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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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祁連山依然是那樣的寒冷,高聳入雲的山峰,披冰戴雪,一座連著一座,綿亙千裏。寒風夾著雪花,從山頭撲入峽穀,像利刃刮著人們的皮膚。天照舊是陰沉著,雲低得舉手就能抓它一把。一麵被戰火燒得殘缺不全的紅旗,迎著山風抖瑟著,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戰旗的後麵,有左支隊的近千人,他們穿著破爛不堪的衣服,拉著骨瘦如柴的戰馬,相互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沒有目的地翻越著冰雪覆蓋的高山峻嶺,迤邐西進。

走在這支隊伍後邊的,是負責電台的同誌們。常浩很久沒有刮胡子了,滿是汙垢的臉上,長出了半寸多長的絡腮胡子,蓋著一層白色的霜花,活像是一位滿麵銀須的長者,如果不看看他那對雖已下陷,但還閃爍著熠熠光芒的眼睛,準會說他是一位花甲老人了;龍海的脖子上,吊著被李奇偉刺傷的臂膀,他那豐滿的麵頰完全塌下去了,從他那痛苦的、半閉著眼睛的表情可以猜出,化膿的傷口疼得厲害,但他一聲不吭,趕著那匹馱著電台的白色瘦馬,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著;黑大爺顯得越發地蒼老了,他那消瘦的臉龐上顴骨突起,本來就已鬆弛的皮膚,完全地失去了韌性和光澤,萎縮成核桃皮狀,額頭上那幾道皺紋,又是像用刻刀加過工似的,深深地陷了進去,無法見到底,可他仍然堅強地挽著發高燒、經常處於昏迷狀態中的姚秀芝。他們被山風吹得一歪一斜,相互依偎著向前走去……

姚秀芝已經高燒十多天了,西路軍中的醫生陣亡的陣亡,衝散的衝散,剩下很少的幾位醫護人員,需要照看那樣多的傷殘病員,哪顧得過來呢!再說,沒有退燒的藥品也是枉然啊,她隻有硬撐著。當她病得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的時候,或者看見骨瘦嶙峋的黑大爺攙扶著自己行軍的時候,真是不止一次地想到了死!

但是,請求常浩開槍打死自己的話到了嘴邊,又悄悄地咽了回去。她知道西路軍就剩下這一部電台了,和黨中央聯係的密碼藏在她的心中,她輕生後永遠解脫了痛苦,可是分散在祁連山中的一千多名紅軍弟兄又怎麼辦呢?靠什麼和黨中央取得聯係,回到陝北去呢?因此,每當死的念頭在心中萌生,她就暗自說著這樣一句話:

“為著受難的紅軍弟兄,要頑強地活下去!”

然而,精神的力量是有限的!今天一踏上西去的征程,就覺得兩條腿發軟,心慌成一團,高燒得恍恍惚惚,身上冷得瑟瑟發抖。她不停地重複著那句話,依偎在黑大爺的臂膀裏,身不由己地朝前走著。突然,一塊不大的石頭把她絆倒了,她再次失去了知覺。

常浩急得團團轉,卻想不出一點辦法來。龍海望著昏倒在地上的姚秀芝,提出他要和黑大爺抬她走。常浩明白,這個昔日的大力士,現在也負不起這樣的重載了,稍事凝思,他果斷地作出了這樣的決定:他和龍海抬著電台,黑大爺和姚秀芝騎在馬上前進。

常浩和龍海卸下了捆在馬上的電台,先讓黑大爺騎上馬去,然後他們二人又把休克的姚秀芝架上馬,待黑大爺雙手抱住姚秀芝以後,常浩才不忍心地打了戰馬一拳,這匹骨瘦如柴的戰馬搖晃了一下身子,艱難地邁開了四蹄,緩慢地朝前走去。

龍海為了減輕常浩的負擔,趁著常浩悵然地目送遠去的戰馬,他解開了吊在脖子上的帶子,哈腰用力一搬裝著電台的木箱,剛剛離地,疼得“哎喲”了一聲,裝有電台的木箱失手掉在了地上。

常浩聞聲迅速轉過身來,一看龍海疼痛的樣子,再一看摔在地上的木箱,一切都明白了,他暗自說了一句:“但願不要把電台摔壞了!”他找了一根幹枯的樹枝,和龍海抬著木箱前進了。走在後麵的常浩,看著龍海的背影,想到刀傷帶給這位彝族青年的痛苦,不禁一陣淒楚。

天還是灰蒙蒙的,山穀裏籠罩著一團團雲霧,弄不清離天黑還有多少時間。馱著黑大爺和姚秀芝的那匹戰馬,累得趴在了地上,仰著頭,張著嘴,喘著粗氣,看來是一步也走不動了。抬著電台的常浩和龍海,也到了筋疲力盡的地步,往冰雪覆蓋的地上一倒,真想痛痛快快地睡它三天三夜!於是,常浩決定就地休息。

