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遭挖空的心房,血,一滴滴淌下。

淒清的月光隔著囚欄照進了黑暗的囚牢,沉重的刑具,在月下閃爍著鐵青色的光芒。耳邊呼嘯的陰風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息,銳利似刀的冷意始終刮在他的麵頰上,一下一下地撥動他覆麵的散發。

一襲染血的罪衣、頭戴刑枷、手鏈腳拷緊縛在他身上,他是一個被判身坐千年孤牢的鬼。

他知道,他已經死了,但他是怎麼死的?記不得了,他已記不起自己為何會身在此處,在這片黑暗裏待得越久,他能保有的記憶也越來越少,明明就是不該會遺忘的,可是那一日的情景卻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在他的腦海中消失無蹤,他甚至憶不起自己的死因。

但在這永無終點的刑期裏,他卻未曾有過一夜忘懷仇人的模樣。

慘淡的陰風再次吹揚起他的發,拂過他的臉龐,他張口一咬,緊緊咬住那截發,雖說力道大得把那截發都咬斷了,但仍是止不住他心底的憤恨,不知不覺間,血液鹹澀的味道在他的口中泛濫。

他們曾是在中秋明夜時一同把酒言歡的兄弟啊,也曾是在風沙滾滾的戰地裏,彼此緊緊相依求生的夥伴,然而那個人卻成了仇人,那張在他死前最後見到的麵孔,那張出賣他的麵孔,像根狠狠插進他心窩裏的長矛,怎麼也拔不掉。

片斷的殘景猶在他的眼底躍動,破破碎碎的,他無法將往昔的記憶編織得很完整,一種朦朧又清晰的仇恨塞滿了他的心房,除此之外,伴隨著他的,還有這份夜夜籠住他,怎麼也甩脫不去的孤寂。

在這幽冥無限的地方,上無穹蒼、下無黃泉,沒有人聽得見他渴望複仇的心音,隻因身死血冷令它早已不再作響,但在極度孤單之餘,他忽然很懷念。

仿佛,還可以嗅到黃沙的氣味,還能在靜夜中聽見流竄在曠漠裏的胡枷聲,遙想當年,飛沙萬裏,大漠奔騰,那些令人無法忘懷的光榮歲月,那些殘留在人間的遺憾和背叛……

啊,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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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祿十年春,天文占侯於天文曆記載,仲春之夜,出現“熒惑守心”天象。

她還記得,那一日,是個春色美好的暖日。

在二娘的指揮下,府中的酒娘們正把去年秋末所采收的桂花釀成佳釀,東風一吹,香氣隨著暖風飄渺四散,府裏府外歡沁著濃鬱得化不開的桂花香,她向二娘討了些初釀成的桂花酒,一手拎著裙擺,興衝衝地想拿去給剛下朝的爹品嚐。

“爹?”踏進寂靜的書房,震玉小聲地喚著背對著她的震剛,以為打擾了立在書櫃前看書的他。

震剛旋過身來,手中無書,有的,是臉上凝重得化不開的愁色,他踱至桌案前,看著她手中的新酒,沉默地將酒碗接過來仰首將酒一飲而盡,而後將碗推向她要她再斟上。

“爹,你怎麼了?”沒見過他這般飲酒的震玉雖是有些不解,仍是照著他的意思再度斟酒。

震剛頹坐在案內,兩眼炯炯地盯審著碗中蕩漾惑人的酒色,馥馥的香氣仍在唇齒之間徘徊,許久過後,他沙啞的啟口。

“咱們震家……將有大難。”

震玉手中的瓷瓶手不小心抖滑了一下,些許的瓊漿玉液溢出斟倒的杯緣,酒色映在棗紅色的書案上,看來有些腥紅。

“大難?”好端端的,怎會突有大難之說?是朝中又出了什麼事嗎?

他的眼神顯得很空洞,“天文占侯今早私下告訴我,前些天夜裏,發生了熒惑守心天象。”

“熒惑守心?”她頓了頓,腦海裏對這名詞依稀有個印象,“是天象中的星辰之象?”

