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堂前那盆震玉未掩熄的火盆,盆中,星火未盡,漫起陣陣如綢的灰煙,冉冉騰升的煙霧飄漫至她的臉龐上,熏惹出她滿腔的不甘和深埋的不平。

“娘?”虛弱的童音在她身旁輕輕響起,她怔了怔,轉首看向被奶娘自病榻上抱下來的震錫,偎在奶娘的懷中,充滿病容的童顏,正疑惑地瞧著她。

“姊姊呢?”睡醒找不到總是伴在病榻邊的親姐,震錫好奇地左張右望。

“姊姊她……”震夫人走向奶娘,強忍著鼻酸將他接過摟至懷中,“姊姊有事出遠門了。”

“她什麼時候會回來?”被病魔折磨得消瘦蒼白的震錫,軟軟地倚在她的肩上問,語末,乏力地閉上眼靠在她的肩上休息。

聆聽著他天真無憂的問話,她深深吸口氣,努力地將喉際間的哽咽壓下去,同時收緊了雙臂心痛地摟緊他。

他皺著眉,“娘,你摟疼我了……”

“夫人,你快別嚇著少爺了。”一雙熟悉的手臂伸至她的麵前,府內總管愛憐地將她懷中的震錫接手抱過。

“你們沒走?”震夫人詫愕地抬首,發現不隻是隨伺在一旁的奶娘,就連原本該走總管和家仆們,此刻全都站在廳內無人離開,

總管釋出一抹苦笑,“聖上若是執意要拿下我們,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天涯海角我們也是無處可逃。”

“是震家害了你們……”盈眶的熱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她歉疚地朝他們深深鞠首,但總管和奶娘卻同時伸手將她扶起身來。

“夫人快別這麼說,咱們,都是一家人。”

就在此時,平地像掀起了一陣暴雷,府門卻傳來了吵雜的馬嘯與金鳴,無法數盡的人聲正步步進逼而來,聽著外頭逐步靠近的種種令人心弦緊繃的音律,震夫人招來廳裏的眾人與她一同席地而坐,讓每個無法離開的人都緊密地靠在一起。

不過許久,府門遭破的轟然巨響緊接著傳來,廳內的眾人心中震了震,更握緊了彼此的手,試圖借由他人的溫暖,來安撫住彼此那份止不了的抖顫。

但,即使將手握得再緊,當死亡來臨時,沒有人是能準備好的。

高懸在府外大門的丞相府門匾,在奉旨而來的禦林軍落力的拆解下,搖晃地掙紮了半晌,終究是自高處墜地,啪的一聲,悶鈍沉重的聲響令府內的人都抬起頭來,眼睜睜地看著成隊的禦林軍,踩著整齊的步伐踐踏過已被毀壞的門匾跨進府內,入府後,禦林軍人人手荷的長劍反射著夕陽刺目的流光,將一室的人們都映得無所遁藏,清楚地照出他們相互扶持的身影,也映照出他們眸中所盛藏著的驚懼。

在怒雷般的暴喝下,奉命的禦林軍們分別進入府中各院落,一一將躲在府內的人給搜了出來,在廳內遭人強行押跪在地的震夫人,屈首之餘,拚命說服自己必須斂氣沉心萬不能妄動,她微微朝旁一瞥,就見奶娘將震錫緊摟在懷中,一手掩著他的嘴,不讓他叫嚷出聲。

“全宅的人都在此了?”大勢抵定後,為首的禦林軍統領緩步踱入廳內,兩手撐著腰際睨視一地的人犯。

“包括家丁奴仆在內,一人不漏。”負責拘拿人犯的禦林軍,在確定宅中無一人逃走後恭謹上稟。

禦林軍統領滿意地點點頭,低首抽出擱在袖中的人名名單開始點算人犯,但怎麼數算,在場的人犯就是少了一人。

“震相的千金震玉呢?”他彈了彈手中的名單,在找不到人後轉首問向拿人的禦林軍。

“這……”糟糕,好像是真的少了這麼一個人。

因他的問話,匍匐在地的眾人們,不約而同地身子同時皆泛過一陣抖顫,但隨即又壓了下來,然而這看在禦林軍統領的眼裏,更是不禁要深啟疑竇。

“她在哪裏?”禦林軍統領耐著性子,踱至他們的麵前,深深懷疑起這些人違命將震玉私藏至不知處。

“她死了。”在一室的寂然中,震夫人安然無懼地抬首,平靜地直視他的雙眼。

他眯細了眼,“死了?”這麼巧,抄家之前就死了?

