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徘徊在西天盡處,層疊的霞彩遲遲不願散去,執意要為天際襯上繽紛的瑰色,不肯讓黑夜的夜幕正式接手來臨。
皇城的內城,都因這炫爛的霞色而染紅了,在鍾靈宮的天台上,一名身著術袍的男子乘著晚風,袍裾迎風款款翻飛。他往前更站一步,臨高俯眺眼下的一切。皇城內城的各處高砌的皇親巨宅、官府大院,此刻的屋瓦正反射著夕照斑爛的色彩,放眼望去,霞光如鱗,處處輝煌閃爍。
但,在這片看似一如以往的黃昏裏,無人知道,有隻鬼,闖進了這座不屬於他的世界。
“師父。”軒轅嶽不作聲地來到他的身後,微微屈首向他低喚。
皇甫遲沒有回首,隻是一徑地遙望如血色爛漫的落日。
他屈指算了算,低低一笑,“有隻闖錯地盤的東西來了。”
“闖錯地盤?”軒轅嶽遲疑了一會,也跟著攤指算來,不久,他攏緊了一雙墨眉。
陰間的鬼囚,擅自闖入了陽間?他怎都沒有注意到?
軒轅嶽不語地在地心中輾想著,那隻鬼囚,是如何闖過邊界的?區區一隻遭禁的鬼囚,應當是沒有這份能耐,是誰幫了那隻鬼囚?然而他更擔心的是,那名鬼囚來到陽間是想做什麼?
該不會……是為了前些日子被師父捕獲的陰界殿下暗響吧?
他欲言又止,“師父,關於天壇裏囚禁的陰界殿下……”
“他怎麼了?”皇甫遲挑了挑眉,緩慢地旋過身來,夕照映在他的身後,令軒轅嶽看不清他陰暗的麵容。
“他很衰弱。依我看,再不讓他返回陰間,他恐怕就撐不下去了。”無法回到陰間,吸取了陽間過多陽氣的暗響,已孱弱得有如秋風中的枯葉,雖然他已用術法勉強維持住暗響的生命,但這也僅隻是暫時的,他要是再不來和師父說說,隻怕暗響就將魂飛魄散了。
他的唇邊勾曳出無情的笑意,“你要我放了他?”
軒轅嶽鄭重地向他頷首,“徒兒認為師父不該留著鬼。”陰陽兩界素來能夠平衡,就是因為兩界互不相犯,如今陽間的人私自捉了陰間身分極為重要的人物,隻怕這份和平就將被摧毀了。
“喔?”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
“師父,鬼子會為陽間招來禍害,咱們不如……”才想建議他盡速釋放暗響的軒轅嶽,語未竟,已遭他駁回。
皇甫遲揚手一斥,“為師的會留著那東西,自是有他的用途。”得之如此不易,且這個機會百年也難再有一回,他怎可輕易放過這個天賜的安排?
“他不過是隻幼鬼罷了,能有什麼用途?”不想見一條陰間的生命就此消逝,也不想眼看將因此引發動亂的他猶不放棄,“相反的,如不盡早釋放鬼子,就怕陰陽兩界將因一名鬼子而造成不平,萬一因此而惹出了事端來那該怎麼辦?倘若陰界派出鬼差想索回鬼子又該如何是好?”
皇甫遲眉心隱隱怒動,眨眼間,他的身影一閃,他已靜立在轅軒嶽的麵前,令軒轅嶽的呼吸瞬間緊緊被鎖住,再無法發出聲音。
“你何時變得這麼多話?”這個徒兒素來不是隻會照章行事,不會有怨也不會有疑嗎?怎麼他今日卻跟那個叛徒一樣,竟敢反駁起他。
“我隻是……”
他的音調更是令軒轅嶽不寒而栗,“我可曾允許你對陰界之鬼心軟?”
