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麼回事?
神情疲憊的震玉枯站在大宅前,眼前的華宅大院,不是她記憶中總是進出頻繁、人海熱鬧如潮的官家別邸,眼前,隻空留繁化似錦的庭園,但宅裏,卻是眾音渺然無一縷人煙。
在總管的催趕下,及時在封城之前逃了出來的她,大老遠地離京來到了娥眉村,還未走至二娘的娘家,她即隱隱察覺了村裏的不對勁之處。
以往,在這村裏之中,隨處可見家家戶戶、左鄰右舍在村裏的街道兩旁嘻笑談天,可今日卻不同,自進村直至走至二娘的娘家她不但是在這裏找著了寂寂的空村一座,就連四周街坊鄰居也如同宅裏的人一般,全都消失無蹤。
“震玉姑娘。”正當她怔忡出神之際,身後,一道男音喚醒她。
震玉飛快地旋過身來,打量著不明的來者,不知這名一身家仆打扮的男人是打哪冒出來的。
他好心地對她解釋,“這裏日前就已是空村一座了,你要投奔的人,也已不在。”
“你是誰?”她將包袱緊捉至胸前,戒慎地盯審著這個知道她來做什麼的人。
“別怕,我不是什麼壞人。”他朝她擺擺手,“我是天文占侯的家丁,小人名叫痊夏。”
震玉揚高了黛眉,“占侯的人?”天文占侯不是遠在京兆嗎,怎會突然派人來?
正欲解釋的痊夏往前朝她跨進一步,就見她防備地馬上後退了數步後,他便識相地止住腳步。
“自姑娘出城後,小人便一直奉命跟在你的身後。”痊夏深吸了口氣,將兩手收進袖裏耐心地向她解釋。
“你跟著我做什麼?”這個人……該不會是聖上派來拿她歸案的吧?
痊夏緊斂著兩眉,“我必須保護你。”
她的臉上寫滿不信,“保護我?”就算她爹生前與占侯交情不錯,可也沒有好到連她出逃之時,占侯會好心地派人來照顧她的周全。
“除了保護你之外,占侯他……他還托我來代他向你說句話。”他的模樣漸漸地變了,眉心不斷靠攏深聚,一張經曆風霜的臉龐,寫滿了勾留在心底的難言之痛。
震玉默不作聲地瞧著他,越是將他看久,她便發現他的麵色益發慘淡沉重。
她小心翼翼地問:“告訴我,是占侯他……出事了嗎?”
沒料到她會猜到的痊夏,經她一問,喉間隨即一哽,藏在眼底“侯爺他……”他哀慟地頓跪而下,臉上淚水縱橫,“侯爺已經不在了。”
“他死了?”震玉的腦中昏了昏,怎麼也料不到竟真會是這樣,“怎麼死的?”怎麼會?占侯年方四十正值壯年,怎會突然死了?
痊夏不斷以袖拭淚,“暴斃……”
暴斃?這種理由,誰會信?
“他派你來對我說什麼?”震玉強壓下滿腹的疑問,試著想借由更進一步的問話,好來理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侯爺要我來告訴你……”痊夏以額觸地,慚愧得不肯抬首看她,“他說,他很抱歉,是他害了震家。”
她猛地一怔,“這是什麼意思?”
“熒惑守心天象,是假。”他咬咬牙,一股腦兒的全都說了,“這個天象,是侯爺一手捏造的,從頭至尾,根本就沒有發生過這回事。”
在那一瞬間,震玉覺得他的話,像把蓄滿勁道的疾箭,一箭強行地穿越過她的腦際,令她有片刻的空洞,而她的雙耳,轟轟隆隆的,有如萬聲齊鳴,似乎是絕望得不願把他的話給聽得太清楚。這些日子來所經曆的種種,如潮水般地湧至她的麵前,爹的不得不盡節、靈堂上高奉的留國侯匾額、二娘不斷催促她遠走的摸樣、空村一座……這一切,隻是個騙局?不是盡忠,也不是盡節,而是假的、遭人騙的,賠上一條命換來的,就隻是個謊言?
