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首長!給我留下一封介紹信吧,有了它,將來回到陝北,我還是一名紅軍戰士、共產黨員,好繼續為黨工作。”
常浩多年從事肅反工作,他明白龍海為什麼要他留這樣一封信件。但是,今天當龍海向他討要這樣一封信時,他的心碎了。他用顫抖的手寫了一份證明材料。稍事猶豫,猛地咬破了右手的食指,在證明人常浩的名下,按了一個殷紅的血印。
龍海接過這封材料,看著那殷紅的血印,格外激動地說:
“謝謝首長!謝謝首長!”
“不要這樣說。”常浩沉吟片時,“身邊還有子彈嗎?”
“就剩下十歲紅給我的那幾顆了。”
常浩深沉地點了點頭,於是從身上取出一把子彈,塞到龍海的手中。
常浩帶著同誌們依依惜別了龍誨,踏上了轉移的征程,到達預定的山洞以後,天色又漸漸地黑了下來。他和黑大爺、小李子用積雪掩埋了洞前的紅軍戰士的遺體之後,祁連山完全躲進了夜幕中。他正要派黑大爺騎馬去接龍海,北邊突然傳來了交戰的槍聲。他暗自祝福:“龍海!你一定要堅持到天明。”遂命令在洞中生火休息。
姚秀芝又是一天沒有吃東西了,病弱的身體又出現了虛脫和休克。她躺在幹草上縮成一團,凍得全身顫抖著,恨不得跳進火坑裏。隨著體溫逐漸地升高,她覺得自己走進了雪的世界:空中飛舞著的是雪,地上堆積著的還是雪,她身上披著的是雪,撲麵飛來的還是雪。啊!雪的世界好幹淨啊,靈魂也得到了最高層次的升華!她是何等地想把自己化作一尊冰雕啊,永遠地挺立在雪的世界中……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姚秀芝醒了過來,她躺在山洞中的幹草上,看看洞口射進來的那一柱光線,知道黑夜逝去了。她望望守在電台旁邊,小聲哼唱著《國際歌》的常浩,知道電台還沒有修好。她擔心地問:
“常浩同誌!這電台……還有希望嗎?”
“秀芝!”常浩激動地站起來,急忙端來一缸子白開水,“快喝下去!隻要你的病好了,這電台一定能修好。”
姚秀芝一口氣喝完了水,心裏暢快極了!稍息片刻,又問:
“黑大爺和小李子呢?”
“一早就去接龍海同誌了。”
立時,泣別龍海的情景又閃現在麵前,她禁不住地暗自祝福:
“龍海同誌!快些平安地回來吧。”
不久,山洞外傳來了腳步聲,常浩警覺地拔出手槍,停立在洞口的一旁,鎮定地等待著,姚秀芝也習慣地掏出了手槍,把槍口對準了明亮的洞口。然而走進來的不是馬匪,而是失聲痛哭的黑大爺和小李子。常浩和姚秀芝不約而同地收好手槍,摘下了軍帽……山洞裏,響起了一片哭泣聲。
龍海犧牲了!常浩帶人轉移不久,搜剿的馬匪,又循著龍海的血跡摸到了這座山洞。龍海爬到洞口,把身體隱藏在洞壁的後麵,沉著地射擊著敵人。子彈打光了,他又用手槍砸爛了一個馬匪的腦殼。最後,慘無人道的馬匪揮起馬刀,把龍海同誌殺死在山洞前。但他的遺體周圍,卻有七具運不走的馬匪屍體。
常浩和姚秀芝很快停止了哭泣,為了替龍海複仇,他們更精心地修起了電台。突然,電台發出了嘀嘀嗒嗒的響聲,常浩激動地擁抱了姚秀芝,二人幾乎同時喊了一聲“萬歲!”姚秀芝未等驚喜的心情平靜一下,又開始全神貫注地向陝北黨中央發報。
電報發出去了,中央能不能收到呢?什麼時候才能回複呢?誰也不得而知。就在姚秀芝緊張地守在電台前麵的時候,黑大爺悄悄地溜出了山洞,到日頭偏西的時候還沒有回來,這又增添了大家的焦慮。小李子奉命去找黑大爺,剛剛走出洞口,又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高興地說:
“黑大爺回來了,還帶回一隻兔子呢!”
黑大爺覺得這樣下去是難以長久的,他偷偷跑到遠遠的山裏,打來了一隻兔子,用刺刀熟練地剝去兔皮,掏出內髒,架在篝火上烤了起來。很快,誘人的香味飄滿山洞,可是大家誰也沒有心思看這鮮美的兔肉,兩眼都盯著那部修好的電台,希望它早些帶來振奮人心的喜訊。
突然,電台發出了收報的信號,姚秀芝驚喜地操作著。常浩、小李子,還有專心烘烤兔肉的黑大爺都圍了過來,緊張地等待著。姚秀芝終於收完來電,並譯出了電文。她搖著抄有電文的紙片,大聲地喊:
“同誌們!中央回電了!”