“沒有。”軒轅嶽猛然一驚,知道他動怒了,連忙低首補救。
“知道就好。”他揚袖一拂,側過身眺望那輪已將淪陷至遠處暗山裏的餘日。
緊握拳心的軒轅嶽,深深摒斂著氣息,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靜看著皇甫遲的側臉。
投入師門以來,至今,少說也有廿年了,這廿年來,學術得道多年的師尊,麵容一日無改,依然看來是個年不過三十的俊朗美男子,但他的實際年齡,卻是誰也不清楚,眾人僅知的,是人人朝他俯首的強大道術法力。
想當年,京兆外兩條主要水運的江道,因暴雨泛濫成災,淹沒了兩江沿岸的民居和良田,在那時,皇甫遲出現了,一襲白袍的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踩踏著江水狂浪,淩空站在江麵上施法不過半日,兩江的怒濤猶如風止雨息,被淹沒的地域,也紛紛潮退水盡。
以神人之姿出現的皇甫遲,很快的就受到聖上點召入宮麵謁,不久,隨即被策封為護國法師,不但在皇城內城裏擁有屬於國師一人的鍾靈宮,在朝廷內,因有許多將他視為政海明燈的眾臣們,使得他具有莫大的權勢,隻因不僅是民間百姓將他奉若神明,就連聖上,也得時時入鍾靈宮向他請教消災。
可是,眾人和聖上都忽略了,這個謎樣的國師他的來曆、他真正的麵目是什麼,就連身為徒兒的他也不清楚,這個表麵上看來救人救世的師尊,為何真實的模樣,竟是如此與表裏不符。
越是多靠近師尊一分,他便益發覺得,師父的血……是冷的。
皇甫遲低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小心看著鬼子,他若挺不住了,你就為他施以延壽之法,別讓他死得太早。”
“是……”他怔了怔,無奈地垂下眼答應。
“還不走?”已吩咐完畢後,見他許久仍是沒離開,皇甫遲不悅地回首。
“還有一事。”軒轅嶽的眉心更是緊鎖,“就是熒惑守心一事,聖上命人前來詢問師父接下來該怎麼做才能為皇室消災。”
“轉告聖上,為師將會擇期祭天。”
“祭天?”驚愕之餘,他忍不住脫口而出,“但熒惑守心一事分明是天文占侯捏造的,為何還要……”就連他隻要掐指算算也知道那回事是假,而師父卻還要讓這出假戲繼續真做下去?
皇甫遲卻眯細了眼,低聲地向他警告,“不許把這事泄漏出去。”
望著他淩厲的眼眸,軒轅嶽不能否認,即使他再怎麼不想參與朝中之事,再怎麼不想跟師尊一樣被卷入朝爭之中,可隻要他身為徒兒一日,他就得被迫入局,然後再一如以往地將這朝野中的黑暗麵全都咽至腹裏深藏。
“徒兒知道了。”久久,他終於心灰地開口。
“嶽兒。”在他疲憊地轉過身時,皇甫遲又再交代,“去殺了那隻擅闖陽間的鬼囚。”
他一怔,步伐像灌了鉛,沉重地拖拉住他,令他怎麼也走不動,他甩甩頭,奮力驅走心中種種的費解,努力將所有的抗駁都壓下。
皇甫遲微微揚起唇角,“不該存於這世上的東西,就讓他回去他該待的地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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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月似把銳利的鐮刀,清冷地掛在眾雲飄飛的夜空裏。
在吹起料峭寒風的午夜,殞星褪去了無害的人相,替換上了他原本嚇人的鬼麵,化為魅夜裏尋找仇人的惡鬼,無聲地來到新任丞相翟慶的豪宅之外不遠處。
