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他困難地啟口,“我也不想,但身為人臣——”

“這不公平!”無法接受的震玉,大聲地駁斥他的話並朝他拚命搖首,“天上的星辰要如何運行,這又不是一國之相所能控製的,為什麼要因一個天象就得賠上你一命?”就為了貪生怕死的聖上想要避禍,這樣就必須以他這個丞相以一命來承擔禍端?嫁罪?她爹何罪之有?就算熒惑守心是真,那麼上天想懲罰的,也該是那個上天認定有罪的聖上!

“別說了。”震剛疲憊地抹抹臉,即使明白她的話中句句是理,但對於眼下的形況,他還是無能為力。

“可是……”她不死心地拉緊他的衣袖,依然希望能在這當頭力挽狂瀾好去改變他的心意。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不死不忠?”震玉緊咬著牙,一腔即將家破人亡的悲憤無處訴,“你分明知道這是愚忠!”就為了個星象而死?這也未免死得太無價值、太冤枉了,如此是非不明的昏君,他竟還要遵旨奉行?

震剛旋過身來大聲喝斥,“住口!”

“爹……”她殷切地喚,怎麼也驅逐不去心中那份即將失去他的恐懼。

在她急切想挽回的水眸中,震剛忍不住別過臉,不去看她那以清澈似鏡的眼眸中,清晰地看見裏頭倒映著他的不甘,同時,也不願讓她看見,他苦苦想掩藏在腹中的心酸。

他也不想啊,他不想的,但違背聖意又豈會有活路可走?現下若是選擇自盡以保聖上,或許聖上日後還會惦著他這個盡節的臣子,在他死後來到他的靈前為他祭拜,他名聲則不致受到半分損傷將會永遠流傳,若是不死,一旦等到聖上下旨賜死,那麼到時震家死的恐怕就不隻他一人,麵對這條隻能赴死的絕路,他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爹,你可以辭官,或是主動求貶,咱們全家可以離開京兆走得遠遠的,在聖旨下來前,你可以——”心慌不已的震玉忙不迭地搜思索腸,試著找出能夠避開一死的法子,但她微弱的勸言卻被震剛洪亮的吼聲截斷。

“別侮辱你爹!”

回蕩在廳中的嫋嫋餘音許久不散,刺眼的朝陽穿過花色的窗欞射進廳內,在一片刺眼璀璨的光影中,震玉看不清他那努力想要挺直背脊的側影。

“咱們震家自祖上為臣以來,世代忠良,深明盡忠職守之大義,即使肝腦塗地,也不及報皇恩於萬一。”他並非貪生怕死之輩,他可以死,但死,也要死得有尊嚴,他的腰杆,要能挺得直。伴君如伴虎,身處在聖上跟前的寵臣們,在生命上有著什麼風險他都明白,可這些年來,麵對朝事、麵對聖上,他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代聖上整馭萬臣,他的政績雖及不上史上赫赫的功臣明相,但這些年來的為國盡力盡心,也讓他自己博得了個良相的美名,即使他對這個國家無極大的治世功勳,但他也無過,他不允許自己的清譽被迫染上一絲塵埃,他不能愧對震家列祖列宗。

被一室淒清和悲涼擄獲的震玉,眼中蓄滿了不舍的淚,在盈睫的淚滴落地之時,震剛回過頭來,定定地凝視著她的眼眸。

“我不是震家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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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懦夫,他是傻子。

火光燦燦,盈亮的火焰烤暖了震玉的臉頰,一身縞素的她,跪在靈堂的火盆前再灑落數張紙錢,看盆內原本逐漸孱弱的火星,在轉眼間火勢又壯盛了起來,叢叢火舌貪婪地舔噬著新拓印的紙張,火起焰落間,隱隱煥散出紙質幽淡的清香。

七日前的黃昏,丞相震剛特意沐浴潔淨,在跪地朝東而拜叩謝皇恩浩蕩後,投環而死。

消息傳出後,次日,聖上便親臨丞相府吊唁,貴為一國之君竟屈駕於臣下府上慰喪,此乃本朝破天荒的先例,就在聖上拈香祭拜之後,隨後即頒詔追諡震相為留國侯,並下旨命太史令務必將震相為帝盡忠的大義留於青史上,以供後世瞻仰。

