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相形之下,即使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用力得都快將肺腑心肝都掏吼出來的震玉,她那心碎欲絕的驚叫,不過是滄海一栗,渺小微弱得……沒有人能夠聽見。

不,還是有人聽見了,隻是他不是人,他是見了她一麵後,就茫茫不知地緊緊尾隨在她身後的殞星。

殞星張大了黑眸,出神地怔望著她那張痛不欲生的麵容,她那份如遭烙印般的難言苦痛,仿佛骨血連心一般,深深地牽動他,漫天黑壓壓的幽幕忽地朝他罩了下來,一種令他害怕的感覺,震栗刺骨地扶搖而上,電光火石間,他那總是遺漏了許多記憶的空曠腦海,在那一刻,忽地渺渺晃過了許多人影。

男人的臉、女人的臉、孩童驚懼的臉、血泊中一雙雙因不甘而瞪大眼瞳、當高橫劃過天際的一道道白色身影……種種憶不明記不清的光景有如怒潮,窮凶惡極地一湧而至,那一張張壓貼在他眼眶上的麵孔,大軍壓境似的掏挖著他緊鎖著的記憶之門,蠻橫闖入他的眼裏、心底,逼他去看、迫他去想……

掛映在眼中數也數不清的麵龐中,他認出了一人,他看見那張曾令他朝思暮念的嬌容,他看見,一身雪白素衣的呼蘭公主高站在城樓上,幽幽地調開了望向他的視線極目遠方,而後,含恨地閉上雙目,往下一躍……

“你不要死!”在殞星回過神來時,他已竭力嘶吼而出,伸手欲攔住眼前的幻象。

身旁周遭的眾人都沒有注意到殞星的異樣,他們都皆全神貫注地將目光放在刑台上的景況上。就在那時,震玉趁著在刑場唯持秩序的官兵們忙於阻攔躁動的人群們,奮力自人群中脫逃出來,直往法場裏頭闖去。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震玉瘋狂地衝向刑台,奮不顧身的腳步才止頓住,一顆帶血的人頭,滾落至她的腳邊。

是二娘的臉。

“二娘……”她緩緩蹲跪在地,顫抖地伸出雙手,將已閉目合眼的震夫人拾起捧至胸前。

血猶未幹,她多麼希望,隻要她小心地將二娘的屍首拾綴、細心地縫補,這樣二娘就能再度睜開雙眼告訴她,一切都隻是空夢一場,二娘便會像小時候一樣,再度拍哄著驚寤的她再度入睡,可現下這份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痛,正如二娘沁流出的血水般,點點滴滴淌落在她的懷中,如細針一縷一縷地刺出一片血繡,刺得她的心房血肉模糊千瘡百孔。

哀慟無聲流竄過她的四肢百骸,如盛夜裏的野火,正飛快地蔓延,震玉淒愴地往旁一望,另一張思念的臉龐,靜靜地擱落在她的腳邊。

“弟弟……”她將它兜攏過來,哽咽得幾乎失聲,“我是姊姊啊,姊姊回來了……”

那張驚恐的小臉上,口猶半張、雙目未合,她抖索地伸手為他合上眼,心疼得四分五裂不能聚全。他還那麼小,什麼都還不知道,他還沒體會過人生、沒經曆過愛恨嗔癡,他隻是個不滿七歲的孩子啊。

“還給我……”極度悲愴之餘,她抱著帶血的頭顱,半瘋狂地嘶哮,“把他們還給我!”

因她的悲痛,殞星深深地被撼動了。

隻因為,那種哀慟更勝心死的痛楚,他似乎也曾經有過。

“大膽刁民,竟敢擅闖法場?”然而翟慶洪亮的震喝聲卻打散他的記憶,令他速速轉首,準確地找到他此番來到人世的目標。

“相爺。”監斬之一的提督拱手小聲地說出他的推測,“那個女人……可能是震家的漏網之魚。”

“漏網之魚?”翟慶的心漏跳了一拍,心虛悄悄地掩上他的臉龐,“震玉?”場中披散著發,麵容被血濡濕而看不清的女人,真的是她?他不清楚,隻因他從沒見過她長得是什麼模樣。

“應該是。”提督帶著一絲狡笑,“相爺,別忘了,斬草,還需除根。”如此自投羅網,正好省去了他們一番力氣。

“抓住她!”翟慶隨即反應過來,揚手指示,“連她一並送上刑台!”