“假的?”她無法承受地一手撫著額際,幾乎難以成言,“你說……那是假的?”
痊夏擔心地揚首看著她蒼白的玉容,“震姑娘……”
“我爹……就為了一個捏造的天象枉死?”不能接受這事實的震玉,心神恍惚地頻頻搖首,兩腳不住地後退。
他不忍地上前拉住她,“震姑娘,侯爺也很自責。”
“自責?自責他為何要這麼做?”她回過神來,眸中恨意無限,帶恨怨伸出雙手捉緊他的衣領,憤濤難止地問,“他怎可以這麼對我們?他可知他一手對震家造成了什麼?我爹與他以誠相交至今,為什麼他要害我爹?”
痊夏也是有苦難申,“別怪我家侯爺,他也是被逼的……”
“誰逼他的?”震玉不肯放過他,更是步步追凶,非要將坑害一門的仇人追討出來,“是誰要他撒這彌天大謊的?”
“翟慶。”他拭淨了臉上的淚,試著平緩下心緒後,娓娓向她道出人人所不知的真相,“是翟慶想除掉震相,故而逼侯爺捏造了熒惑守心。”
她空洞地凝視著他蓄滿痛苦的眼眸,緩緩鬆開雙手放開他。之前,任憑她再怎麼去猜測她爹生前在朝中有何政敵,她也料不到,要陷她爹於死的人,竟是那個曾經來到府上,好心指點她爹以死保節做為退路的翟慶。
“為什麼會是翟慶?”她怎麼也想不透,直覺地隻想要駁斥,“不可能,當年我爹能夠當上丞相,還是經由翟大人一手舉薦,他沒有理由要害我爹!”
他冷冷直述,“他會舉薦震相,是因他自知他在朝中不得人心,朝中同僚們傾向震相的人太多了,他若是想登上丞相一位,就隻有想法子先除掉震相。”
重重迷網自她的天頂撒了下來,圍困住她,令她跌跌撞撞的怎麼也走不出來。
“我不懂……”以往她所見所知的,隻是一幅簡單明白的白紙,而今卻像遭人潑了黑墨般,澄淨的天地烏亂成一團,她看不清。
“你還看不出來嗎?”痊夏兩手握緊她的肩頭,穩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形,“翟慶先是將震大人推上丞相之位,而後伺機再以熒惑守心一事,借由聖上之手除去敵人,如此一來,翟慶不但除去了在朝中視為水火的心腹大患,還可順理又成章的一並接受丞相之缺當朝為相!”
團團黑霧被驅散去,震玉的天地霎時澄明了起來。
無法光明正大地在朝中勝過她爹,無法奪得丞相之位,便先埋伏、先設局,舉薦她爹為丞相後,再伺機等待,直至時機成熟了,便借熒惑守心之事除去敵人,此番殺人,不帶一絲痕跡,他的兩袖,甚至沒沾上半分血跡。
他好歹毒的心腸。
無邊的恨意,像是窮凶惡極的魍魎惡獸,一下被緊束的胸腔放出來,緊緊依附在她的身上,她咬緊唇瓣,止不住一身的哆嗦。
她憤怒得連聲音裏都帶著顫意。
“告訴我……占侯真正的死因是什麼?”現在,她什麼都不相信了,那些被掩蓋在手段下的真相,才是她此刻想知道的部份。
“是鴆殺。”痊夏兩手緊緊握成拳,“翟慶怕捏造熒惑守心一事會敗露,所以就派人暗地裏毒死了侯爺,他還毒死了侯爺全家……”
澎湃裂岸的怒濤一波波地拍岸,盛怒之餘,為自己枉死的親爹,震玉心疼如絞,她咬緊牙關,憤憤地抬起頭,心火化為一股股的動力,推動她的雙腳前行,她轉身踏出步伐,走得甚急甚快。
“你要上哪?”痊夏三步作兩步地追上她,大感不妙地伸手將她攔下。
她直視著他,“我要回京。”
“你不能回京!”痊夏大聲地反對,“我大老遠地追來,就是因侯爺不希望你回京再為震家多添一道冤魂!”
