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她那曾是潔白的指尖,在她的挖掘下已遭塵汙土摧,她費力將一堆又一堆的泥土自墳裏挖出來,剔透的汗水,順著她弧度美好的芳頰滑下,一身的孝衣繼染血之後,沾上了黑黃汙濁的塵土,殞星順著她動作的方向看去,看見了巨塚裏冤躺在一塊的震氏一族。

這些人,都是她的親人?是誰殺了他們?聖上嗎?

他有些怔忡,精神不太能集中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瞧瞧她,分明就已疲累得幾乎挺不直腰杆了,扒土的動作也緩慢得像是困難重重,當她因力竭而差點掉進墳裏時,他飛快地上前摟住她的腰肢,將她給拉回他的懷裏。

“我來幫你。”看不下去的他主動要求幫忙。

震玉意外地抬頭看著他,半晌,微微朝他搖首後,推開他又不語地低下頭繼續微著手邊的動作,她不要他人的幫助。

遭人拒絕的殞星,佇立在原地,兩眼無法自她那張堅毅的臉龐上移開,她看似柔美卻又令人心憐的容顏,緊緊纏鎖住他的視線,像似有著無名的線牽扯住他。

沒來由的,絲絲紮刺般的痛意鑽進他的胸坎裏,他一手掩住胸口,不明白這份銳利的痛意從何而來。這個空蕩蕩的胸口,似乎是自他生前遭人剜去那顆心後,他就不曾再感受過這份痛意了,為何,此刻卻會因她而再度擰疼了起來?

黑幽幽的天際,此時似被撕裂了一道裂縫,狂風厲吹,橫雨暴灑亂下,豆大的雨滴點點打落在她纖弱的身子上。空氣中雨絲的氣味,帶著濃重的水濕氣息,衝淡了一地血液造成的腥膻濃膩味,染血的黃土融蝕在烈雨中,經大雨一洗,大地再度如新,其中的愛恨和委屈,也都不得不化為一江春水,枉自東流。

木然的容顏上布滿了雨水的震玉,默不作聲地持續將親人的屍首一一搬上車,雖然動作很艱難很緩慢,但她還是沒有向殞星求援幫忙,她隻想親手帶他們離開。

離京那日,隻有她一人來得及離京,在法場那日,也隻有她一人能逃出生天,連連兩回,她都沒能和他們結伴上路,因此這回,她一定要親手送他們,好讓他們每個人能夠離開這裏永遠的團聚在一起。

默然地搜集著親人的屍首,震玉沒有哭,一聲也沒有,也許是雨水打去了她的淚水,又或許這場下得那麼淒厲壯烈的大雨原本就是她的淚,而在遠在雲端上嗚咽的春雷,則正代不願落淚、不肯哭出聲的她,悲唱出她那無處可訴無人可傾耳聆聽的心衷。

即使雨聲再轟然再怎麼壯大,殞星卻仍是在茫茫的雨幕中聽見了。

他聽見,她那幽然惻遠的呼喚,他聽見了,她悲傷呼喊親人的泣音。他還記得,昨兒夜裏,當她猶不醒人事時,她以心碎的聲音,切切地喚著她的家人,一整夜下來,他的雙耳不知收藏了她多少的傷悲,可今晚,她卻一句話也沒說,她在收拾好了散落一地的傷心後,兀自偽裝堅強。

雨水順著她白皙的麵頰無聲傾流,望著她那張和呼蘭公主如出一轍的容顏,殞星再也不覺得她與他記憶中的女人相似。若是說,對於呼蘭,他的情感是遠遠求之不得的愛慕,那麼對她,則是滿滿的不舍和同病相憐。

心底,忽然有股油然而生的衝動,他很想為她抹去那些雨水,親眼看看她的淚,讓她自在地哭出聲。

當震玉搜集好屍首,將他們全都搬上車後,她仰起螓首,雨水密布在她的臉龐上,衝散了泥水和血汙,再還給她一張清麗的容顏,她星眸半張,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倒好,她那渾渾噩噩的心房,此刻,也著實無法再收納更多的清醒。

大雨蒙蒙,金風淒淒,休息了半晌後,震玉緊握著車柄開始推動台車,想將親人們帶離這處不該是屬於他們的歸處,然而因雨而變得極差的路況,卻不能如她所願,不隻一次地令她泥足深陷,就在她又陷入泥堆裏無法在雨中推車前進時,殞星使勁拔出自己也陷在泥地裏的雙腳,大跨步地步出了泥濘的土地,催促自己上前來到她的身畔,不理會她拒絕地搶過推車的車柄,落力地為她推起車來。

又冷又累,幾乎將氣力耗竭的震玉,再三地推拒他的幫助,直至她再也無力推拒他比她更固執的執拗,也隻有任由他前來插手,而她,隻是無言地跟在他的身後。

一邊努力將推車從泥濘地中推出的殞星,兩眼直視著前方。

他不敢回頭,也不願回頭,因為他不想再看見那雙曾經與他太過相似的眼眸,因為,他不想再在破碎的痛苦回憶中重蹈覆轍,再讓那份感覺在他心中翻攪一回,可是背後那兩道緊隨著他的視線,卻像兩團暖火,令他的背脊後,有種灼灼的燒熱感。

雨水紛紛撲麵而來,風疾雷暴有如鬼哭神嚎,像是這場蒼天的雨淚水無平息之日。他咬牙繼續前行,卻忽地覺得,這條離開亂葬崗的路途太過遙遠漫長,而這場大雨,則是太過痛烈難挨。

聆聽著震玉始終跟隨在他身後的足音,一腳一困頓,一腳一蹣跚,像是雨夜中最沉重的回聲,千言萬語訴之不盡的苦怨,全都被她藏在這足聲裏頭,因無處可訴,隻好借由此聲在雨絲中滑過。