安放電台和姚秀芝的地方,是一個很大的山洞。為了確保電台的安全,總部又撥來一個班的紅軍戰士負責警衛,一同住在這座山洞裏。大家就近拔了不少幹柴運進洞裏,部分生火取暖,部分鋪在地上當褥子。新調來的同誌們,圍著熊熊燃燒的篝火,躺在舒適的幹柴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龍海不停地往篝火上加著幹柴,常浩坐在幹柴上,守著昏迷不醒的姚秀芝犯愁。他隻有一個念頭:秀芝同誌,趕快醒來吧,我們要早一天和黨中央取得聯係!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負責喂馬的黑大爺走進山洞,放下一捆幹枯的枸杞棵,從懷中掏出幾把紅彤彤的枸杞子,十分高興地說:

“我在枸杞棵底下找來了這些寶貝,壯陽補腎,給大家煮點開水喝,一定能夠提神!”

常浩自然懂得枸杞的藥性,他幫著黑大爺從洞外弄來冰雪,很快燒開的枸杞水分到了每個人的缸子裏。正在酣睡的戰士們坐起來,閉著不願睜開的眼睛,捧著燙手的缸子,香甜地喝著藥味十足的枸杞水。最後,連煮得紅紅鼓鼓的枸杞子也分而食之了。喝完後大家都有了精神,笑聲取代了鼾聲。

黑大爺慢慢地為姚秀芝灌著枸杞水,她漸漸地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她喝完兩缸子枸杞水以後,身上潮乎乎的,額頭上、鼻尖上也滲出了大顆的汗珠,感到是那樣的愜意和痛快。不一會兒,她竟然扶著黑大爺坐了起來,艱難地指揮大家唱起了紅軍歌曲。一時間,山洞裏回響起了《國際歌》、《打騎兵歌》的歌聲。

常浩很久沒有這樣高興了。他也順口哼出了幾句歌詞,用鉛筆記在一張破紙上,湊熱鬧地笑著說:

“同誌們,我即興寫了一首《巍巍祁連山》的歌詞,請我們的大音樂家姚秀芝同誌,為它插上音樂的翅膀好不好?”

“好——!”

“然後再請她教給大家唱行不行?”

“行——!”

姚秀芝接過這首《巍巍祁連山》的歌詞,草草地看了一遍,就被那真摯的詩情感染了。隨即,音樂的靈感一瀉而出,很快譜完了曲子。她放聲唱了一遍,戰士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接著,她又一句一句地教同誌們唱起了這首《巍巍祁連山》:

巍巍祁連射高天,

狂風暴雪卷巨瀾;

衰草枯枝隨風去,

鬆柏巋然立山巔。

啊……

紅軍昂首戰祁連,

灑盡熱血染冰川。

亂雲遮住星點點,

疾風難送夜漫漫;

槍聲報道是追兵,

胡笳聲聲伴夜寒;

啊……

待到東方破曉時,

馬踏飛雪露笑顏。

夜深了,同誌們帶著從未有過的興奮與滿足沉入了夢鄉,做著各種幸福的夢。常浩望著精神轉好的姚秀芝,商量地說:

“怎麼樣?可以向陝北中央發報嗎?”

“可以!快打開發報機吧。”姚秀芝興奮地說。

常浩打開鎖好的箱子,取出比生命還寶貴的電台,細心地操作著。好一會兒,常浩的額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難道電台發生了故障?”姚秀芝不安地問。

“看來,方才是被龍海摔壞了。”常浩低沉地說罷,又急得歎了口氣。

說來也巧,龍海恰好睡醒了,他聽說電台被自己摔壞,一骨碌爬了起來,慌慌張張地趕到跟前,看見望著電台一籌莫展的常浩,急得自責地說:

“都是我的過錯啊!請首長處分我吧!”

黑大爺睡覺輕,也被吵醒了,他躺在草地上翹起頭,不安地看著姚秀芝爬到電台前,和常浩一塊焦急地修著電台。他悄悄地挪到龍海的身邊,不安地問:

“還能修好嗎?”

姚秀芝和常浩望著黑大爺焦急的表情,不知該怎麼回答老人家的問話,二人隻好沉默著。

蹲在一旁的龍海誤以為電台報廢了,他捶打著自己的頭,不住聲地罵著自己。

熟睡的戰士們都被吵醒了,一起圍攏過來,詢問發生了什麼情況。正當姚秀芝向同誌們解釋電台出故障的時候,山洞外突然傳來了激烈的槍聲。瞬間,大家都做好了應戰的準備,常浩收好電台,鎮定地說:

“不要慌張,等我出去看看再說。”

常浩出去不到一刻鍾,就又匆忙回到洞中,告訴大家,是小股的馬匪,偷襲附近一處的紅軍。為了這部唯一的電台不落在馬匪的手裏,他建議由自己帶著一班警衛戰士主動出擊,把馬匪引到山南的峽穀裏去。