一湧而上的刑卒們,手上還拎著行刑的長刀,與戒衛的大批的官兵們,凶猛地上前想拉起緊抱著人頭的她上刑台,然而兩眼如盲、看不清眼前一切的震玉,隻是一徑呆坐在地上不動,任憑他們怎麼推踢打罵,她就是如立地生根的枯木,怎麼也不動。

“放下那個東西!”一名刑卒將帶血的刑刀揚至她的麵前,震聲地暴喝著。

震玉的眸子總算是有了焦距,她森冷地抬起螓首,銳眼中的恨意幾乎刺穿他,令他不由自主地顛退了幾步,同時也喝止住了其他人的動作。

她微轉著臉龐,極為緩慢地環顧四望,流離著恨意的水眸,最終停佇在遠處翟慶的身上,他的那張臉龐,勾引出她猛烈無邊的恨意。

綿綿血債,罄竹難書,他們震氏會有今日,孰令致此?

脫去官場這襲充滿血腥利欲的華衣,他們震氏一族老小,不過也隻是幾戶不知曉政局世事的尋常人家吧。官場上的爭名奪利,為什麼要把他們這群無辜者牽連進去?白白葬送了她爹一條性命後,為何還要連帶地再賠上他們震氏一族?聖上失去了皇後娘娘,痛不欲生之餘便要誅罪尋仇,那她呢?聖上有血親,她就沒有嗎?

恨,一腔都是恨,恨君王無道、也恨蒼天無眼,最恨的,是翟慶巧借名目殺她一家,熊熊怒火在她眼中燃燒得劈啪作響,狂焰將地的雙眼都燒紅了。

擱下手中的人頭後,她緩慢地起身一步步朝翟慶前進,一身血染而成的孝衣,在陽光底下顯得格外刺目。

“還不快殺了她!”見滿臉滿麵都是血的她步步走來,心驚膽頗的翟慶忙不迭地催促著。

帶著風兒餘韻的刑刀隨即砍向她的纖頸,就在它即將抵達目的地之前,一隻屬於男人的手握住了它。

所有人都怔住了,震玉也停下了腳步,回身看向那名素不相識,但卻在她喪命之前救她一命的男子,而後,她的意識變得很模糊,昏暈難辨得有如水麵上無根的飄萍。

他沒有影子。

刑卒在回過神來後,漲紅了臉,奮力想要將手中的刀奪回,殞星淡看他一眼,一把將刀扯過後,立即握住刀身傾力朝前方一擲,白亮的刑刀在日光下有如輝閃的流星,刀風如嘯,直朝遠方的翟慶疾射而至,而其他正欲上前拿下他的人們,也被他一身散發出來的劇烈寒意給逼退了數大步。

千鈞一發之際,翟慶在提督適時的推開下跌坐在地,及時躲開了這致命的一刀,他狼狽地自地上爬起,在眾目睽睽之下出醜,他隻覺顏麵掃地,在他正值當寵,說一眾人不敢說二的這個當頭,非得出這一口身為丞相不能、也不允許咽下的怨氣不可。