名留青史千秋。

這就是爹所要的?這一生,爹將他的一身的青春和光華懸係在這個國家上,盡心盡力於朝於政,試圖以滿腔愛民的熱情織就出一番功業錦繡,豈知到頭來,功未成身先死,他所得到的,不過隻是個留國侯的虛名。他不知道,聖上是無心的,百姓是善忘的,留國侯這三字,不過是春日裏的璨花,時間久了,也終將凋零,而後被掩覆在土地遭到遺忘。

當淚水幹涸後,揮之不去的疑惑始終存留在震玉的腦海裏。

那日,在叩謝聖上離府時,她抬起頭來,遠望著聖上帶笑離去的背影,她不明白的有很多。

她不懂,遭聖上賜死的爹,為何在死前還要叩謝這般殘酷的皇恩?她更不懂的是,將聖上的罪,轉嫁至老臣身上,這樣聖上就能逃過一劫?聖上命盡若是天意,那麼無論嫁罪於誰,任由哪個無罪之人來承擔,恐怕也仍是躲之不過吧?她不相信以一個無辜老臣的性命,能讓聖上在偷生之餘,還能換來聖上永遠的苟且心安。

凝視著即將熄滅的餘焰,震玉再拈了張紙錢,就著微弱的火星再度讓它燦然起來,當吞噬紙張的焰火即將燒著她的指尖之時,在她身後,傳來陣陣急切如鼓的步音。

“東西都收拾好了?”震夫人踩著匆忙的腳步,邊走邊問向跟在她身後的府內總管。

“都準備妥當了。”總管忙不迭地拍拍懷中所抱著的行囊。

指尖傳來一陣灼熱的痛感,震玉慌忙扔下手中的紙錢,回過頭時,意外地看見這些日子來因她爹自盡之故,因喪夫過於傷痛而臥病在床的二娘,此刻正神情緊張地朝她走來。

“二娘?”她怎麼起來了?

“玉兒。”掩不住一臉倉皇的震夫人深吸口氣,強壓下心頭緊緊懸於一線的不安,試著讓自己看來較為鎮定些,“你過來,我有活要對你說。”

震玉不解地起身,按著跪得有些麻痹的雙腿緩慢地走至她的跟前,看她不發一言地自總管的手上拿來包袱,轉將它交至自己的手上。

“二娘,這是……”捧著沉甸甸的包袱,她茫然地看著他們兩人同樣顯得過緊張的臉龐,一種異樣的氛圍地圍繞在他們身上。

震夫人一手緊按著她的肩,“你聽著,我要你出城避一避。”

“避什麼?”望著她肅然的臉龐,震玉不自覺地感到害怕,不解為何此刻她的麵容看來,竟和當日初知熒惑守心一事的爹有幾分相似。

“避禍。”

她怔了怔,想起老父的愚忠,哽咽地垂下螓首低語。

“還能有什麼禍呢?”爹都已因嫁罪而死了,他們震家,還能再遭遇什麼大風大浪?

震夫人將她拉來身前,低聲地在她耳邊道:“你爹的嫁罪失效了。”

她愕然地張大眼,“失效?”聖上出事了?

“皇後娘娘今早病逝於鳳藻官。”

震玉隻覺得腦際轟隆隆的,有些無法站穩地一手捉住她的手。不是說……不是說隻要嫁罪於丞相,便可保聖上與皇家無禍嗎?為什麼皇後還……

震夫人用力地扶她站穩,“在聖上降罪下來前,咱們都得快些離開這裏。”今早喪鍾響遍全京兆,一些以往在朝中與震剛有些交情的同僚,不約而同地紛紛派人捎了口訊來府內,說是失去皇後痛不欲生的聖上,已下令要將替聖上代罪的震相及震家有幹人等,一律嚴辦。

“聖上把皇後娘娘的死……怪在爹的身上?”她爹都已經為此賠上一條性命了,沒想到……這算什麼?不盡節有罪,盡節了,還是罪人一個!