常浩第一個奪過電文,反複地看著中央的指示:要團結一致,保存力量,可以走星星峽西進,共產國際已派人通過新疆的關係接應你們。而後,他昂起頭,放聲地念了一遍。他們四個人情不自禁地擁抱在一起,激動地喊著:
“萬歲!萬歲……”
山洞中飄著烤焦的兔肉味,大家一時辨不清是什麼燒糊了,警惕地察看著。黑大爺轉身從篝火中抓出了烤焦的兔肉,他高興地喊著:
“吃兔肉了!吃兔肉了!”
常浩一收笑顏,看著饞涎欲滴的小李子,嚴肅地下達了命令:
“小李子同誌,備馬!”
“幹什麼去?”小李子驚愕地問。
“給首長送喜訊去!”常浩說罷,大步向洞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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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的電文指示,就像是一座明亮的燈塔,指引著西路軍這隻在夜海中迷途的航船迤邐西行。“在冰天雪地、渺無人煙的祁連山中,走了整整四十三天,翻過了無數座大小起伏的山巒,徒涉過寒徹骨髓的疏勒河激流,終於從安西走出山口,到達了甘西平川。清點了一下人數,全軍還有九百零三人。”
姚秀芝的高燒早已退了,但長時間的饑餓和困乏,磨難得她已經不像個人樣了。頭發多日沒有認真地梳理,臉上也多是汙垢,瘦得皮包著骨頭,似乎見風就要吹倒了。為了保護她的身體,大家一直要她騎在那匹瘦骨嶙峋的馬上,保護著那部唯一的電台。但是,她不曾想到走出山口不遠,便又進入了世界有名的“風庫”裏,遇上了從未見過的大風。幹燥的風卷起戈壁灘上的沙粒和石子,遮住了當空的太陽,大地頓時昏暗起來,人影距離兩三米就會消失。她伸出雙手捂著臉,任那匹識途的老馬朝前走去。
攻打安西的戰役失敗之後,為了甩掉尾追而來的馬匪,同誌們忘了幹渴,也忘了風沙打在臉上的疼痛,大踏步地向西退去。姚秀芝依然騎在那匹馬上,夾在部隊的中間撤退著。
突然,後麵傳來了激戰的槍聲,姚秀芝轉身一看,隻見戈壁灘上煙塵滾滾,數千名馬匪的騎兵鋪天蓋地地衝了上來。為了確保電台不落在敵人手裏,常浩帶著黑大爺和小李子,不停地催動著那匹馱著姚秀芝和電台的戰馬,提前向西麵撤去。
“遼闊的大戈壁像一望無際的海洋,起伏的沙丘仿佛是洶湧的波濤,灰褐色的沙丘上,長著一叢叢的幹枯了的紅荊和沙柳,空氣中彌漫著幹燥的塵土。我們這支潰不成軍的隊伍,拖著沉重的腳步,踩著沒到腳踝的沙子,一步一步地向西行走。太陽漸漸升高了,戈壁灘升騰起了難耐的暴熱,戰士們張著嘴喘氣,嘴唇幹得裂開了血口,但是一點水也找不到。正在極度艱難的時候,忽然卷來了一陣大風,沙礫在地下流動,回旋起來,似乎整個大地在腳下搖撼,天空中像遮蓋了烏雲,豆粒那麼大的石子都吹到了空中,雹子般地打在人們的臉上,方向失掉了!”幸好常浩帶著指南針,還沒有迷了路。
狂風突然又停息了,常浩、姚秀芝、黑大爺、小李子的嘴裏、鼻子裏、領口裏,全都灌了沙子,滿臉蓋著厚厚的塵土,隻有兩隻眼睛還在轉動。更令人難以忍耐的是,喉嚨裏渴得像在冒火。小李子是個愣頭小夥子,他把領口一撕,露出了皮包骨頭的胸脯,嘶啞地大聲喊著:
“真他娘的不是個滋味啊!我可知道了什麼叫嗓子眼冒火了!老子爬過雪山,走過草地,挨過餓,受過凍,可從來不知道沒有水喝更難受!”
常浩渴得不停地咽著唾沫,聽了小李子的話後,更加渴了。他用舌頭舔了舔嘴唇,自言自語地說:
“咳!現在有一碗清泉水該有多好啊……”
“我可沒有你那麼多的奢望,有半碗水喝就滿足了。”姚秀芝騎在馬上湊趣地說,“同時,我還保證立刻和陝北黨中央通電,讓大家再一次聽到毛主席的聲音!”