“對。”他緩緩地合上眼眸,“熒惑守心,是指熒惑在心宿發生由順行轉為逆行或由逆行轉為順行,且停留在心宿一段時期的現象。自古以來,在星占上,熒惑守心即是被認為是最不祥之兆。”

“爹,為何你要說它是最不祥之兆?這不過就是個天象嗎?”越看越覺得他神情不對勁,她擔心地來到他的跟前想問個仔細。

震剛低垂著頭,頹然地將臉龐埋進掌心裏。

“因為它代表……近期內,不是聖上即將駕崩,就恐是皇家有禍。”據各朝占文與文獻來看,“熒惑守心”的星占,很可能是代表帝王駕崩的惡兆,及死亡或殺戮之意,而在漢書天文誌裏,更是將熒惑守心視為皇帝崩殂、皇室有禍的前兆。

她驚愕地一手掩著唇,“什麼?”

“相爺,有客到。”出現在廳內的府內總管,低沉的稟告聲掩蓋過了她訝愕的抽氣。

震剛抬起頭來,“誰?”

“翟大人。”總管恭謹地呈上拜貼。

“翟慶?”手握拜貼,疑惑泛在他的眼眉間,“他會來這?”分據兩黨,在朝中誓不兩立的對手,會破天荒地來府上造訪?

震玉並沒有考慮得那麼多,“會不會是翟大人也聽說此事了,所以才……”

“快請。”沉默了半晌後,震剛先是揚手朝總管吩咐,再輕推著女兒,“你先下去。”

她微微搖首,“我想聽聽翟大人對此事的意見。”翟慶身為輔相大臣,也許他能為這事想想法子也說不定。

震剛卻不容拒絕地推她入內,“你還未出閣,別拋頭露臉的。”

“是……”震玉莫可奈何地輕挪蓮足,緩緩退離大廳。

“相爺。”在她退離大廳後不久,特意前來登府的翟慶,一進廳便先給震剛行了個大禮。

“下了朝就別拘禮了。”震剛勉強擠出應客的僵笑,前去將他迎進廳內,“你這稀客怎會有空來?”

“今日我是來……”翟慶隨即止住了腳步,兩眉緊鎖,一臉的欲言又止。

震剛怔了一會,隨即看懂了幾分,於是揚手叫領他進來的總管退離廳內,並要他將廳門掩上。

“熒惑守心一事,天文占侯已呈稟聖上。”外人一走,翟慶便抬起頭來點明來意,“小弟此行就是奉聖上口諭而來。”

他不意外,也明白即使天文占侯想瞞,但這等大事終究也是瞞不住。

“聖上……有何打算?”為何聖上要派人帶來口諭?是因聖上不願張揚嗎?他無法猜測聖上意喻為何,也不明白會特意派翟慶登門的理由究竟是什麼。

“震兄又有何打算?”翟慶不答反問,像是想要先看看他有何心意。

“我……”欲語難言,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他更怕的是翟慶今日會來府中,主要是代聖上前來刺探,因此他萬不能失言。

“依小弟之見……”在他猶豫不決的這當頭,翟慶緩緩啟口,眼中,閃爍著難解的詭光,“為了聖上安危著想,也為震兄一門聲譽,震兄不如盡節轉凶。”

他不解地皺著眉,“盡節轉凶?”

“震兄位居群僚之首,除了輔佐聖上外,尚須肩負‘理陰陽,順四時’的特殊使命,當災異發生時,本就理應負起責任。”翟慶揚起頭,說得理所當然,“你也知道,自古以來,天子必須為災異負起責任,以保天命並稱合天意。身為官僚機構首長的丞相,因為職在佐理天子,所以也得分擔責任。”

寒意突地自心底被掘發出來,紛湧如泉,冷汗不由自主地滑下翟剛的額際。他萬萬沒想到,聖上為自保求避禍,竟把全盤的責任推至他這邊來,但在訝愕之餘,對於盡節這字的用意,他更是自骨子裏感到恐懼。

“聖上要我如何分擔?”他極力穩住聲調,試圖將喉際深處所竄起的顫抖全都壓下。

翟慶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聖上的意思是,望震兄能獨自一攬全責。”

話甫出口,震剛隻覺像是一盆涼水自他的頭頂上潑了下來,冰冷的水滴,澆醒了他,也淋濕了一顆老臣的心,他總算是聽明了話意,無限心酸,悄悄在他的心底蔓延。

“聖上要我自盡?”他字字清晰地問,問得篤定、問得明白,他不要懷有任何誤解或是噯昧,也不要由他人來判他的刑,他要的是聖上真正的心意。

翟慶見他把話都挑明了,也不好再拐彎抹角,“聖上認為,天有災異,是因丞相未克盡輔弼之責且修德不敏,以致人民怨懟上達天庭。”

未克盡輔弼之責?修德不敏?

