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神智有點恍惚和輕飄飄的,渾身浮著一種虛脫過後的美妙飄浮感,紛紛撲麵的細雪,在這夜黑時分緩緩飄落而不停歇,夾帶著冬日的冷冽氣息迎上步千歲的麵頰,令他費力地抬起沉重得有如千斤的眼皮。
在被無數城民狂追了將近一整日後,目前步千歲呈大字狀地躺平在某戶人家的屋頂上,再也找不出一絲氣力來挪動自己運動過度的身軀,現在的他,連根手指都懶得動。
他累得像條老狗。
天際的雪勢雖不大,但他要是繼續躺在這兒不移動,這些不斷累積落下的雪花,仍是可能將他給掩埋掉,在遍身冷意不斷化為顫意的此時,他發自肺腑地說出目前最是期盼的衷心祈願。
「下輩子我要投胎時,絕對不要再和那家夥同撞在一個娘胎裏。」把他弄得身無分文,又召集了幾乎快是全城的人手來聯合逮他,還把他唯一的棲身之所查封,夠狠,也讓他夠怨。
「咕嚕。咕。咕嚕咕嚕。」
肚皮幽幽咽咽的哭泣聲,在沉靜的夜色裏,聽來格外地哀怨動人。
「餓死人了。」他懶洋洋地撫著一日大量消耗體力,卻滴水未沾粒米未食的肚皮。
即使大批追拿他的人馬仍在城裏四處徘徊,但他真的不能再這樣餓下去了,因為在他的逃家計畫內,可不包含將自己餓死在路邊的這一項。
他勉強地坐起身,雙手在身上四下地摸索著是否有何值錢的物品,可在這時拿去典當換取些食物來救急,但他又想到,倘若他會想到典當物品這法子,那個肚子裏的蛔蟲都跟他長得一樣的步熙然,一定也是先料到他會這幺做了,他要是沒先動動腦子就這般去當鋪找銀兩,等一會他一定又會被人追得無路可逃。
可是,當一個人餓得六神無主,就快餓昏在別人家的屋頂上時,他還會去計較有無風險,是否這一去就是直接跳進陷阱裏嗎?
答案是不會。
冒點風險,也總比就這麼不光彩的餓死在人家屋頂上有礙觀瞻來得強。
他兩眼昏花地摸黑爬至屋簷邊,再以發抖個不停的十指緊捉住可攀附的東西,小心地自高處爬下,打算將身上幾塊值錢的溫玉和腰間佩飾先拿去典當了再說,以目前的情勢來看,他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而將會遇到的風險,則是等到追兵再度包圍時,再看看他是否還有過人的體力能夠大難不死的運氣躲掉他們。
兩腳方沾地,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又自步千歲的頭頂罩下。
照理說,在這夜深時分,街道上的燈火應是昏暗不清,但遠處燈籠的光芒,此時看來卻格外地亮眼且還帶著反射著某種東西的紅光,這讓雙眼剛調整好視差的步幹歲,不禁被它給吸引去了心神,忍不住躡手躡腳地走上前細看。
又一張懸賞榜單。
「怎麼愈貼愈多?」他已經無奈到歎不出半口氣來了。
才想轉身離去時,榜單上另外一張繪有人頭,並在下方羅列上一筆高額的賞金的繪像,馬上又拉回他的腳步,望著那張愈看愈熟識的繪像,步千歲的劍眉緊緊蹙成一條水平直線。
這個畫中人,似乎。跟他長得有點像。
不隻是很像他,這根本就是他!繪像上頭的大名和下麵懸賞的數目,清清楚楚地告訴他,這繪像裏的正主兒,就是正在與繪像大眼瞪小眼的他。
不好,連尋人繪像都貼出來了,這下情勢豈不是更不利於他?隻要是看過這種高額懸賞的繪像的人,想必往後在見到他時,一定會更卯足勁地狂追不舍。
「臭小子,做生意都沒有比逮我還要認真。」他邊暗自咒罵,邊作賊心虛地把告示牌上的榜文和繪像一並撕下來,並且動作快速地將它們撕成粉碎以毀屍滅跡。
就在他處理完手上的致命繪像後,抬首一看,赫然發現前頭約莫五步之遙還有張一模一樣的繪像。
他連忙走上前再度動手撕去。
「還有?」走不到兩步,一張在燈火的照映下,顯得陰森駭人,讓他看了就覺得頭皮發麻的繪像,又似噩夢般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雪愈下愈大,夜愈來愈黑,趁著夜色,一路從街頭撕到街尾的步千歲,在撕下了不下百來張後,已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然而當他一腳拐過街角,頓時察覺,在一幢古色古香的大院院牆邊,更是貼滿了整牆數不清的繪像,讓看了此景的他,差點累得兩腳跪下。
又一次地,步千歲再度發揮他過人的意誌力,千辛萬苦地將整牆的繪像全都撕下,碎落一地的紙張,隨即被落下的霜雪給掩蓋,正好也掩飾了他的罪行。
累得半死的步千歲,在大功告成後,喘著氣半倚在牆邊,大院前的兩盞淡色花燈,暈淡朦朧的粉色流光,徐徐滋潤了他酸澀疲累的眼眸,順著那溫柔的光芒看去,大院門前高掛的一隻門匾立即緊鎖住他的目光。
「曉霜齋?」跟他在紫冠府裏的曉霜院院名一樣?
