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南嶽衡山

飛霧彌漫,暮色自霧裏薄光中悄悄漸侵,將籠罩著山林草木的濃雲和遠山上的山嵐,淬染成一片金黃燦目,映在雲裏,似霞,映在霧中,似彩。

拓拔飛鳥站在林梢間極目遠望,遠處南峰山腳下,縷縷炊煙順著微涼的西風冉冉上騰,向晚時分,佛寺撞起了晚鍾,鍾聲此起彼落地在山間紛紛響起,由風吹送而來的音律,帶點清悠和寂寥,隨著西風蔓延在空氣裏。

目光順著夕陽在雲海間的光影,隻隻晚歸的歸鳥徘徊在天際準備回巢,在此寂靜的時分,它們振翅展翔的種聲音。

飛鳥閉上聽這山間的每一種聲響,夕陽彷似不敢驚擾般的,不語地穿過林稍、走過葉片的紋理脈絡,將暈淡蒙朧的霞光灑落在她的麵頰上,似在她細致的麵容上撲了層靄色的琉璃粉妝。

衡山待久了,大大小小的佛寺廟院鍾聲聽多了,她的生命也逐漸變得如此平滑寧靜,猶如那圓潤透散至雲間的鍾聲,聲聲蕩漾、繚繞於穹蒼,但轉瞬間又不留痕跡,日子一天天過下來,她的喜怒哀樂也如同鍾聲般,來時洪亮壯闊,在心中久久回蕩不散,但去時又如煙消雲散不複蹤影。

但她的心,有時還是會因等待而漂泊,因一道淺淺的相思而不知歸岸,因想一個人,而有時會在心湖裏留下點點漣漪,因那不知名的閑愁,而有些不知所措。雖然,相思易撫、閑愁易平,可是它們就像是一本合頁的書冊,每當風吹起時,又在她的心中掀開來,發出細碎的聲韻,而後在她耳際久久不散。

晚風迎麵,帶來一陣涼意,飛鳥睜開眼,定定的凝視眼前翻滾的霞色雲海一會,伸手取來擱在樹梢上的藥籃縱身躍下,足尖方及地時,草地上早來的晚露沾濕了繡鞋,她伸手欲去拍拭,一陣熟悉的香料味,緩緩穿過林間的草木傳柢她的鼻梢。

她的眼眸動了動,知道了來者是誰,但仍沒停下手邊的動作,拍淨了鞋上的露漬後,又轉身在林木間尋找最後幾味仍未尋齊的藥材。

待在遠處的南宮徹,倚在樹邊看著飛鳥在林間采藥的一舉一動,對她明知他已到來卻沒有反應的態度有些不滿,但久未見麵,在他胸臆間充斥的相思,又讓他的唇角揚起一抹滿足的笑,戀戀不舍地望著霞曦中的她。

因為貪看暮色而誤了采藥時辰的飛鳥,此刻可沒有南宮徹躲在遠處偷看的優閑心情,她正忙碌地采撿可用來製藥的藥材。但即使不回頭,她也知道,現在他臉上一定又擺著某種怪異的傻笑,一個人自得其樂地瞅著她瞧。

背對著他,她朝身後勾勾手指,「有空待在那偷看的話,還不如過來幫我摘些銀杏葉。」

正看得出神並感覺心滿意足的南宮徹,在聽到她的呼喚後,立刻與匆匆的抄起放在腳邊的行囊,踏著愉快的步伐踱至她的身邊。

他快樂地挨在她的身旁,「兩個月沒回來,不先給我個熱情的招呼?」

「好久不見。」飛鳥回眸淡看他一眼,又轉身揚手指著樹梢高處,「我要那幾葉。」

真冷淡……

南宮徹的笑容有些僵在臉上,即使已經對她這種冷冷的性子很熟悉了,可是與她久別了數月,他還是很期望她能用別種方式來歡迎他,即使是一個笑容也好,其實,他是很容易滿足的……

盯著她采藥時專注的眼眸,南宮徹又不知不覺地在心底縱容起她的淡然和無視,想親近她的念頭,又再一次地將他的失落衝散不留痕跡。

照著她的指示,他在采下那幾片她要的葉子後,又熱情洋溢地繞在她的身邊,擺著一張關懷的笑臉。

「我不在衡山的這段期間,你有沒有乖乖吃飯?」有兩個月的時間沒回來,不知道不擅廚藝的她到底有沒有聽他的話,在把他留給她的乾糧吃完後,試著動手做飯給自己吃。

「有。」飛鳥把他的笑臉推遠了一點,好能彎腰撿拾地上掉落的樹果,對這個有牛皮糖性子的男人,早就免疫和沒感覺。

他愈聽愈懷疑,「有?」平常做飯給她吃時,她都愛吃不吃的,而他一不在,她卻會按時吃飯,她怎麼可能那麼乖?

