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回陽的原因之一。”他褪去了所有的溫柔表相,咬牙切齒地一字字迸出。
她平淡地問:“你想殺他嗎?”看他的情形,恐怕他生前在遭遇上了翟慶後,下場也沒比她好到哪去。
“殺他?我與他的過節,豈隻是一個殺字就能解決的?”殞星極度陰寒地笑了,握拳的雙掌咯咯作響,“我恨不能食他的肉、飲他的血!”
“他對你做了什麼?”
胸口濤然洶起的恨意,和一股股接踵而來的彌天怒焰,在她的話一出口後,忽地熄滅了。
殞星怔愣著,腦海一片空白。
翟慶對他做了什麼?他說不出口,隻因他腦海裏那些片段般的記憶,總是像霧夜裏的山景,朦朧一片怎麼也看不清,他還是憶不起在他生前的最後一段日子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才讓他如此恨翟慶,恨得連在陰間裏也無法遺忘往事前塵,可除了僅記得翟慶通敵賣國、翟慶親手殺了他外,他能記清的卻委實不多
“你叫什麼名字?”以為他是不願將心事訴與她這個外人,震玉也不想再進一步追問,隻淡淡地起了另一個話題。
“殞星。”
她一怔,慢慢地體會這二字進入她耳裏後泛起的感覺。她靜靜凝視著他的臉龐,感覺他的確真像顆殞落人間的星子,也難怪自見到他起,她就被他這雙燦亮的眸子所吸引。
“你不像中原人。”她偏首凝視著他的五官,感覺他有些像是西域那邊來的人。
“我的確不是。”雖然先前在來陽間之前,他曾經告誡過自己別又再相信人類的,可是在她麵前,他卻隻想對她坦白。
他的故鄉,是遠在西邊的大漠裏,而不是座處處可見春意、百花繁開的京兆,在他的家鄉裏,他最記得的是,子夜裏那輪自沙漠東方高升的明月,每迎月圓當月兒逐漸高升時,沙地裏的色彩就漸漸地起了變化,自黑暗變得幽黃,再來即是銀白色的光芒籠罩大地,那一地的細沙,閃爍著月色耀眼的光輝……
那是多麼美好又令人懷念的情景啊,隻可惜,他卻再也瞧不見了。
“你呢?叫什麼?”趕在自己又沉淪於緬懷之中前,他忙收回漫天的思緒。
“震玉。”
他沒忘了他的擔心,“日後,你想怎麼辦?”
“日後?”震玉訝然地睨著他,從沒想到他竟連這個都為她感到擔憂,這讓她,有種像是突然獲得了個親人般的暖流在心底流淌。
“處理好你的親人後,你想離開這個傷心地,或是另到……”他幹脆伸出手指數算的,也算是為她建議,但當他一接觸到她變得淩厲的眸子後,他的語音嘎然而止。
她字字清晰地道,“報仇。”
殞星無言地看著她,沒想過,在她堅強的表麵下,她那顆為親複仇的的意念,竟是如此明確堅決。
“我要報仇。”震玉緊握著雙拳,說這話時,她是將今後的人生都賭在這上頭了。
自他接連著兩回將她自刀口底下救回來後,她在他那雙看來遠比她幽暗的黑眸底,看見了她被孤留在人間的意義,她也還記得二娘生前不遺餘力要保她的心意,她知道,她活著,是為了做某件事。
昨夜的那一場暴雨,狠狠將她衝刷過一回,血淚已幹,再度還她一個清白幹淨的自己。雖然春風依舊拂桃花,但人麵不再,芳心已改。她必須收拾起被傷的心,再好好地睜開雙眼,將這座被心痛蒙蔽的世界仔細地看清楚,如今,被遺留荒涼人世中的她,有她得做的事。
在她將親人們自亂葬崗裏挖出來另起新地埋葬後,從前的那個震玉,也已經隨著他們被埋葬,雨後重生的她,在心底慎重地告訴自己,她必須活著,因為她還有一雙手,她得代那些有怨無處訴,有淚無處流,卻再也無法起死回生的親人們,報仇泯恩怨。
時間仿佛凝結在空氣中,殂星深屏著氣息,看著她身後映亮朝陽的一層光圈,瑩瑩白亮的湘裙,襯映著她煥亮的水眸,他不禁渾身緊張起來。
隻因她的雙眼太過明媚、太過炫人,像流沙,是那種拉扯著雙腳讓人陷進去的流沙,讓人一陷不覆的流沙。這令他想起那一望無邊的大漠,既孤獨,又空曠漫漫的沙海,每每獨自一人行走其中,他總覺得疲憊又心碎。
然而那片記憶中纏繞著他不放的沙海,此刻,卻仿佛就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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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並不好受。
有人在窺看他,不,他並不能確定是什麼“東西”在監視他,這龍蛇鬼神雜處的人間,眾生太多了,那道如影隨形跟在他身後的視線主人,究竟是人是鬼是神或是獸和妖?不清楚,每每回首,卻也找不出個答案來。
在這夜,趁著月明星稀的照映,殞星來到了皇城。
照著這幾日來的明察暗訪,他找著了暗響的被困之處,做夢,也沒想到,暗響竟是被聽說能夠左右一國的護國法師給捉了去。
夜色正璀璨,月兒逐漸變得圓滿,在月下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形,但他不在乎,即使被發現了,他也不認為有什麼人能夠不被他嚇著,或是能夠攔住他,可還未到皇城內城,他卻緩下了飛躍的身軀,定立在皇城內城外的高塔上。