天猶未亮,這一夜,很長,很長。

¢¢¢¢¢¢

再回到破廟裏,清晨已翩然來臨,縱容鬼魅的黑夜悄悄遁走,滂沱大雨也遭蒼天收去,驟出的朝陽,晶盈的光束穿越了重重雲朵,來到廟窗破敗的窗欞,映透過殘碎的紙窗,掩映的光輝將廟內照映得一處陰暗、一處光明,不甚明亮。

因辛苦了一夜,沒有體力猶還在調適休息的震玉,靜靜委坐在廟內壇後的一隅,而替她將所有親人都改葬在她所要的位置後,殞星也一聲不響地回到破廟裏。

此時此刻,又累又倦的震玉隻想再閉上眼好好地睡一場,但殞星卻先自外頭捧來了一盆清水,再拿來數套幹淨的衣衫交給她,要衣衫盡濕的她換上免得著涼,她猶豫了一會,後來仍是勉強接過,他則是避嫌地背過身子方便她更衣,當她換好一襲素衣白裙後,他再來到她的麵前坐下,執起她布滿塵土的手,將那些塞滯在她指縫間汙泥,一一剔出仔細地清洗幹淨。

過於疲累的震玉沒有掙紮,隻是低首看著他有耐心地清除了她手間的髒汙後,拉著她的手在水盆中清洗。與她洗淨的雙手相較之下,他黝黑的大掌和她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但他的動作是那麼的柔緩輕細,像是怕傷了她似的,此等溫柔,緩緩暖和了這幾日來因人情事故而遭到冷冰的心房,為她細細地注入了一股暖流。

她微微揚睫,在近距離下,首次清楚地看清了他的樣貌。

他在她印象中的模樣變了,頭一回她所見著的他,是個手提複仇長刀、擁有陰森嚇人的鬼臉的厲鬼,然而現在,他卻收去了她所曾見過的一切,一張俊朗的臉龐,襯著那雙自見過後就一直吸引著她想要靠近的黑眸,那雙魅人的眸子,在朝陽下看來,是如此的溫和近人,他一點也不像鬼。

將她的手浸至清水裏的殞星,放軟了音調打破了一室的沉默。

“你不怕?”感覺她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他試著出聲打破他們之間的沉靜。

“怕什麼?”正將小手放在他掌心裏任他拭幹震玉不解地問。

他抬起頭來,正視著她,“我是鬼。”

震玉的兩眼直視進他的眼瞳裏,並沒有他想象中該有的驚慌失措,她隻是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照理說,她是該因他的這句話而感到害怕的,可不知為什麼,她卻覺得這一點也沒有什麼好值得害怕或是訝異的,相反的,她隻覺得心安。

她的雙眼自他交視的眸中掙開來,滑曳至他的身後,陽光下,他仍是沒有影子,證實了他的話,也同時讓她相信了他的話,她更因此而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

“是鬼又如何?”她並不是因他長相不嚇人,也不是因他脫離了人們對鬼類的想象,故而不感害怕,而是,此時的她,倒寧願他是一隻鬼。

“什麼?”反倒是殞星為她的反應感到意外。

她苦澀地輕扯菱唇,“總比是人好。”

回想起在法場看到的種種,回想起在仇仇的血光外,那些酣享血宴的人群,那些,將她的心碎視為無物隻想貪圖個痛快的人們,她隻覺得,眼前的這隻救她一命的鬼,遠比起那些披著羊皮的狼還來得好,至少,他不假,他的關懷是真的,他的溫柔也是真的,他不與那些人麵鬼心的人們一般,即使他是隻鬼,但他待人的心是真的。

他這隻不屬於陽間的鬼,麵對她所有的親仇心恨,他沒有給予一句安慰撫懼,或是一絲憐憫同情,他隻是無聲地跟在她的身後,像座巨大又安全的偉山,支撐著她、跟隨著她,在她即將倒下時,他會朝她伸出雙手扶握住她,他隻以實際的行動,來表示他對她這個陌生女子的關懷。

或許就是因為他種種的包容和恩情,因他,在她爹自盡後以來這段動蕩不安的日子來,她的心忽地平靜了,因他,她有著難以言喻的心安,像是找著了個可以暫時擱心的寧靜地,終於可以好好地喘口氣,終於可以去整理海腦裏那些排山倒海而來的恨意。

見她瞧自己都瞧得出神了,殞星不自在地至身後的包袱裏取來一個饅頭,伸手將它遞至她的麵前。

“吃吧。”

震玉並沒有接過,雖然明知自己已經許久沒進食了,可她不餓,一點食欲也無,但他卻拉起她已洗淨的小手,強行將饅頭塞進她的手裏。

“你是人,是人就得吃東西,餓了就得填飽肚子。”接連著兩日沒進食,她沒倒下,就已是很難得了,再這樣下去,她是想去當個餓死鬼來陰間跟他作伴嗎?

經他一說,她才想起,雖然傷心難過的事,將她的心房充斥得滿滿,讓她不知該怎麼過,可是她仍殘留在世上的這條生命,卻是他給予的,她不能對不起他的一番救命心意。

“是誰害了你的親人?”看著她拿起饅頭,一口一口艱難地將它咽下後,他忍藏不住心底的好奇。

她止住了動作,揚起螓首,雙眼憤憤的。

“翟慶。”這二字,恐怕至死,都會深深烙在她的腦海裏。

她的話出口後,殞星的臉色隨即變了,明昧不定,暗青色的彩影,又薄薄地覆在他的臉龐上。

“你認識他?”自他的反應看來,震玉有些意外,沒料到與翟慶結過仇怨的人,並不隻她一人,“你與他……有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