經曆了昨日後,翟慶像是極怕再見到他似的,連夜加派了大批的官兵護府,森嚴的守衛,宛如在戒防著什麼危機或是大敵般,讓殞星才遠遠地來到大街,猶未走到丞相府前的大道上,便可看見丞相府布滿戒護的人潮,令他就是想一進府探究竟,確認翟慶是否真的在府內,也得大費周章。
錯失了上一回在法場中來得太快的機會後,要想複仇,變得不再是件易事。
其實以他往昔在沙場上以一殺百的能力,要入府殺人並不困難,困難的是,他惟一的目標隻是翟慶罷了,在孤牢裏坐了廿年後,他不想再開殺戒,更不想再殺無辜之人。
因此,他選擇暫饒翟慶一命,先依鬼後暗緲之願救回暗響再圖打算。
可是,人間這麼大,他上哪去找暗響?鬼後隻說了可能在京兆裏,雖說是為他縮小了搜索目標,但,京兆也不小啊,若是從頭至尾一戶戶搜起,隻怕在百日之內,他仍是無法順利代鬼後找回愛子。
但,換個方式想想,這世上,能夠捉住暗響或是收留暗響的人,應該也不是有很多,暗響畢竟是隻鬼,陽間之人容不下鬼、也懼於鬼,如此一來,他更可減少去些許範圍,將目標放在神鬼佛仙有關,或是得道的術士那方麵去尋找。
打定好主意後,殞星無聲地離開了大街,身輕無影的他飛躍過夜空,回到他停留在人間時暫時的棲身之所。
鐮月淺淡的銀光,朦朧地照進一處殘破的棄廟裏,回到破廟中的殞星站在廟中,炯亮的眸子四下搜尋,就是沒見到昨日被他自法場帶回的震玉。
她走了?昨日看似孱弱的她,在昏迷了一夜一日後離開了?但,她能上哪去呢?此刻的她無親無故,她能去投靠誰?就算是她仍有朋友在這座京兆裏好了,又有誰敢收容她呢?
想不出她可能會去哪,在他能反應過來前,他已邁開步伐朝外走去,想將她找回來,以免她在外頭拋頭露臉又會引來殺機。
就在他這麼想著時,他停頓了一下腳步,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那麼擔心她的安危。
其實除了她的安危外,會想找她,不是因他想要她回報救命之恩,或是對她有情與欲那類的想望,他隻是……在聆聽了她一晚的夢囈之後,突然很想知道,關於她的一切。
他想知道,經曆了滿門抄斬的痛楚過後,她將何去何從?他想知道與他擁有同樣切身之痛的她,接下來的下一步將怎麼走、日子又該如何過?以及,她是否還會再拋棄她的生命一回。
再次走至外頭,因為天上的雲多,大地隻灑上了一層淺淡的銀輝,月下的景致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借著鬼類靈敏的嗅覺,他在吹拂的東風中嗅著了她的氣味,順著那帶著淡淡香氣又泛滿血腥之味的氣息,他走過大街、繞過小巷,離開了繁華熱鬧的百姓居住地步出城外,來到了一處令他覺得熟悉,極似陰間的鬼域。
在一片荒煙蔓草和孤塚涼墳之間,震玉那一身醒目的血染衣裳,令殞星很快地便找著了她,同時,他那多年前就已找不著的靈魂,也被她震懾住了。
她在挖墳。
盈盈綠亮的鬼火,順著風兒在亂碑和荒墓中四處流竄。此處是座亂葬崗,是朝庭專門用來處理斬首後人犯的地方,而她,就安安靜靜地伏跪在一處新土未幹的巨塚上,以赤手扒挖著新掩埋的黃土,在一旁,則置放了一台她找來的破舊推車,和數顆她已找齊的人頭。
看著她的舉動,她似乎是想將所有親人的屍體,全自這處簡陋的無名巨塚中挖出,再配上她已拾撿好的人頭,好讓屍首分離的親人們,都能夠在死後落得個全屍。
當朵朵燦亮的綠焰飄過她的身旁時,麵色蒼白、披散著青絲的她看起來,比他還像鬼三分。
在白日,她不能冒險進入這處亂葬崗裏掘墳,不然將會被那些想緝拿她的官兵們給逮個正著,但入了夜後,這處恐怖彌漫著濃濃鬼意的荒山,則無人敢再進入更不敢多留,他想,她或許就是因此才會趁夜來此掘土挖墳吧,隻是他不知她在入夜了後,究竟來到這裏挖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