震剛顛顛倒倒地退了數步,直至撞上了桌沿,他勉力穩住身形,半晌,茫然的眼眸總算是有了焦距,他自嘴邊扯出一抹苦澀的笑。

這話中,是真是假,他與聖上彼此心知肚明。聖上今日會特意派人來他的府上暗示他自盡,表麵上,是因天災之責要由他來承擔,但事實的真相究竟是什麼?是因黨爭失利了,故而朝中同僚想借此除掉他?還是聖上早已想撤換個丞相,隻是苦無良機?事實是什麼,無人知曉,倘若聖上隻是要找個殺他的借口,那麼隻需織羅幾個罪名便是,不需用熒惑守心一事來毀他清譽。

“震兄?”見他麵色慘淡得很,翟慶忙不迭地想上前扶他一把。

“我沒事。”震剛拒絕他所伸出的援手,深吸口氣後兀自站定。

廳裏的沉默來得那麼突然,震剛在深深吐息後,思索起這事的前因後果,並開始懷疑,是誰慫恿聖上使出嫁罪一計的?是誰,住耳根極軟的聖上麵前指名由他來替罪的?

當震剛懷疑的視線來到翟慶臉龐上時,翟慶的眼眸閃了閃,一瞬間隨即替換上了深表同情的憾意。

“對於聖上此意,小弟自是深感遺憾。”他深深抱拳掬首,語帶哽咽,“若不是別無他法,小弟自然也不會尊旨奉行。”

“我若是進宮麵聖呢?事情可有轉圜的餘地?”他雖不想示弱,但也不想枉死,進宮一求,或許能夠保住性命也說不定。

“天威難測,聖上的心意誰也拿捏不準。”為免他的心意搖擺,翟慶更進一步地將話挑明,“現下,聖上惦在震兄多年來之勞苦,特意法外容情讓震兄還有得選擇,若是聖上心意忽改,或是事突有萬一,一旦聖上或是皇家中人發生了什麼差池,隻怕聖上怪罪下來,將會禍及震氏全族,到時震兄的九族姻親恐都將……”

震剛緊斂著兩眉,“夠了,我知道了。”如此不希望他進宮,這麼積極地想要他表態,是否是因為隻要沒聽見他的親口允死,聖上便會一日不安?

“那……”眼見事情已有了眉目,翟慶饒有深意地拉長了語調,彎身朝他拱手示意,“在聖上下達聖諭前,關於盡節轉凶一事,請震兄務必斟酌小弟之見,小弟告辭。”

心亂如麻的震剛並不挽留他,“來人,送翟大人。”

“爹……”躲在廳後將一切聽得一清二楚的震玉,麵色如雪,拖著沉重的腳步踱進廳內,一步步走向即將麵對的現實。

“都聽見了?”光從她的喘息不定的音律中,他也知道她全都知情了。

“聖上要你自盡?”她緊繃著身子,想抗拒這份突如其來且沒有道理的無奈,渴望他能親口告訴她,這是一場錯覺,它不會成真。

震剛緊屏著唇不發一言,隻是背過身去將掌心緊緊拳握。

“爹?”得不到他否定的答案,她渾身緊張地抓緊他的衣袖,“你不會真照翟大人的話去做吧?”

聖上都已私下派翟慶來傳達口諭了,他能不奉旨照辦嗎?

今日,不是聖上不殺伯仁,而是伯仁必須主動求死。熒惑守心若真將威脅到聖上或是皇家中人的性命,那麼身為臣子理當為聖上消災除禍,聖上若是要轉凶嫁罪,那麼身為一人之下的丞相,即使再不願,也得義不容辭。更何況,天子之命,貴於人臣,聖上若是因天象而真有個差池,茲事體大,任誰都擔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