揮之不去的窺伺感,令他再一次地回首顧看,那種感覺,令他越來越感不適,雖說這視線給他的感覺不似敵也不似友,可就是讓他的心中有所掛記,不能全心全意地集中在他待辦的事上。
在朦朦朧朧的視線又朝他飄射而來時,他飛快地回頭看去,準確地找著了那雙監視著他的雙眼,然而他沒找著半片人影,隻見著了一雙獸的眼。
縱身飛躍至一座高聳的廟簷上,低首看去,令他覺得可疑的視線來源,不過是座廟簷上一頭石雕的嘲風獸,可他還是覺得,除了它外,後頭似乎還有人正用一雙眼跟隨著他。
他甩甩頭,勉力甩去那股不快的被跟蹤感,打算再朝皇城內城的鍾靈宮前進時,一道輕快的男音卻阻止了他。
“慢。”
殞星霎時僵止住動作,防備地一手按在身後的長刀上,就著月光,他半眯著眼,小心地看著那名神不知鬼不覺的跟蹤者。
燕吹笛好笑地擺擺手,“別急著動刀動槍的,在下不過是想打個招呼。”
他暫且沒有收回手的打算,仔細探看著那張在月下看不清的麵容,可就算他再怎麼看,也仍是看不清,隻依稀地看見陌生人唇邊的笑意。
殞星微皺著眉,“你是誰?”看他一介文儒的模樣,怎麼也不像是個能與他交手的對象,可他卻能夠跟在他的身後不讓察覺,這就夠讓人感到納悶了。
“夜半睡不著出來散步的路人。”燕吹笛撥開被風吹得覆住麵的發,賞給他一抹怪異的笑容。
隻可惜殞星一點也不領情,也不相信他的鬼話。他兩眼一收,轉身就要離開這名來意不明的跟蹤客。
可是燕家兄弟卻不想這麼快就放過他,在簷上的身影在轉瞬間消失,快如閃電地來到他的麵前,快得讓殞星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
“你有耳背的毛病嗎?”他大咧咧地攤開兩掌攔住去路,“不都叫你慢著了?”
“你這個路人,除了散步外,還是個攔路人?”殞星不悅地瞪著他,“是鍾靈宮的人派你來的?”該不會,這家夥就是那個護國法師用來保護鍾靈宮的護法吧?
“鍾靈宮?你是想逗我笑嗎?”燕吹笛不屑地哼了哼,話意裏明明白白地表明了憎厭之情。
殞星有些錯愕,“你不是?”難道他真的是來散步的……嘖,他竟還真的相信“散步”這種說法。
“誰會去為皇甫遲那個千年不死的老妖怪掃除不速之客?”他兩手插著腰,極其不恥地揚高了下巴,“我可沒工夫把心神花在那老妖怪的身上,我是特意來找你的。”
他挑高了劍眉,“找我?”
“喏。”燕吹笛伸出一指,指尖朝遠處的鍾靈宮一歪,“那個地方可不是你能去的。”要是他不先來提點提點這個腦子裏啥子都沒裝的笨鬼,隻怕他在兩腳一踏進鍾靈宮的勢力範圍,他就將落到鐵麵不容情的軒轅嶽手裏了。
殞星絲毫不把他的勸告聽入耳,眼眉間有著藏不住的自信。
“在這陽間,我有什麼地方是不能去的?”裏頭住的,不過是區區陽間的凡人而已,他這名鬼類有什麼好怕的?
“那裏。”燕吹笛不客氣地潑了他一盆冷水。
“何以見得?”
“就憑你也想去?”燕吹笛卻嘲弄地笑了,“老兄,你也不過隻是隻鬼罷了,在去之前,你真有掂過自己的斤兩?”
殞星臉色迅即變鐵青,沒料到這個看似無害的陌生男子,竟知道他的低細,他緩緩地將大掌再次移自背後的刀柄上。
“怎麼?想滅口?”他愛笑不笑地扯扯嘴角,“不怕你的千年孤牢之罪會被判得更久嗎?”
“你究竟是誰?”他拚命隱忍下全身的衝動,但仍是止不了渾身散放出來的陣陣寒意。
燕吹笛忽地抬起一掌要他暫停一下,以鼻嗅了嗅,隨後露出大惑已解的笑意。
“喲,你身上有佛給的東西?怪不得敢大搖大擺地自投羅網。”難怪他大老遠的就聞到這股令他作惡的怪味,搞了半天,就是從這隻鬼身上傳來的。
“自投羅網?”他緊捉住這句怪異的用語,“這又是什麼意思?”
“動動腦子吧,將軍。”燕吹笛以一指敲了敲他的額際,隨後就準備拍拍屁股走人。
“慢著!”殞星忙不迭地想攔人。
“我說過了,那個地方不是你能去的,要報仇,另想法子吧。”他懶懶回頭,慢條斯理地以兩手環著胸,“不過在走前,我還是想給你一個忠告。”
“什麼忠告?”在燕吹笛能夠準確說出他生前的官職後,現在殞星已對他是草木皆兵,連忙豎起了雙耳,不敢漏聽絲毫。
他意喻深遠地瞧著他,目光裏,帶著絲絲同情,“回去吧,既是死了,就別再回人間了,更不要去想報仇這碼子事。”
“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仰首看向夜空,因為月明,故而星子暗淡得令人瞧不清,令那顆高懸於明媚夜海中的月兒,看來,是如此的孤單。
再過不久,人間將有一顆原本該屬於天際的殞星降臨,並為人間帶來動亂,或許那時,天際上的月兒就將不會再麼孤單了吧?
就在殞星再也無法忍受這候沉默,也等不下去時,久久,他終於再度啟口。
“因為,你將會後悔你曾回來人間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