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落的水花,在朝陽的照映下,斑斕得像是串串剔透瑩亮的水晶。
站在一大片地廣到看不見盡頭的花圃裏,藏冬正手執手瓢,一瓢瓢地澆灑著圃中,連花帶葉都已然枯萎的花兒。
“你在做什麼?”踩著輕盈的步伐,震玉離開了棲息已有多日的宅子,來到圃中找著了他。
“你醒了啊?”他背著她朝她招招手要她過來,“怎麼樣,裏頭的那隻鬼好多了嗎?”
她邊說邊走至他的身旁,“他看來似乎不是那麼痛苦了。”看殞星輾轉在榻上翻騰三日後,她總算是看見他不再盜汗夢囈,終於可以沉沉地睡去。
“那就好。”他可是破例地去使用了燕吹笛曾教他的治鬼之法,暫時撈回那隻鬼的一條小命,要是連這樣都不能令殞星好一些,那就枉費他特意打破神規了。
震玉的兩眼放在眼前一片枯黃的花圃上,心底繞上了一圈圈理不清的疑問。照理說,都已是春日了,這裏應該是繁花處處,可是這裏卻百花不開枯黃如秋,沒有生機得甚至連圃中一株雜草也無法生存。
“這些花是怎麼回事?”它們不會是被這位神給種死了吧?
“哦,它們啊。”藏冬偏頭看了她一眼,再淡淡輕應,“它們的主人拋棄它們了。”
她秀眉微挑,“主人?”
藏冬並沒有回答她,隻是在唇邊帶著一抹看似遺憾的笑。
他還記得,當年這裏每至花期,芍藥花遍地盛開如海,那番美景,甚至還曾被喻為人間仙境,可到後來,在那一日的黃昏,所有的花兒在轉眼間全都凋零了,它們的花凋之姿,是那麼的壯烈悲淒,恰如主人的心一般。自那日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這一地的芍藥再度冒芽展葉,更遑論是花開了。
在這些花兒的主人花妖臨走前,藏冬曾和花妖約定好了,在花妖重返人間前,他會代花妖好好照顧它們。
自回憶中走出來的他,忽地天外飛來一問,“你知道這是什麼花嗎?”
“不知道。”震玉偏著螓首,怎麼也無法在一堆枯葉中看出這曾是什麼花。
“這是花中之相,芍藥。”藏冬擱下了手中的水瓢,拭淨了兩手後,轉過身來想對她,“枯萎了,就很難辨認出來了是不?”
“為什麼這樣看我?”凝視著眼中藏有話意的他,震玉下意識地想要防備和保護自己。
“人和花是一樣的。”他壞壞一笑,拐彎抹角地損起人來,“本來是個花似的小姑娘,在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後,就變得像個母夜叉了。”
她驀地掛下了俏臉,不是不明白他的話意。
“我是要為我死去的親人報仇。”她當然知道因仇恨自己變成什麼是模樣,可什麼容貌長相、姻緣人生,那些都與她再無幹係了,她現在,不為她個人,她是為她的親人而活著。
“就算報了仇又能如何?”藏冬聽得很嗤之以鼻,“它能改變什麼?能讓你的親人再活過來?”果然是人,人就是有死心眼這個壞毛病,哪像是其他的生物,才不會像人類一樣,為固執而繼續固執。
“是不能改變,但我既然活於世上,我有責任為我的親人雪恨。”父仇子報,為親人報仇有什麼不對?翟慶欠他們震家的太深了,不血刃此仇,她會永遠都有一個遺憾,而死後,她也無顏去見家人。
“是誰賦予你這個責任的?”他以兩手環著胸,嘲弄地問,“有人要求你一定得為他們做嗎?是他們自墓裏跳出來要求你的?還是他們曾托夢給你?”
她忽然梗住了,“我……”
藏冬淡淡地看她一眼,隻一眼,就將她心中最想掩藏的心衷給看了個清楚透澈,就像是陽光下,光線可輕易穿透的水滴。
“別把報仇看得那麼神聖偉大,所謂的恨,不過也隻是一種情緒。”他伸手指向她的心房,“你不是不甘心,你也不是為了什麼家仇的大義大理,之所以要報仇,不過是想讓你找到個繼續生存於世的目標而己。”
像是被他說中了,震玉慌忙想掩住胸坎,阻止他再透視她心中的想法,腳下的步子也朝後頭退了兩步,然而她的這些舉動,更證實了藏冬的話。
可她就是不想承認。
藏冬也不想讓她不好過,或是太難受,隻是又回頭瞥了瞥自己的宅子。
“看看裏頭躺的那隻鬼,他的恨為他帶來了什麼?”找著了恨真的好嗎?不去看、不去把它揭穿來,雖然心中會懸著一個結,可這樣不是比知道事實更好些嗎?
“殞星他……”她還不知道殞星的來龍去脈,那些,關於他的過去。
“枉他特地還陽來人間走一遭,搞了半天,他的恨根本就不存在,到頭來,他恨意的源頭竟是他自己。”藏冬邊說邊搖首,一臉觀棋者清的模樣,“瞧,報仇真的能夠解決一切嗎?報完仇了後呢?接下來的日子又該怎麼過?”
震玉沉默了,一雙玉手攥得死緊,好半天也答不上半句話來。
她也知道,報仇,根本就不能解決什麼,但,的確誠如他所說,複仇這二字已深入她的骨血之中,成了她賴以為生的目標,是她繼續活著的動力,她從沒想過,若是失去了這個目標,往後她該如何自處?她還有存於世上的目的嗎?