他再低下頭仔細打量這座雖是古色古香,但看起卻和尋常百姓人家又略有不同的宅院,而它的不同處,就在於它是間。妓院。
嘖,什幺店名不好取,偏偏取得跟他的院名一樣?
他漫不經心地打量起這座引起他好奇心的妓院,在它的大門兩側,更是有文采好得令他不得不對書寫此聯的人致敬的對聯。
酥娘一蒻腰肢嫋,回雪縈塵皆盡妙。幾多狎客看無厭,一輩舞童功不到。
「嗯。這裏有個舞技高超無比的美女,改天應該過來瞧瞧的。」他甚是欣賞地頷首,再轉首看向下聯。
星眸顧指精神峭,羅袖迎風身段校而今長大懶婆娑,隻要千金酬一笑。
「千金一笑?」他的嘴角微微抽搐,「這麼貴?」看個一笑就得值上千金?
對聯上頭的橫批,龍飛鳳舞地寫著——欲走還留。
看完了橫批,他不由得由衷同意「這種誘惑、這種價錢,的確是很讓人欲走還留。」
驀地,一道甚是森冷的冷風颼颼地自他的身後吹過,令他抖了抖身子,抬首看向今晚的漆黑幽然夜色,總覺得有一種詭譎的味道沉澱在空氣裏。
「這種氣氛。」他疑心甚重地喃喃自語,「難道是夜黑風高殺人夜?」不知怎幺地,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在他的心頭醞釀發酵中。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打斷了他的沉思,拉緊了他心頭熟悉的警報並招來了他全副的警戒心,回首一瞥,幾道幽暗的人影快速地自暗處中竄過。
糟了,又被追兵發現了?
不假思索地,步千歲馬上張大眼四處尋找可供躲藏的地方,但在這條一戶緊挨著一戶的商店街道上,他實在是找不到半點可供藏匿之處,而他本身也再無力道可施展輕功躍至高處地避風頭,他轉了轉眼眸,兩眼直視著眼前這座妓院那高度不怎幺高的矮牆。
拚著一口氣,步幹歲緊咬著牙關,硬是翻身躍過那道矮牆,定眼四瞧院落裏沒啥處可躲藏遮蔽的地方後,步千歲腳下一步也不敢耽擱地,連忙爬上院內一株高壯的大樹,將身子藏匿在被厚雪遮擋的樹幹間。
不過多時,高舉著火把來找尋他的追兵們,果然如他所料地來到院外,瑩瑩閃亮的燈火,照亮了清冷的夜色。
眼看著下麵正大張旗鼓找尋他的人們,搜了再搜、找了再找,遲遲就是不肯離去,橫著身子緊攀住樹幹的步千歲,愈來愈捉不住冰冷滑溜的樹幹,害得無法下樹的他,為求安全,隻好再往上爬,在爬至某個高度時,一道柔和的燈光淺淺地投映在他的臉龐上,他轉過頭去,發現就近在咫尺,有一扇地理位置甚佳,同時也正巧可以解救他於這種窘境的窗子。
當他伸長了手臂,在危險的樹梢上構著了窗戶邊緣,他同時也發現,在他的正下方,就是一池已然結冰看不出深度的水池。
一道窈窕的纖影突地遮去了他臉上的光影,估量完自己危險處境的步千歲抬起頭來,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站在窗子裏瞅著他瞧的姑娘。
這女人。好麵熟,他曾在哪見過?