“我不回京誰來告訴聖上真相?”震玉緊咬著唇,用力得連唇瓣都滲出些許血絲。
“就算你說的是真相,又有誰會信?”他蒼涼地問,問得比她還要無助。
因事實逐一被揭開,仇痛一扣接一扣而來,使得她盲目之餘不得不承認,她真沒想到那麼多。
見她有所領悟了,他又續道:“震相一死,翟慶就是新相,在新相的手掌心底下,真相會存在嗎?誰又會信你這一個待罪之人?你若是回京,翟慶頭一個要滅口的就是你!”
“我不信翟慶可以一手遮天……”震玉輕輕搖首,在她唇邊的喃喃之聲,像是想要說服她自己。
“聽我的,把你知道的忘掉,別去想翻案或是洗刷些什麼,那隻是癡人說夢,都隻是於事無補。”他急於想阻止她鑄下大錯,苦口婆心地勸,“更何況聖上早已下詔要緝拿震氏一族,你不能在此時自投羅網!”
她卻酸楚地笑了,“就是因為知道聖上要拿我震家,所以我更該回去。”
“別回去了,震府……已是一座空宅了。”痊夏再把她離京後所不知的一切說出來,好借此打消她的心意。
“我知道,二娘他們已經先避禍出京了,他們就跟在我的身後,他們很快就會追上——”她沒忘記在臨走前二娘的交代,可痊夏卻冷酷地戳破她最後的一絲希望。
“他們不會來的。”
寒意瞬間泛過她全身,“你說什麼?”
“在你離城的那日……”他不忍地別過頭去,“禦林軍就已奉命抄家並將震府所有人都捉拿到案。”
他們沒有逃出來?就隻有她一人及時獲救?恐懼密密麻麻地籠罩住她,仿佛她是個即將溺斃的人。
“聖上……想拿他們怎麼辦?”不會的,應該不會的……二娘他們不會像爹一樣……
“聖上已下詔擇定行刑之日,再過幾日就……”他頓了頓,最終,還是硬將話尾吐出,“就將震氏一族們送至京外西郊法場伏法。”
“我要回去,我要回京……”震玉甚至沒將他的話聽完,急切地轉身欲跑。
痊夏用力揪著她的手臂,“你不能回去,你一去就死定了!”
“放手,我要救二娘他們……”她奮力想掙開,一顆心緊緊懸在那些就將被推入死亡囚牢裏的親人身上,她不允許命運這般撥弄她和她的親人。
“你救不回他們的!”明知不能為而為,這跟去送命有什麼不同?
“就算救不回他們,我也不苟且偷生,要死,我們全家人也要死在一塊!”她什麼都不知道,如果就這樣失去了他們,那麼孑然一身的她,還能剩下些什麼?她不要獨活。
“震姑娘!”
遭她掙脫的痊夏沒來得及拉住她,隻能在她身後放聲大囑,但他的喊聲卻驀然中斷,隻因他見她跑得太急,以致不慎撞上了與她同一方向往前走的男人,在遭她不經意的一撞後,那名一襲黑衣的男子停頓了一下腳步,不久,又繼續前行。
望著與震玉擦身而過的那名男子,痊夏不知怎的,一股惡寒自他的腳底竄至他的頭皮,當他在斜陽下清楚了那名男子的身影後,他用雙手緊緊環抱住自己,並且止不住一身的狂顫。
那男人,沒有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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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守信如期,一如以往翩翩降臨人間大地,暖陽一照,整座京兆沉浸在濃鬱的百花香氣中,扶柳綠映十裏水波、遊人如織,這年的春日,水波被鮮柳透映得特別鮮綠,水麵上,點點染映了數不盡的百彩花色,遠望過去,河道的水麵,就像是一張巧織娘精心織就的彩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