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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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園口三麵環山,一麵對著廣袤的戈壁,中間有些民房,是此地進入祁連山的唯一的口子。

“東方泛白,稀疏的曉星在寒風中瑟縮,綿亙的祁連山露出了鋸齒形的輪廓,仿佛是密密層層的戈矛,黑壓壓地排列在天邊;梨園口像是用巨大的寶劍在山腰上劈開的一座大門,夾在對峙的幾座山峰之間。我們要通過它,進入山區的心腹地帶,擺脫敵人。疲弱不堪的戰士們,以最快的速度行進著,路上揚起幹燥的塵土,同誌們累得張著嘴,噴著熱氣,眉毛上、鬢角上、帽簷上,以及由於幾個月沒刮臉而長得亂蓬蓬的胡須上,都結著雪白的霜花。我們必須快走,用兩條腿趕過馬匪的騎兵,才能順利地通過山口。但是數量眾多的敵人騎兵,隨後就趕來了。”“為掩護總部機關和傷病人員安全向山裏轉移,三十軍指戰員前仆後繼,頑強與敵搏擊。梨園口內,戰馬嘶鳴,白刃交加,血肉橫飛,戰況極為慘烈。當天,我二六四團全拚光,二六三團也大部損失。”

為了盡快地擺脫敵人的尾追,總部決定夜以繼日地向深山中進發。“山,一步比一步險峻,那些高入雲霄的山峰,披著冰雪的鎧甲,寒氣逼人,屹立在星光下麵。氣溫已降到零下三四十度,北風吹來,森林像海濤似的呼嘯著,積雪被風吹得漫天遍野地旋轉著,撲入峽穀,像沙粒似的打到我們的臉上,鑽入我們的衣領,我們全身凍得由疼痛而麻木了,兩條腿還能走路,似乎是出於天然的本能。部隊沉默地走著,馱著傷員的戰馬也一聲不響,仿佛都在想自己的心事,所能聽到的隻有腳下的積雪被哢嚓哢嚓踏碎的聲音,和間或傳來的一二聲傷員的呻吟。悲憤的氣氛像黑夜一樣地籠罩著空闊的山野和每個戰士的心。”我西路軍且戰且走,自梨園口至康隆寺、牛毛山……退到了石窩山頭。

這又是一個斜陽晚照的時刻。

常浩站在光禿禿的山頭上,憑眺披著積雪的群山,像是一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巨人,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紅一塊。他俯視腳下,山坡上躺著一具具烈士的遺體,山頭上傷員在呻吟,經過九死一生而留到現在的,已不足兩千名指戰員了!他們穿著破破爛爛凝結著血汙的衣衫,在呼嘯的山風中抱著槍,背靠著背,爭取幾分鍾的時間睡上一覺。他鳥瞰山下,奔騰嘶叫的是馬匪幾萬名騎兵,嫋嫋升起的縷縷青煙,那是匪徒們在燒飯和烤火……麵對這樣的險勢,他真擔心西路軍會全軍覆沒!

常浩很快又把思路拉回,想起了黑大爺和十歲紅的話:“姚老師絕對不是叛徒!她是我們紅軍中真正的英雄。”就是這樣一位臨危不懼、處變不驚、忍辱也為革命盡力的英雄,險些被自己親手槍殺,內心真是慚愧,可是當他想到姚秀芝和海青結婚的事,再次想到泄露密碼,而姚秀芝又說她知道泄露密碼的人時,他決定利用激戰的間隙去找姚秀芝,一是宣布解除對她的審查,表示歉意;二是查明泄露密碼的事件,免得在此險惡的局勢下,給敵人以可乘之機。

姚秀芝不需要寬恕任何人,隻需要獲得同誌真誠的理解。她向常浩彙報了被捕後的經過,又講述了胖姐等女同誌被捕後的遭遇。她望著痛苦不語的常浩,沉重地說:

“這種和馬匪的結合,就是變節行為嗎?難道我們的組織,隻要求這些不幸的姐妹以死殉道嗎?可隻有我才知道,她們雖然被馬匪霸占了身子,但是她們的心,無時無刻不是留在紅軍中啊!”

常浩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同情這些姐妹的境遇,也相信她們的心永遠向著紅軍,但根據多年的肅反經驗,他知道這是難以辯白的。因此,他隻有沉默不語。

“常浩同誌!我隻想說這樣一句話:未來的每一個幸存者,都應當為這些姐妹說公道話。因為是我們的錯誤,葬送了她們的一切!”

常浩認為姚秀芝的話是中肯的,但聽來卻不順耳。他想,這是姚秀芝在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他又繼續問:

“你真的也嫁給了那個馬匪?”