“是誰……”正欲破口大罵,他的聲音卻忽地緊縮在喉際,梗著嗓,無法發出聲來。

見他身形搖搖晃晃,以為他是受驚過度的提督忙不迭地想將他扶穩,卻聽見他口中嘶啞地低喃著。

“鬼……”翟慶睜大了疑懼的兩眼,毛骨悚然地伸手顫指著烈陽下的男人。

“相爺?您怎麼了?”提督也被他異常的失態給嚇得慌了手腳。

麵無表情的殞星,在正炙的日光照映下,一張令翟慶熟悉的臉龐清楚得無所遁形,他目不斜視地狠盯著多年未見的仇人,與翟慶正正地打了個照麵。

這張臉孔,令他即使是身在煉獄裏也不曾有一日忘懷過,是這個人一手造成了今日,同時也是這個人,讓他成為了一個失去君王的大將。越是深想,恨意越是向心底邊生,相由心生,不知不覺間,他無法克製地換上了一張鬼臉,青麵獠牙、怒目圓瞪,連他也不知在這一刻,他由一名英挺俊朗的年少將軍成了陰間那暗夜噬人的厲鬼。

“有鬼……”翟慶悚嚇得直往後栽倒,整個人不斷在地上踢腿頻退,止不住叫嚷著,“有鬼啊——”

仿佛是寂靜的夜空中,忽地燃放了一枚響徹天際的煙花,引來了眾人所有的目光。

法場中的眾人紛紛因翟慶過於驚懼的嚷嚷聲,轉首麵向定立在震玉身旁的殞星,一望之下,驚嚇非同小可,人人也群起效之地驚叫出聲,轉眼間,貪看慘烈行刑的人們如驚散的鳥獸,迫不急待地慌張退去,就連其他奉命拿下震玉的刑卒和官兵們,在近距離下見著了那張鬼麵後,也被嚇得三魂七魄齊飛,一一棄刀逃匿無蹤。

在翟慶被眾武官倉惶護送即將消失在法場外之時,本欲趁著他們還未走遠,想一舉上前將他拿下的殞星,卻因腳邊微弱的呼吸聲,讓他莫名奇妙地止住腳步,強自按捺下了得之欲快的複偽衝動。

動不了,雙腳怎麼也無法離開她半步,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因她而無法挪動雙腳,低首看去,僅見震玉蹲跪在地上,將震錫被擱落在黃沙上的人頭撿拾回來,接著她再張大了眼努力尋找著刑場中其親人們的屍首。

因她的舉止,他忽然覺得有久違熟悉的暖意,緩緩地滲入了他空洞的心房,他試著讓自己的氣息平定下來,不知為何會因她而生的感觸,卻始終揮之不去,他抹抹臉,試圖讓自己看來較為正常免得會嚇著了她。

“把它放下。”在她抱著震錫的人頭起身,想走至刑台上找齊其他人的時,他終於開口製止她漫無神智的舉動。

又痛又累的震玉,茫茫地視著他,看他伸手接過震錫,將它放在較為潔淨的刑台一隅。

“他死了。”在她又想去把它找回來時,他一手輕拉住她的臂膀,以冷硬的聲調要她認清現實。

她的眼眸浮動了一會,朦朧的淚霧看似即將成形,卻被她狠狠地壓下,明明一雙美目就已經濡濕了,但她堅決不肯讓眼眶浮溢或是產生半分淚水。

對於她喪親後麵對陌生人的堅強,那份被她觸動的心弦劇烈地震動了,他的喉際有種焦灼的熱感,方想開口對她說些什麼,不料卻見她水眸一轉,兩眼直落在地上那柄帶血的刑刀上。

“別糟蹋生命。”在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拾起刑刀朝纖頸抹去時,他的動作更快,迅捷地掃去那柄刑刀,兩手牢牢擒握住她的皓腕,製止住她的愚行。

無法掙紮的震玉沒有開口,她隻是用一種疲憊無望的目光鎖住他幽黑的眼眸,感覺那惑力無限雙黑眸,像似一潭冰鎮寒透的深水,擁有著招喚她向下沉淪的力量,吸引著她直沉下去、沉下去……

殞星在她即將癱倒之前,上前一把將她摟進懷裏,渾身痛累的震玉勉力掀開眼簾看了看他,感覺他冰涼的指尖,如涼風般地撫過她的麵頰,舒適得令她更快速地想閉上眼。

然而就在她沉入黑暗前,他將她擁至胸前,附在她的耳畔低語,她清晰地聽見……

“你若真是想死,那就把命交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