「六木伯伯每日都定時送飯來給我。」她把撿拾好的樹果堆放在他的兩手上,又翻開草叢去找尋其他的藥材。

「六木?」南宮徹有些不是滋味,蹲在她的身邊酸溜溜的問:「他的手藝有我好嗎?」

她輕聳香肩,「沒什麼差別。」隻要能吃就行,她不挑食的。

他不平衡的低叫:「沒差別?」什麼沒差別?每道他端至她麵前的菜,可都是他精心細製的,她居然把他和隻會蒸饅頭的六木拿來相提並論。

「吃起來味道都一樣。」飛鳥沒把他的抗議聽進耳裏,一雙素白的小手飛快的在草叢裏摘檢著。

「不一樣。」自尊心受創的南宮徹,正色地抬起她的小臉,「六木做的菜裏可有我做的菜所包含的愛心和關心?」

她沒好氣的輕歎,「愛心和關心是沒有味道的。」

「老實說,你真的不想念我做的菜?」為她做飯那麼多年了,他還是很希望自己能在她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飛鳥的明眸輕輕流轉,認真的眼神滑上他的臉龐,無聲地望著他。

自她的眼眸裏,已經存在他生命中多年的灰心和喪氣感,又再一次地覆上南宮徹的心頭。

他明白,飛鳥對任何東西都不感興趣,在她的眼中,人、事、物,都是相同的個體,隻有她用來製藥的藥材才是真正的生命體,也是她唯一在乎的東西。

她的一雙蓮足,隻為那些等待著她去摘采的藥材而前行;她那水漾的明眸,隻為丹爐裏的爐火而等待停佇;她的纖纖小手,隻為去研磨搗製或是搓成丸泥的藥而動;她的心思,時時刻刻都隻在她的醫書上打轉。而他,在她的心底,甚至遠遠不及一株藥草來得重要。

無論他再怎麼向她下功夫,無論他再如何深情款款、憐借關心,他的綿綿情意,始終無法傳抵她的心房,隻因她有一座他身在其中,卻怎麼也碰不著的天地;那片天地,是離他這麼的近,卻也把他隔離得那麼遙遠,讓他再怎麼像團熱火,也無法融化她那如冰的芳心。

有時,他會希望,他若能化為一株上等的藥材就好了,這樣,至少能夠博得她一眼,換來她一笑,獲得她片刻的全心全意。

雖然,心,有時會有點痛……

飛鳥沉斂著氣息,靜靜地看著他百般錯雜的眼眸,她微啟朱唇,但又猶豫地合上,不知該不該向他說實話。

他拍拍她的芳頰,「算了,你還是別說實話。」要是又給她說實話,她那個直得不會拐彎的腸子,一定又會讓他的自尊心坑坑洞洞。

她挪開他碰觸的大掌,起身將采來的藥葉裝放至藥籃裏,正想收拾好采藥的工具打道回府時,抬起螓首,一隻造形嬌巧渾圓的瓷瓶已遞至她的麵前。

「給你的。」重新振作起來的南宮徹,不容她拒絕地將瓷瓶塞進她的手裏。

「這是什麼?」她握著滑潤的瓶身,俯首凝睞著他。

「楓露糖蜜。」南宮徹滿麵笑意地靠在她身旁為她解說,「藥都是苦的,你當以身試藥,一定吃盡了苦頭,所以我特地上恒山叫北堂傲幫我找來這個好讓你甜甜嘴,我不想讓你吃太多苦。」