天道在哪?

“你別管這些。”震夫人伸手拍拍她的麵頰要她清醒點,並一手指著她手中的包袱,“那,裏頭有些錢,是我出閣時的嫁妝,你拿著這些錢去我的娘家娥眉村,把這些錢交給我的家人,他們會收留你的。”

“二娘你呢?還有弟弟呢?”震玉回過神來,憂心如焚地緊拉住她的衣袖不放,“你們不跟我走?”

“弟弟還小,又病得那麼重,娘家的路途那麼遙遠,他受不住的。”震夫人溫言溫語地朝她哄勸,“我先帶弟弟到京外避一避,待弟弟病況好些了,我們就去找你。”

“我跟你們一起走。”她邊說邊搖首,一想到家人都沒有伴在她的身邊,她就有一種會失去他們的恐懼。

“聽話,你先走,等風波較為平靜一些,我隨後就帶著弟弟與你會合。”震夫人輕輕拉開她的手,不容置疑地推著她走向廳門。

“你們會跟上來?”她扯住腳步,滿眼都是不確定的慌亂。

靜看著她惶惶不安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的震夫人,為掩飾此刻心中的傷愁,一把將震玉擁入懷中,但她抱得是那麼的緊,那麼的不舍,仿佛隻要她鬆開手,她就將再也不能見到她。

她努力撐持著不讓自己潰堤,“會,我們會跟上的。”

“真的?”倚在她的懷中,震玉用力環抱住她,迫切地需要她給自己一個心安的保證。

“真的。”難舍依依地拉開震玉後,震夫人又再次地催請她上路,“去吧,動作快點,晚了城門就要關了。”

“小姐,快走吧,別誤了時辰。”在一旁候著的總管,也迫不及待地催請她馬上離府。

麵對這些令人措手不及的一切,一時之間沒有主張的震玉,隻能被總管推著往外走,但方走至院裏,越想越覺不對勁的她止住腳下的步子,不確定地再回首往後望,望著二娘和眾人揚手催地快走的模樣,她忍不住想再多看他們一眼,莫名奇妙的,想將他們此刻的容顏牢牢記住。

心下,有如飄搖不定的浮雲,有著說不上來的不安,或許因為她們送別的模樣是那麼的不遺餘力,那麼的急於她快走,模模糊糊成形的忐忑在她的胸口膨脹,她忽然覺得很冷,數不盡的寒意像件貼身的涼衣,輕巧地貼附著她,令她渾身泛過一陣哆嗦。

“走吧……”急於趕人的總管,在她猶疑不決時,奮力拖拉著地的臂膀,將腳步踉蹌的她給拖出院裏直朝府內後門而去。

倚在廳門邊目送的震夫人,緊咬著唇,直至震玉的身影越走越遠,漸漸看不見了,她才容許自己的雙目釋放出積蓄已久的淚霧。

“夫人!”當她用力止住即將脫眶的淚時,急切的呼喚令她轉首。

低首看著院內倉皇來報的一幹家丁奴仆,她竭力穩下心緒,冷靜地看著他們。

“禦林軍到了嗎?”如果消息沒錯的話,聖上所派的人應當是以十萬火急之姿趕來了。

“來到大街上了!”將府門關上落栓後就跑來的家丁,氣喘籲籲地向她稟報。

她環顧眾人一眼,不後悔地下決定,“你們快走,別讓震家拖累了你們。”

“夫人……”明白她想一力承擔的眾人們,難掩淒惻之情地向她搖首,人人腳下重若千金,怎麼也無法照她的話挪動腳步。

“沒聽見我的話嗎?”震夫人怒斂著眉,奮力揚聲驅趕著他們走啊,快走啊!”

默然無語的眾人,在她的揮趕下不得不移動腳下的步子,她別過臉,不去看他們離去的模樣,深吸口氣後,她靜靜地走至靈堂前,揚起頭看著堂上高燒的白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