現在沒時間管他是曾在哪見過她,唯今最重要的大事,就是趕快敲窗叫她快點讓他進去暫躲一下。
站在窗內的扶蘇,冷眼旁觀地看著躲迷藏躲到她香閨窗外的步千歲,隔著窗子,她麵無表情地看他伸長了手臂頻頻敲打著窗欞,許久過後,在她菱似的紅唇上,緩緩逸出一抹微笑。
步千歲已顧不得此刻的他的姿勢,好不好看、會不會有損顏麵,隻是氣急敗壞地瞪著窗裏,明明看見他奮力在敲窗,但卻沒有絲毫動靜,既不尖叫也不大聲喊人來捉他,更不好心的打開窗讓他暫且躲一躲,就隻是靜站在屋內看著他的女人。
不行,手腳沒力,真的挺不住了,天寒地凍的,他的身體已經有點不聽使喚的現象,要是再不小心的掉下去池子裏,到時那可就不是一個慘字可以形容了。
他壓低了音量開口,「姑娘,我的四肢快僵掉了。」
「我知道。」扶蘇的一雙杏眸,在他橫攀於樹上的奇怪姿勢上打轉過一圈後,了解地朝他頷首。
他緊咬著牙關,「可以。請你開個窗讓我進去嗎?」知道她還在看戲?
「我為什幺要幫你?」她有禮又生疏地問。
「日行一善?」步千歲逕自為她找了個借口。
「怎幺辦?」她為難地撫著芳頰,「我好象沒什幺行善的良心。」
「那。」他再度拉下臉拜托起這個看起來根本就不想幫忙的女人,「你有沒有人饑己饑的人道精神?」
「沒有。」扶蘇微笑地搖首,「但我不介意看你等一下掉下去溺水,來個人溺己溺。」
「你。」好狠心的女人。
她淡淡地提醒他,「你快掉下去囉。」他的一隻腳已經掉下樹緣,身子已開始呈現搖搖晃晃的狀態。
「打個商量。」步千歲努力地自胸口掏出一張銀票伸向她,「開個窗,一百兩?」套人情既然沒用,那就講價錢。
她的黛眉挑了挑,「紫冠府的銀票?」
「對。」他們紫冠府的信用那幺好,是正常人的話一定會快快地收下這種利誘。
扶蘇巧笑倩兮地睨他一眼,「你不知道現在紫冠府的銀票,已經不許任意在金陵城使用了嗎?」自從步熙然要追某個人起,紫冠府的銀票已經不太能通用了。
「那隻是暫時性的,而且那銀票隻限定於某個人不能用。」既要小心別讓自己掉下去,又要和她說理的步千歲,千辛萬苦的把話擠出來。
「好吧。」她忽然神色一改,臉上的表情似乎變得願意通融。
他不禁喜出望外,「那。」
「一千兩。」她不疾不徐地朝他伸出一指,坐地起價地向他勒索。
「什幺?」吃人不吐骨頭哪!
扶蘇兩手環著胸,笑意灩灩地跟他講價錢,「開個窗一千兩。」
「你坑人!」步千歲氣火地大叫,然後又七手八腳地趕緊捉緊差點抱不穩的樹幹。
她笑得很無辜,「怎麼會呢?」她隻是在發災難財。
「五百兩。」滿心不平的步千歲,幹脆掛在樹上跟她討價還價。
「八百兩。」她沒那麼好讓步。
「七百兩。」他再跟她拉抬起一點價錢,免得自己虧得太大。
「成交!」她爽快地點頭應允。
「開個窗居然需要七百兩紋銀?這窗子是金子造的啊?從沒看過哪扇窗子比這扇貴得更離譜!」
生平首次遭人坑的步千歲,萬般不情願地掏出一迭銀票,在她打開窗子一道小縫接過點算後,她才如他所願地打開窗子讓他進來避一避風頭。
「貴死了。」四肢被凍得不太聽使喚,動作慢吞吞的步千歲,邊爬進窗裏邊在嘴裏抱怨。
「別動。」扶蘇在他想起身去屋內暖融的爐火前,烘一烘一身濕冷的身子前,飛快地關上窗將他拉至身後。
「做什幺。」他想張口抗議,但她房內的門扉卻立即開啟。
「老板,我聽見你房裏有聲音。」
睡眼惺忪的春聯姑娘,揉著眼皮走進她的房裏,而後不解地望著扶蘇身後那位高大的陌生男子。
「他是誰?」夜半三更的,怎會有個陌生人來到她的房裏?
「他是。」扶蘇眼眸靈快地轉了轉,「來應征的。」
步千歲在她身後悶聲怪叫。
「應征?」他隻是借個窗子躲一下而已,誰要她代他來說謊的?
「不這麼說,難道你想被趕出去讓人逮個正著?」她將身子微微向後傾,在他的耳邊悄聲地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