飛鳥一言不發地看著手中的瓷瓶,杏眸裏的眸光逐漸變得黯淡,隱隱的顫抖,趁她不防時又悄悄溜出,讓她一雙手止不住地顫動,但更快的,她又將它壓抑下來,不讓他發現。

「還有這個。」見她沒有拒絕,便認為她是樂於接受的南宮徹,又興高采烈的自行囊裏翻出一隻布包拿到她的麵前。

她以指輕揭開布包一隅,布包裏軟嫩多彩的各式衣衫,在夕照下顯得格外耀眼美麗。

「我不缺衣裳。」她微蹙著黛眉,將布包推回給他。

他不這麼認為。「你是個姑娘家,當然缺衣裳。」哪個女人不愛美?他要讓她隨時隨地都有機會為自已打扮。

飛鳥一手緊擰著眉心,「你上次為我訂製的衣裳我都還沒全部穿過一回。」就算她每日穿一套,一整個夏季都過去了,她還是沒辦法穿完他買來的那些衣裳,為了處理那些衣裳,她夠頭痛了。

「那些都是夏衫。」南宮徹不同意地搖首,「已經立秋了,很快就會秋涼,你若是不多加幾件衣裳會著涼。」

「我……」

「來,看看喜不喜歡。」她還來不及婉拒,他又熱心的把布包放下,一件件地拿出來展示給她看。

望著他那快樂的神情,飛鳥隻好把所有的話都咽回肚裏,改而輕輕吐出千篇一律的謝辭。

「謝謝……」

南宮徹的雙手霎時停頓了下來。

他想聽的並不是這個,雖然,他知道她不是個喜歡胭脂豔豔的姑娘,隻像隻來去自由不在乎本身的飛翔雀鳥,但他就是想讓她多添點光彩,為不懂得照顧自己的她多添點美麗嬌媚,好讓她多愛她自己一些。

在食衣住行上,無論是什麼,他都盡他所能的給她最好最舒適的東西,但對於他的善意,她卻總是連眉頭也不皺一下,更不會歡心雀躍,她隻會擺著無動於衷的表情,淡淡的向他道謝。

她知不知道,他從來就不要她的謝意?

「除了道謝外,你沒有別的話要說?」抱著一絲絲的期望,他仔細的肚著她的眼眸問。

「要說什麼?」她問得很老實。

他乾脆直接給她一些他想聽到的答案,「例如說你很感動,或是你很高興,再不然你也可以對我笑一個。」

「我很感動,我很高興。」飛鳥照他的希望流俐的說完,並附上一朵微笑,「這樣可以嗎?」

就連笑容,也沒有溫度……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為她的笑容加點甜蜜、加點溫度,而不是這種製式的笑意,這種被人強迫時她就會擺出的空洞微笑。

南宮徹歎了口氣,「你真的很會讓男人感到灰心。」

「我早就告訴過你別去花心思來討好我。」飛鳥略過他臉上失意的表情,拿過他手上的衣裳,幫他把它們全都放回布包裏。

「這個能不能討好你?」他不死心的再拿出一株會讓她動心的藥材在她的麵前搖晃。

「摘星參?」飛鳥兩手緊握住那株不易采到的人參,一改前態的,雙眼都燦亮了起來。「你去了華山?」

「我特地去向西門烈拿的。」南宮徹漫不經心地應著,眼眸緊緊鎖住她的臉龐,捺著性子等待著。

淺若似無的微笑,不自覺地浮現在她的麵容上,「我缺這一味藥缺很久了……」

終於,終於看到了那讓他想念了兩個月的笑容。

南宮徹像隻心滿意足的貓兒,眼眸再三地停留在她的芳容上,一再地回味著那令他魂牽夢縈的微笑,細細品嚐著她歡欣的模樣。菱似的唇瓣一如他所願,微微上揚的炫人弧度,那種淡然的美,是他可以收藏在心底好一陣子的快樂。

「天快黑了,先回去吧。」他不舍地打破寧靜,挽著她的玉臂催促,「我這次出門還上了泰山去跟東方朔的大廚要了本食譜,回去後我就為你下廚,做頓保證會讓你讚不絕口的大餐。」

「嗯。」眼中隻有手裏那株人參的飛鳥無意識地點著頭。

在南宮徹挽著她走沒幾步後,有些回過神來的飛鳥,才發覺自己忘了拿那花費她一天辛勞的藥籃,想轉身回去拿時,有所準備的南宮徹卻將她的螓首緩緩轉過來,一手指著掛在他手上的東西,說明他早就趁她發呆的那個片刻幫她把藥鋤和藥籃都收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