“日前小女就已因急病身亡。”她挺直了背脊,清澈的雙眸沒有一刻動搖。

禦林軍統領雖是不信,但當下卻也無法證實她的話是否有假,直至某名禦林軍來到他的身旁,朝他附耳說了一陣後,他的兩眼再度滑過震夫人蒼白的臉龐,隨後狡狡露出一笑,揚手朝身後吩咐。

“通知城門衛兵,即刻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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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不想報仇?”

冰冷的問句,漾在空曠廣闊的大殿上,颯涼的陰風一吹,餘韻即像漣漪般回蕩在殿內每一個黑暗的角落。

此時此刻,幽冥殿外的夜色,似是遭浸透在墨海裏般,茫茫幽色中不肯透露絲許光芒,日月星辰仿佛都已沉淪至地底最深處,再不能釋放一線光明,而在殿內,數朵懸於殿旁的鬼焰燈,焰中青焰曳曳閃爍,照不明殿內之景。

立在殿中的殞星緩緩抬起頭,仰首看向坐在高位之處的陰後暗緲,在她兩旁身側,兩名鬼差之首魑魅與魍魎隨侍著,手中各拈一朵青焰,燦燦地照亮了她豔魅的臉龐。

當殿內飄搖的問句透抵他的耳際時,殞星那雙被蒙上孤寂許久的雙眼,再次因它而煥煥生亮。報仇這二字,就像是在一片殘有餘溫的灰燼中,再投入一把蓬火,令這一腔壓抑已久的仇恨之火又再度肆盛了起來。

“你想不想報仇?”暗緲有耐性地再問一次,隨手拈來一團火,以過於蒼白的指尖反複地把玩著。

“你能讓我再活一回?”太過多年沒有啟口說過話,殞星試了許久,好不容易才能把低啞粗嘎的聲音自喉際釋放出來。

她一掌拈熄火焰,“不,我辦不到。”

嘶的一聲,方才因她而生亮的雙眼,像是幽夜裏曇花一現的微弱星火,無聲地熄滅。

自嘲的笑意躍上他的唇角。

誰能辦得到?誰能令他起死回生?不可能的,無人能夠令他起死回生的,他遺留在陽間的軀體早已化為塵泥,身在這浩瀚無盡的陰間裏,三魂悠悠、七魄渺渺,他隻是名無主的孤魂、深坐孤牢永不得開釋的鬼,若是想再活一回,惟一的法子,就隻有登上九轉輪台投胎再世為人,但他卻因在陽世時那一身他不知卻又得償的罪,因他身後那些他憶不起的血腥,讓他連投胎人六道的資格邢沒有,他就是想要為人,也難如登天。

殞星沉默地背過身去,緩慢地拉開沉重如石的雙腳,屬於武人的魁偉的身軀,稍一動作,便扯動了從頭到腳層層重重的枷鎖,每走一步,金屬的拖曳聲便在殿內鏗鏘作響。

“我雖不能讓你複生再活一回,但,我能讓你以人貌鬼身的姿態還陽百日。”暗緲並沒有阻止他離開,隻以一句話就讓他定住腳步再度回首。

猶如不見天日密不透風的地牢裏,忽然遭人開啟了一扇光明之窗,素來渴望而不可得的希望,此刻正新鮮誘人的懸在眼前,令人渾身蠢蠢欲動,殞星錯愕地揚高一雙劍眉,意外滿滿地裝盛在他黑眸裏。

他能離開陰間的孤牢回去陽間?即使他是一隻鬼?