此刻的她,餘恨未了,心無去向,不要讓她在此時看得太清楚,不要讓她去認清孤孤單單的她,其實什麼都沒有,更不要讓她去想那漫無目標的未來,她將該怎麼去度過。
“既然你拿得起,就要學會把它放下。”藏冬語重心長地道,“逞強不會讓你更好受的。”
震玉的聲音有些艱澀,“往後的事,現在想,還太早。”
“會嗎?”他揚了揚墨眉,也知道她在逃避,“它很快就會到了喔。”
她急急想轉開話頭,於是隨意挑撿了一個,不想再讓他擾亂她的心緒下去。
“為何你沒能受天帝正式冊封為正神?”那天,她是聽他這麼說的。
藏冬聳聳兩肩,“因為我吃過人。”
“什麼?”她怔住了,張大了水眸愣愣地瞧著他。
“我說,我曾吃過人。”他好笑地走至她的麵前,伸指敲了敲她的額。
震玉緊斂著黛眉,“你為何要食人?”身為神,卻食人?這麼做有什麼苦衷嗎?
“如她所願啊。”他笑笑地收回手,笑意裏,有著一份難以察覺的悲傷,“是她自己要我把她吃掉的。”
“她?”
他抬首仰望清澈如藍海的穹蒼,“我隻是照著她的心願,把她的愛恨悲喜全都代她咽下,讓她的靈魂,又能夠再像是剛來到世上,幹幹淨淨毫無罪衍的白紙。”
震玉不語地看著他仰望的姿態,不知他的心裏究竟是在想些什麼,也不知他在食人之時,心底有著什麼滋味。可她想,在吃那個人時,他一定是苦在嘴裏,也痛在心裏吧?因為,他的眼神裏絲毫沒有半點笑意,他也在偽裝著。
“小姑娘,聽我一句話。”沉默了很久,藏冬又再啟口。
她深深吸了口氣,走到他的身側想將他的話聆聽仔細。
“當有一天,出現了個願意將你的愛恨全都替你咽下的人,那時你就可以把仇恨這二字放下,到時,你的心就會自由了。”他誠懇地低首看向她,“聽我的,現在不要急著做任何事。”
震玉的水眸顯得很朦朧,“被你吃過的那個人,她自由了嗎?”真會有……自由的那一天嗎?她真能有自仇恨底下逃出來的一天嗎?
他麵色一改,又恢複了愉快的笑臉,“自由得像是隻初回大海懷抱的魚兒一樣。”
“如果……”她不敢抱任何期望,“我的命中沒有願意把我的愛恨全都代我咽下的人呢?”
“會有的。”藏冬伸手揉揉她的發,將她的期待和怕失望的心情全都看在眼底。
“我不等那天,也不等那個人。”思索了許久後,她卻抬首字字堅定地道,“因為,我的愛恨,我要由我自己來擔。”
他也不勉強,“由你吧。”
震玉回首看了看宅子後,猶豫地望向他,“請你……好好照顧他。”
“你要走了?”他馬上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以及又將打算要去做什麼。
她點點頭,“我有事得去做。”
“我會盡量把他看好。”藏冬很大方,在答應她時,不想讓她留下後顧之憂,好讓她能放心地離開。
“多謝。”訴之不盡的感激靜盛在她的水眸裏,她深深朝他一鞠首,而後,撩起了裙擺悄悄地離開了花圃。
“傻姑娘……”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藏冬不禁搖首,並兩眼往殞星所躺的宅子一瞥,“那個願為代你把所有愛恨全都咽下的人,他已經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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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了?”
藏冬的問話還懸在他的耳際,猶不太清醒的殞星緩慢地睜開眼,在榻上一手撐起半身,迷迷糊糊地看著四周。
方才,他不是還在大漠裏嗎?啊,他想起來了,那隻是夢,隻是一些遙遠又不願想起的記憶。
無法隱藏心事的黑眸,在朝陽下顯得很黯淡,他讓自己在榻上坐起身,抬首看向坐在房內遠處的藏冬。
藏冬的嘴邊帶著笑,“被前世纏著不放的感覺很不好受吧?”
知道什麼都瞞他不過,殞星也不想在他麵前撒謊或是瞞騙些什麼。
“為何要救我?”他茫然的問,因想起的一切而握緊了拳心。
藏冬無奈地攤攤兩掌,“受人之托囉。”先是有個燕吹笛,再來一個震玉,他就是不想管閑事也不得不管。
璀燦的日光均均灑落了一室,殞星抬手想遮掩這一室的亮眼,這一室的……現實。
為什麼要讓他再醒過來?就讓他這麼永不醒來那該有多好?他根本就不想再回到人世麵對殘忍的真相。以往,在陰間時,他離不開自責又回不到從前,於是他埋首、蒙眼,內疚不忍回顧生前的一切,他都刻意地選擇把那段過往遺忘在人間了,為何他要再走人間這一遭?那道永不能愈合的傷口明明就要消失了,何苦再去將它扯裂,再讓他去麵對那讓他自慚形穢的往事一回?
他不該想複仇的,他不該答應鬼後之請的,因為回陽,這隻是個讓他再度往罪惡淵藪裏跳的跳板,令他再度墮入其中糾纏,苦苦不能掙脫。
很想逃,他想逃離這些想忘掉的過去,永遠都不要再記起來,但,記憶就靜靜擱在那兒,逃不開自己的心,他又能逃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