姚秀芝講了她和海青的奇遇,以及海青救她的經過,但她沒有說和海青同居的事。她說:

“胖姐同誌在就好了,我的一切都是清白的。”

常浩並沒完全相信姚秀芝的話,尤其想到海青和姚秀芝以夫妻做掩護,同行數月不同居,是難以令人信服的。姚秀芝突圍以來的行為是凜然磊落的,可以證明海青不是凶殘的馬匪,而是一個受苦的駱駝客。他控製住自己情感,遙望著遠天,沉默不語,似乎是在懇請海青亡靈的寬恕。

“常浩同誌!李奇偉叛變了,胖姐她們的身份,就是他泄露給馬匪的。”本來,姚秀芝早就想把李奇偉叛變的事情告訴常浩,但這幾天來一直沒有機會,現在,她終於有了這個機會。

常浩雖說早就懷疑過李奇偉,但聽後還是震驚不已。瞬間,他想到了多年審查李奇偉的曆史,負疚之情依然在胸;但當他想到李奇偉編織假口供,促使肅反擴大化的時候,他找到了李奇偉叛變的根源。當他又想到姚秀芝和李奇偉、十歲紅那特殊的關係時,真為姚秀芝那博大的胸襟感動了。

“秀芝同誌!你真是黨的好女兒啊!”

聽到這樣的話,姚秀芝激動得差一點撲到常浩的懷抱裏。兩行熱淚,流到了麵頰。

“報告!”

常浩和姚秀芝同時轉過身來,龍海神態嚴肅地站在了他們麵前。觀察細致的姚秀芝,已經從龍海的表情中預感到發生了問題。

“龍海!有什麼情況嗎?”常浩似乎也覺察到發生了問題。

“有。”

“那就快說吧!”

“可她……”龍海望著沉默不語的姚秀芝,又猶豫地收住了話音。

“她是一位可以信賴的好同誌!”常浩為了打消龍海的顧忌,同時,也是表示對姚秀芝的最大信任,堅定地說,“就是再有誣陷姚秀芝同誌的事,也完全可以當著她的麵講。”

“那好,我這就講。”龍海說,“李奇偉首長回來了。”

“什麼?他回來了?……”常浩吃驚地問。

“對!他還說……”龍海又收住了話音。

“說什麼?”常浩發怒地追問。

“他說、他說……”龍海語塞了,當他一看常浩那暴怒的神情,把眼一閉,“姚秀芝被捕以後,在西寧就叛變投敵了!”

“啊?!”

常浩大吃一驚,他以冷酷的目光,審度著坦然自若的姚秀芝,可任何破綻也找不出來。他不解地說:

“真是太奇了!姚秀芝剛剛揭發李奇偉變節投敵,李奇偉又突然追上部隊,揭發姚秀芝是叛徒,究竟誰是叛徒呢?”

“首長!怎麼辦?”龍海有些焦急地問。

常浩沒有作答,仍然站在原地,眺望著西天就要逝去的晚霞。他在思索:“山下遍地都是馬匪駐守,李奇偉是怎樣上得石窩山來的呢?如果說姚秀芝是叛徒,他又是怎麼知道的呢?假如說他被捕叛變了,此次山窩之行的目的又是什麼呢?萬一二人同時叛變了,為何還要來個狗咬狗呢?”

姚秀芝對李奇偉的突然出現,也感到驚訝,但對他誣蔑自己是叛徒卻未多思考,此刻,她考慮的是李奇偉上山的目的。片時,她十分冷靜地說:

“常浩同誌!請先把我逮捕吧!”

“為什麼?”常浩驚詫地問。

“然後,我再向你申述個人的意見。”姚秀芝又說。

常浩沒有輕易表態。他蹙著眉頭想了想,又突然地發問:

“秀芝同誌!李奇偉叛變有什麼證據嗎?”

姚秀芝簡單地述說了那天夜裏出走的經過以後,肯定地說:

“我清楚記得,他的頭部流了很多血。現在一定還有沒愈合的傷口。”

“對!方才,他撩起皮帽子耳垂的時候,頭上是纏著紗布的。”龍海又急忙補充說,“不過,他說是在越獄的時候,被獄卒打傷的。”

“完全是胡扯!”姚秀芝為了證實自己對李奇偉上山目的的判斷,又問:“龍海!他提出要見總部首長了嗎?”

“沒有!”

“他現在什麼地方?”姚秀芝又問。

“正在聽十歲紅同誌講西路軍兵敗的經過。”

姚秀芝完全證實了李奇偉上山的目的:是領馬匪之命而來,一旦探到西路軍兵敗的實情以後,就會逃下山去。她迫不及待地說:

“常浩同誌!立即逮捕李奇偉,謹防他再逃下山去。”

常浩對此卻有自己的看法:李奇偉既然冒險上山而來,絕不會輕易地下山而去。他否決了姚秀芝的意見。這時,總部的通信員奉命趕到,要他立即趕到石窩山頂開會。行前,他又疑慮重重地問:

“誰還在十歲紅同誌的身邊?”