黑大爺年輕的時候也當過駱駝客,和戈壁灘上的風沙是老交情了,他告訴大家不要說話,係好衣領子的扣子,保住身上的水分。
常浩和姚秀芝沉默不語了,可是小李子仍舊自言自語地說:
“有泡馬尿喝也好啊!可這匹瘦馬,也有一天多沒有撒尿了。”
很快,部隊又撤了下來。為了打退馬匪的尾追,常浩和小李子也投入了戰鬥。過了一會兒,黑大爺放心不下,也去了激戰的前線。現在,電台就由姚秀芝一人看護了。她忍著幹渴的威脅,聽著近在咫尺的槍聲,心裏隻有一個念頭:
“九九八十一難,絕不能斷送在這最後的一難上!”
片刻,黑大爺和小李子架著負傷的常浩回來了,姚秀芝慌忙取出紗布迎上去。
黑大爺和小李子急忙脫下常浩的上衣,姚秀芝一看左臂上的刀口,驚愕地自語:
“啊!怎麼傷得這樣厲害?”
“不要這麼大驚小怪,沒事!”常浩神色不變,滿不在乎地說。
常浩的傷口包紮好了,可能是流血過多的緣故,渴得到了難以忍耐的地步,隻低聲地呻吟著:
“渴!渴……”
黑大爺悄悄地走到常浩身邊,小聲地問:
“你的膽量大不大?”
常浩被問得怔住了,他一看滿臉都是血跡的黑大爺,半開玩笑地說:
“你有多大膽,我就有多大膽,人血能解渴,我也敢喝它三大碗!”
“好!我這就給你取去。”黑大爺轉身提起一隻破鐵桶,衝著小李子一揮手,“走!跟著我取解渴的東西去。”
小李子怔住了,問:
“去什麼地方有解渴的東西?”
“前邊的戰場上。”黑大爺說。
“取什麼解渴的東西啊?”姚秀芝也深感驚奇地問。
“馬血!”
“馬血?”
“對!”
黑大爺望著大家驚得不知所措的樣子,不慌不忙地說:駱駝客有句俗話,餓了想啃石頭,渴了想喝馬尿。剛才,我在戰場上打死了敵人的一匹馬,看見它的身上咕嘟咕嘟地冒著鮮血,我渴得實在不行啦,趴在馬的傷口上,一口氣就喝了個夠,當時我那個痛快勁就別提了!
大家聽後越發地渴了,一個個吧嗒著嘴,用舌來舔舔嘴唇,艱難地咽著唾沫。
常浩渴得越發地難受了!但是,他知道取敵人的馬血是要付出代價的。尤其是現在,有幸留下來的每一個人是何等的寶貴啊!他果斷地說:
“黑大爺,跟我殺馬去。”
“殺馬?”黑大爺驚愕地問。
常浩深沉地點了點頭。
“去殺什麼馬?”
“殺它!”常浩迅速轉身,指著那匹馱著電台的戰馬。
“不許殺它!”大家異口同聲地反對。
常浩慢慢地合上了雙眼,又無比痛苦地低下了頭。
姚秀芝明白常浩那痛苦的心理,這匹戰馬跟著他北上,爬過雪山,走過草地,又在河西走廊上與他共過患難,而今,還在馱著這寶貴的電台。現在要殺自己的無言戰友,心裏能好受嗎?她走到常浩的身旁,啜泣著說:
“不能殺它啊!電台……”
“可是……同誌們渴得都堅持不住了!”常浩哽噎著說。
大家痛苦地相繼低下了頭。黑大爺一把拉住小李子的手,堅決地說:
“走!跟我殺馬去。”
小李子點了點頭,一把奪過黑大爺手中的破桶,大步走去了。
“站住!”常浩望著駐步的黑大爺和小李子,“太危險了。”
“不要緊!”黑大爺笑了,樂觀地說,“為了首長能夠解渴,為了姚老師和陝北黨中央不斷線,豁上我這條老命,值得。”
黑大爺和小李子大步走去了,姚秀芝仍然在擔心地喊著:
“一定要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黑大爺和小李子重返激戰的前線以後,發現被打死主人的戰馬,都向著沒有槍聲的開闊地帶跑去。他們二人俯身躲過激戰的槍彈,趕到了一座小山包的後邊,一匹驚恐的白色戰馬四處亂跑著。黑大爺學著馬匪的樣兒吹了兩聲口哨,戰馬收住了馬蹄,將信將疑地走到了跟前,黑大爺抓住了韁繩,小李子對準後腿開了兩槍,戰馬當即倒在了地上。黑大爺取出一把獵刀,對準馬的腹部猛地刺去,待獵刀拔出以後,馬血就像是擰開的水龍頭,嘩嘩地淌進了那隻破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