,馬勇——包括所有被俘的紅軍戰士,才明白海青把烤好的破靴子、爛棉鞋拿出洞外的用意。馬勇佩服地伸出了大拇指,說:
“你真是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
馬勇說罷納頭便睡,很快又發出了不緊不慢的鼾聲。
但是,姚秀芝和所有被俘的紅軍戰士,全都沒有了睡意,一直挨到天大亮。海青為大家鬆了綁,吃過早飯,才從洞外抱來那堆破靴子、爛棉鞋,穿好之後,又用繩子反綁起雙手,一個一個地走出了洞外。
風住了,天開了,噴薄升起的朝陽懸掛在東方,向萬裏雪原灑下清冷的金輝,泛起了耀眼的金光。姚秀芝和難友們佇立在雪地上,望著倒在前方雪地上的四具屍體,默默地把頭垂到胸前,寄托著悲憤的哀思。
這時,一個馬匪提著布袋,從右邊的洞裏走出來,掏出剩下的白饃,全都扔到遇難的紅軍戰士的遺體旁邊,不住口地罵著:
“沒有人吃你們剩下的狗食,帶上去陰間,免得再當個餓死鬼!”
海青借口留著給過路的行人救急,拾起雪地上的白饃,又送回貓耳洞裏。他和馬勇交換了個眼色,轉身騎上戰馬,押著這長長的一串紅軍俘虜上路了。
走了不足二裏地的路程,一條冰封雪蓋的河流橫臥在麵前。海青跳下馬來,一邊喊著“跟我走,別掉進河裏”,一邊牽著馬在前麵小心地探路。馬勇譏笑海青膽小心細,依然騎在馬上,為了顯示他的英雄膽量,有意離開眾人跟著海青踩過的腳印,獨自踏著河麵上的冰雪,朝河對岸走去。
姚秀芝和難友們剛剛爬上對麵的河岸,身後突然傳來了馬的嘶鳴和人的驚叫,大家迅速轉過身來,隻見戰馬的前蹄插進了河岸相交的冰縫裏,拚命地刨著後蹄子,噅噅地叫著;馬勇躺在離馬約有三米遠的冰雪上,怪聲怪氣地呻吟著。從大家那幸災樂禍的目光中,可以知道每人心裏都在說:
“活該!怎麼沒有摔死呢。”
海青飛快地跳下馬來,快步趕到近前,哈腰扶起馬勇,問:
“疼嗎?”
“疼死我啦!屁股準都摔成兩瓣了。哎喲……”馬勇咧著嘴,一麵說一麵用手揉著自己的屁股。
這時,那匹把前腿插進冰縫的戰馬哀鳴不已,兩隻噙著淚水的眼睛望著自己的主人,希望能救它脫離險境。海青和馬勇一人抱著一隻馬的前蹄,用肩膀子頂著馬腹,海青喊了聲:“一、二,起!”二人一挺身子,把馬從冰縫中扛了出來。馬勇看著自己這一瘸一拐的馬,喪氣地說:
“咳!真倒黴,隻好和這些紅匪一樣走回西寧了。”
大家又踏著沒腳脖子的雪上路了。姚秀芝無意之中抬起頭,向著前方望去,一座建有不少清真寺的城鎮映入眼簾,她暗自說:“西寧到了!”但是,當她想到以後的命運時,又悔恨交加地說:
“為什麼忘了給自己留下一顆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