“黑大爺。”龍海答說。

常浩抱歉地說:

“秀芝同誌!還得委屈你一下,由龍海同誌陪著你吧。”

姚秀芝自然明白這“委屈”和“陪著”的含義,平靜地說:

“常浩同誌!請你把我帶到總部看守吧,龍海還是要盡快回到他們身邊。”

“用不著,有黑大爺一人就夠了。”常浩看著欲要聲辯的姚秀芝,“放心,隻要不打草驚蛇,他是不會馬上逃走的。”說罷大步向著山頂走去了。

沉沉的夜幕又罩住了大地,綿亙起伏的祁連山雄峙在絲綢古道的南麵,像是一座堅固的屏障。龍海真是困餓到了極點,可是每當他看見山下那接成片的篝火,聽見那嘶叫不已的戰馬聲,又燃起了複仇的怒火,忘記了饑餓,困神也不翼而飛了。

姚秀芝就剩下一個穀糠做的餅子了,一直都沒舍得啃一口。她看見龍海蹲在地上,大口地吞食積雪,便不由自主地掏出了餅子,小聲地說:

“龍海!快把這個餅子吃了吧。”

龍海憑借雪光,隱約地看見了姚秀芝手裏的餅子,真想奪過來,一口就把它吞下去。可他默默地看了好一陣子,又緩慢地低下頭。

“把這餅子吃了吧。”姚秀芝又說。

龍海緩緩地抬起頭,深沉地說:

“你吃吧!你的身子比我弱多了。”

“那這樣吧,我吃一口,你也吃一口,好嗎?”姚秀芝說罷自己先啃了一小口。

龍海“嗯”了一聲,張開饑餓的大口,卻啃了比姚秀芝還要小的一口。他細細地嚼著,心中又生出了一種比饑餓還難以忍耐的東西,那就是感情的折磨。他望著姚秀芝,近似抽泣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你為什麼不嚴守女人的貞節啊?”

姚秀芝理解龍海這種複雜的感情,但一時又無法講清楚。她淡然地笑笑說:

“如果我一直為李奇偉守節的話,你就會認為我是一個好同誌,對嗎?”

“對!啊……不對,不對……”

“為什麼?”

“因為他是叛徒!”

“那,十歲紅同誌該怎麼辦呢?”

龍海被問住了。同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在撩撥著他的心。自從紅四方麵軍南下之後,李奇偉從狂熱地追求十歲紅,一直到有意冷淡她,他都看在眼裏。他痛恨李奇偉這種薄情的舉動,但又尊重他是首長,隻好把這種痛恨深埋在心底。李奇偉失蹤之後,十歲紅把龍海當做了最親的親人。他安慰十歲紅,從各方麵照顧她,但從未產生過其他私情雜念。方才,他和黑大爺看守十歲紅的時候,李奇偉在一名戰士的看押下闖了進來,當他看見十歲紅哭著撲到李奇偉的懷抱時,他感到是那樣的痛苦,遂借口離開了。所以,當他聽到姚秀芝詢問十歲紅的時候,意外地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他們根本就不該結婚!”

姚秀芝點了點頭。這時,黑大爺匆匆忙忙地趕到了近前,姚秀芝格外驚訝地迎過去,不安地問: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幹女兒的丈夫說,他有要緊的情報要對常首長說。”黑大爺邊說邊驚疑地打量著姚秀芝。

“糟了!他要跑。”姚秀芝焦急萬分,“龍海,快趕回去,千萬不能讓他跑掉。”

“跑?”黑大爺一怔,“他往哪兒跑?”

“他往山下馬匪那裏跑!”

姚秀芝向黑大爺說,李奇偉早已叛變投敵,他上山就是為了刺探軍情,一旦馬匪獲悉我們的真實情況,西路軍就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黑大爺畢竟是閱曆多的老人了,開始,就對李奇偉的突然到來抱有懷疑,對他誣蔑姚秀芝是叛徒尤其反感。因此,當李奇偉提出要見常浩的時候,他就一路小跑地趕了過來。他聽了姚秀芝的話後,著急地說:

“壞啦!我中了他的調虎離山計了。龍海!快隨我一道趕回去。”

“可我……”龍海為難地不知可否。

“這樣吧,”姚秀芝果斷地決定,“你們二人押著我,一塊趕回去!”

這是一座背風向陽的小山洞,隻有一小截蠟燭還吐著銀輝,燭影搖曳,蠟淚滴滴,好不淒涼!

十歲紅陷入了人生最大的痛苦中。連日來,敗退的沮喪,馬匪的驚嚇,痛苦的分娩,孩子的夭折……使得她靈魂早就麻木了。李奇偉的突然到來,又使她燃起了生命之火,她倒在李奇偉的懷抱裏,盡情地接受著愛的溫暖,傾吐著滿腹的苦水。黑大爺離去不久,李奇偉多情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小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