龍海一聽可急紅了眼,他堅持由他帶一班戰士出擊,去完成這一特殊的戰鬥任務。常浩說他傷了一隻胳膊,應當留在山洞裏養傷。龍海說他是首長,肩負著和陝北黨中央聯係的重任,應當留在山洞裏修理電台。二人爭得不可開交,最後由姚秀芝做仲裁:龍海帶領一班戰士出擊。

激烈的槍戰一陣緊似一陣,令常浩和姚秀芝感到欣慰的是,槍聲越來越遠,且是向著南方退去的。槍聲終於消逝了,這說明龍海勝利地完成了這一特殊的任務。長夜就要逝去了,龍海和同誌們沒有回來。常浩和姚秀芝又不得不懷疑原來的判斷,暗自問著:“龍海他們會有意外嗎?”黎明已經來臨了,龍海和同誌們還是沒有回來。常浩再也待不住了,委托黑大爺看好姚秀芝,便一個人衝出了山洞。

餘火完全地化成了灰燼,黑黑的山洞裏射進了一縷晨光。姚秀芝和黑大爺知道天亮了,可是,常浩還沒有把龍海和同誌們帶回來,不知又過了多少時間,出洞喂馬的黑大爺慌慌張張地跑進洞來,惶恐地說著:

“他……他們回來了!”

姚秀芝坐在幹草上,兩眼癡癡地盯住那明亮的山洞口,隨著一陣痛楚的呻吟聲,常浩和一名姓李的戰士,把負傷的龍海抬進洞來。姚秀芝跌跌撞撞走到龍海的身邊,隻見他那隻傷胳膊的衣袖上全是血汙,兩眼半閉著,痛苦地呻吟著。她慌忙解開龍海的上衣,小心地取出受傷的胳膊,仔細一看,發現在刀口的上方又中了一彈,動脈血管被打斷了,不住地淌著血。她急忙撕下自己內衣的大襟,請常浩用力地係在傷口的上方,強行止住流血,然後又細心地為龍海包好中彈的傷口。她一邊為龍海穿好衣袖,一邊心疼地問:

“疼吧?”

“疼得厲害!”

“忍一忍吧,等脫險以後有了藥就好了。”姚秀芝看著痛苦的龍海,寬慰地說。

“常首長,姚老師,你們不要再管我了……”

“不要這樣說!”常浩鐵青著臉,無比痛苦地說,“要堅強地活下去。”

“嗯,嗯……”龍海哽噎著說。

接著,龍海告訴大家,他們把一百多名馬匪吸引到了南山,一路上停停打打,消滅了幾十名馬匪,可也付出了將近一個班的紅軍戰士的生命。就在一個向陽的山洞裏,馬匪發現了十多名負傷的紅軍戰士,他們獸性大發,把這些受傷的紅軍戰士趕出山洞,像砍白菜那樣,一個一個地殺死在山洞前。他趴在隱蔽的山坡上,再也忍不住了,舉著槍邊射擊邊向山下衝去。沒想到,一顆子彈把他打倒,要不是這位小李同誌背著他,沿著東山坡滾下山去,早就沒有命了。最後,龍海十分焦急地說:

“馬匪慘殺了南山洞裏的紅軍傷員,估計不會再去清剿了,你們趕快帶著電台,向那個山洞裏轉移吧!”

常浩認為龍海說得有道理,遂決定立即轉移。出發上路時,才知沒有能力帶著龍海一塊走。大家全都為難了。龍海是清楚這一點的,幾乎是在懇求同誌們:

“我不行了。常首長,姚老師,你們趕快帶著電台轉移,把我留在這裏就行了。”

“不行!”姚秀芝緊緊地抓住龍海那隻未受傷的胳膊,“你不能留在這兒,要死我們死在一塊!”

龍海將姚秀芝用力推開,又跪在了她的麵前,哀求地說:

“姚老師!你一定要活下來,隻要你修好了電台,和陝北黨中央取得了聯係,我就是死在這裏也高興!”

“龍海!……”姚秀芝抱著跪在地上的龍海,失聲痛哭。

遠方又隱隱傳來了槍聲,常浩果斷地決定:他和戰士小李抬著電台,黑大爺和姚秀芝依然是騎馬,四人先行轉移。然後,黑大爺騎著馬再來接龍海。大家都同意這個決定。

龍海痛苦地躺在草地上,望著就要離去的常浩、姚秀芝、黑大爺和小李子,一種愴然的情感由心底泛起。他急忙轉過臉去,忍不住地哭了。常浩緩慢地跪在龍海的身旁,擦去滿麵的淚痕,低沉地說:

“就要分手了,龍海同誌,你還有什麼要求嗎?”

這時,龍海看到啼哭不止的姚秀芝,想起了她那坎坷的經曆,忽然,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他控製住了自己的哭泣,淒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