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靈魂的螢火(1)(1 / 3)

精神明亮的人

1

十九世紀的一個黎明,在巴黎鄉下一棟亮燈的木屋裏,居斯塔夫·福樓拜在給最親密的女友寫信:“我拚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來訪,不看報紙,按時看日出(像現在這樣)。我工作到深夜,窗戶敞開,不穿外衣,在寂靜的書房裏……”

“按時看日出”,我被這句話猝然絆倒了。

一位以“麵壁寫作”為誓誌的世界文豪,一個如此吝惜時間的人,卻每天惦記著“日出”,把再尋常不過的晨曦之降視若一件盛事,當作一門必修課來迎對……為什麼?

它像一盆水潑醒了我,渾身打個激淩。

我竭力去想象、去模擬那情景,並久久地揣摩、體味著它……

陪伴你的,有剛蘇醒的樹木,略含鹹味的風,玻璃般的草葉,潮濕的土腥味,清脆的雀啼,充滿果汁的空氣,仍在饒舌的蟋蟀……還有遠處閃光的河帶,岸邊的薄霧,紅或藍的牽牛花,隱隱顫栗的棘條,一兩滴被蛐聲驚落的露珠,月掛樹梢的氤氳,那蛋殼般薄薄的靜……

從詞的意義上說,黑夜意味著偃息和孕育;而日出,則象征著一種誕生,一種升躍和伊始,乃富有動感、飽含汁液和青春性的一個詞。它意味著你的生命畫冊又添置了新的頁碼,你的體能電池又注入了新的熱力。

正像分娩決不重複,“日出”也從不重複。它拒絕抄襲和雷同,因為它是藝術,是大自然的最寵愛的一幅傑作。

黎明,擁有一天中最純澈、最鮮澤、最讓人激動的光線,那是靈魂最易受孕、最受鼓舞的時刻,也是最讓青春蕩漾、幻念勃發的時刻。像含有神性的水晶球,它喚醒了我們對生命的原初印象,喚醒了體內沉睡的某群細胞,使我們看清了遠方的事物,看清了險些忘卻的東西,看清了夢想、光陰、生機和道路……

迎接晨曦,不僅是感官愉悅,更是精神體驗;不僅是人對自然的閱讀,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作用於生命的一輪撞擊。它意味著一場相遇,讓我們有機會和生命完成一次對視,有機會深情地打量自己,獲得對個體更細膩、清新的感受。它意味著一次洗禮,一記被照耀和沐浴的儀式,賦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覺,新的閃念、啟示與發現……

“按時看日出”,乃生命健康與積極性情的一個標誌,更是精神明亮的標誌。它不僅代表了一記生存姿態,更昭示著一種熱愛生活的理念,一種生命哲學和精神美學。

透過那橘色晨曦,我觸摸到了一幅優美剪影:一個人在給自己的生命舉行升旗!

2

與福樓拜相比,我們對自然又是怎樣的態度呢?

在一個普通人的生涯中,有過多少次沐浴晨曦的體驗?我們創造過多少這樣的機會?

仔細想想,或許確有過那麼一兩回吧。可那又是怎樣的情景呢?比如某個剛下火車的淩晨——

睡眼惺鬆,滿臉疲態的你,不情願地背著包,拖著灌鉛的腿,被人流推搡著,在昏黃的路燈陪襯下,湧向出站口。踩上站前廣場的那一刹,一束極細的腥紅的浮光突然魚鰭般遊來,吹在你臉上——你倏地意識到:日出了!但這個閃念並沒有打動你,你絲毫不關心它,你早已被沉重的身體擊垮了,眼皮浮腫,頭疼欲裂,除了趕緊找地兒睡一覺,你啥也不想,一秒也不願多呆……

或許還有其它的機會,比如登黃山、遊五嶽什麼的:蹲在人山人海中,蜷在租來的軍大衣裏,無聊而焦急地看夜光表,熬上一宿。終於,當人群開始騷動,在巨大的歡呼聲中,大幕拉開,期待由久的演出來了……然而,這一切都是在混亂、嘈雜、擁擠不堪中進行的,越過無數的後腦勺和下巴,你終於看見了,和預期的一模一樣——像升國旗一樣準時,規定時分、規定地點、規定程序。你會突然驚醒:這是早就被設計好了的,早就被導遊、門票和遊覽圖計算好了的。美則美,但就是感覺不對勁兒:有點失真,有人工痕跡,且謀劃太久,準備得太充分,有“主題先行”的味道,像租來的、買來的,機器複製的VCD……

而更多的人,或許連一次都沒有!

一生中的那個時刻,他們無不蜷縮在被子裏。他們在昏迷,在蒙頭大睡,在冷漠地打著呼嚕——第一萬次、幾萬次地打著呼嚕。

那光線永遠照不到他們,照不見那身體和靈魂。

3

放棄早晨,意味著什麼呢?

意味著你已先被遺棄了。意味著你所看到的世界是舊的,和昨天一模一樣的“陳”。仿佛一個人老是吃經年發黴的糧食,永遠輪不上新的,永遠隻會把新的變成舊。

意味著不等你開始,不等你站在起點上,就已被拋至中場,就像一個人未諳童趣即已步入中年。

多少年,我都沒有因光線而激動的生命清晨了。

上班的路上,擠車的當口,迎來的已是煮熟的光線,中年的光線。

在此之前,一些重要的東西已悄悄流逝了。或許,是被別人領走了,被那“按時看日出”的神秘之人(你周圍一定有這樣的人)。一切都是剩下的,生活還是昨天的生活,日子還是以往的日子。早在天亮之前,我們已下定決心重複昨天了。

這無疑令人沮喪。

可,即使你偶爾起個大早,忽萌看日出的念頭,又能怎樣呢?

都市的晨曦,不知從何時起,早已變了質——

高樓大廈奪走了地平線,灰蒙蒙的塵霾,空氣中老有油乎乎的膩感,揮之不散的汽油味,即使你捂起了耳朵,也擋不住車流的喇叭。沒有合格的黑夜,也就無所謂真正的黎明……沒有純潔的泥土,沒有曠野遠山,沒有莊稼地,隻有牛角一樣粗硬的黑水泥和鋼化磚。所有的景色,所有的目擊物,皆無施洗過的那種鮮豔與亮澤、那抹蔬菜般的翠綠與寂靜……你意識不到一種“新”,察覺不到嬰兒醒時的那種清新與好奇,即使你大睜著眼,仍覺像在昏沉的睡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