很心動,他很心動,早已凝固的血液好似在回暖倒流,潺潺的急流聲在寂靜中聽得很清楚,她的這句話,簡直就像在他的胸坎裏鑿開了一個洞,親手放進了他夜夜在孤牢裏深懷著的向往,突然被告知他能夠擁有這份本來隻是在夢中才能擁有的夢想,是種甜膩膩又帶點痛苦的感覺,他一手按著空蕩蕩的胸口,幾乎以為,那顆多年前就已遭人剜出的心,向往得都因此而再次重生了。

“你說……還陽?”他謹慎地求證,極其小心翼翼的,就連話裏都帶了點興奮的顫意。

“隻要你答應我一事,我可去西天向佛借壽令你還陽。”眼見他動心了,暗緲的唇邊揚起細笑,深深靠坐進椅裏,十指交握地俯視著他。

見著了她眼底的穩操勝算的笑意後,迷夢瞬間自他的眼前抽身開來,一絲理智,一點清醒,又紛紛回到他的身上緊緊攀附,他掛下臉,恢複初時的木然。

“條件是什麼?”非親無故,怎有可能會有如此援手?當然,也不會有平白無故送上門的好處。

“你必須帶回我兒暗響。”暗緲捉緊了十指,指尖發出咯咯的聲響,笑意也在她的唇邊隱去。

“陰界殿下?”

“前些日子,暗響趁著陰陽兩界的一場小動亂,私自離開了陰間去了陽間。”想起被困陽間的愛子她便心亂如麻,“如今動亂已被天界的天將平息,陰陽邊界又再度如常,暗響卻因邊界閉合之故再也無法回到陰間。”

他沉吟了半晌,“這麼說,現下……他流落在陽間?”

“隻要你答允能為我找回他,我不但讓你還陽百日,當你事成回返陰間後,我更可免去你的千年孤牢之罪。”她大方地朝他伸出一掌,掌心裏,燃起一盞令他難以拒絕的誘惑之火,“在你還陽的這百日內,你要報仇、要雪恨,我都不予幹涉,隻是你必須在百日內帶著我兒回到陰界來。”

望著她掌心裏焰焰似彩似金的火焰,絲絲誘人的光影在他的眼瞳底閃爍,好半天,殞星沒有任何答話,他隻是靜靜地瞧著她,將先前興奮、渴望或是迫不及待等種種感覺都沉澱下來,試圖理清腦海裏虯結的思維,待冷靜下來後,他清楚地理出了一個問號。

“為何找上我?”身為陰界之首,她的手底下會無鬼可用?特意將他自孤牢裏提了出來,莫不是有著她的理由吧?

暗緲頓了頓,沒料到他會這麼問,掌心火焰盡熄,豔麗的麵容一下子褪去了嬌色變得森青,一如身旁兩名鬼類嚇人的真麵目。

殞星更是不客氣地睨向她身旁的兩名大將,“為何你不派那些鬼差去把暗響殿下帶回來?”

她沉下臉,“私出陰界,這是何等大罪?即使是我兒,他也不能犯下三界之規,若是此事讓三界之神知道了,那麼事情就將難以收拾,因此萬萬不能聲張。”

“所以你就找我這個永不能翻身的孤牢之囚來替你辦事?”說穿了,不過是她想撥如意算盤占他這隻鬼的便宜。

暗渺並沒有否認,隻是饒有深意地瞅看著他。

本來,她也不願意找上他這個罪孽深重的鬼囚幫忙的,可是為了親兒,她也隻好請他去陽間走一遭,芸芸眾鬼中她會誰都不選,卻獨獨挑中了他,是因他當年在陽間,好歹也曾是個威震一方、殺敵無數的浴血大將,縱使如今他是隻鬼,單憑他那一身的好武藝和滿腔複仇的意念,要靠他成事,並非難事。

況且,事情要是成了,兩方皆大歡喜,他報仇了卻一椿心願,她也可找回親兒;一旦事情敗了,她大可推拖得一幹二淨,反正像他這種鬼囚,本就注定永無翻身之日,要犧牲幾個就有幾個,少了他一個,也無人會去在意。

“你談不談這椿買賣?”她一手托著腮,胸有成竹地漾出狡滑的笑靨。

“我談。”殞星回震在空曠大殿裏的嗓音,聽來像是暗夜裏的一陣遠雷。

機會稍縱即逝,此時若是不答應她,那麼就算他再等上千年,恐也再無這等良機,即便是利用也罷,他不能失去這線生機,他必須在他的仇人未死去之前,回到陽間一清千愁萬恨。

“我要還陽。”殞星炯炯的暗眸裏透著堅定,一字一句道來,有如熾焰烙印,“我要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