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複活節,愛爾蘭共和兄弟會揭杆而起。暴動失敗後,包括麥克布萊德在內的眾多起義者遭處決。對於起義,葉芝雖理性上無法接受,但在喋血和絞架這些悲壯的符號前,詩人被震撼了,犧牲本身那種天然的純潔性、所輻射出的信念硬度和恢宏的生命氣勢——都向詩人傳遞著一種高尚的悲劇美、一種礁石搏擊旋渦的高潮之美……就連麥克布萊德——這個昔日情敵兼“酒鬼”的形象也陡然高大起來,“一切都變了,一種可怕的美已誕生!”“我們知道他們的夢,知道/他們曾夢過,死了,就夠了……”(《一九一六年複活節》)
從曆史的公正角度說,葉芝那些讓茅特·岡不屑、甚至譏為“冷漠”“軟弱”的理性,無疑是充滿智慧和遠見的。不僅對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愛爾蘭,就是之於整個世界、之於二十世紀的無產者運動和民族激進革命,也屬犀利的批評和深邃洞見。比如那首《偉大的日子》:“革命萬歲!更多更多的炮聲!/一個騎馬的乞丐鞭打步行的乞丐,/革命萬歲!更多更多的炮聲!/乞丐們換了位置,但是鞭打依然。”
這種對烏托邦革命的諷喻,這種對“武器的批判”的批判,完全源於一顆赤子之心,源於對民族和同胞的深愛。“長久以來,他追隨了那使他自己成為祖國的翻譯者的精神——這是一個很久以來就等待著人們賦予一種聲音的國家。把這樣一生的工作稱為偉大,是一點也不過分的。”(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
但對曆史有用的,對愛情卻未必。對人類整體有用的,對一個女人卻未必。
愛是風。一場讓人害熱病害癲癇的風。她能酥化骨頭,使之發癢、變軟,變得飄然、恍惚、昏沉……到頭來,卻是渾身發冷、牙齒打顫,喪失對事物的抵抗和分辨。
1917年,詩人竟轉向茅特·岡的養女伊莎貝爾·岡求婚。
這次匪夷所思的示愛,毋寧看作一幕時隔半生的、變相甚至變態的——向“朝聖者”的再次跪拜。和三十年前一樣,詩人又撞到了牆上。
1919年2月,葉芝的女兒出世(當時他已和一個追求者喬·海·利斯結婚)。此時,詩人五十四歲。激動之餘,他寫下了《為我的女兒祈禱》,詩中祈求女兒能夠美麗,但一定不要像茅特·岡那樣美!他認為那樣的美反而得不到幸福和安寧,就像希臘的海倫帶來的是特洛伊戰爭……“願她成為一棵樹,枝影重疊/她所有的思想象一隻隻紅雀,/沒有什麼使命,隻是到處撒播/它們的聲音輝煌又柔和,/那隻是一種追逐中的歡樂,/那隻是一種鬥嘴中的歡樂……”
顯然,他想讓女兒遠離像茅特·岡的人生模型。但,這畢竟是對女兒的期許,而非對待愛人的標準。同時,是否也更佐證了那位女神對詩人的影響和主宰?
1921年,愛爾蘭獲得了自治領地位。葉芝出任參議員。
1923年,葉芝獲諾貝爾文學獎。
1939年,葉芝病逝。
那些“當你老了”的詩句,那關於“勇士、美人”的故事,將替他繼續生活,繼續在時間中飛奔、跌宕、飄揚……
茅特·岡,永遠住在了他為其親手搭建的詩歌積木裏。
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和她永遠一起了。
(2001年)
《鼠疫》:保衛生活的故事——“非典”時期的閱讀
我反抗,故我存在。
——加繆
一個天性美好的人,一粒靈魂純正的種子,日日夜夜受困於令人窒息的菌塵中,他將如何選擇生命姿態?如何保證人性的正常不被篡改和扭曲?不被周遭強大的惡質所吞沒?
逃走是快捷簡易的方法,也是一條消極而危險的方法,因為隨時都有被瘟神從後麵追上並殺死的可能。且“逃走”本身就是可恥的,它意味著存在的缺席,意味著把配屬給自己的那份苦難留給了同胞,由此而生的自鄙與罪感足以將一個稍有尊嚴的人殺死。正確的選擇是:留下來,抗爭,至最後。“挺住意味著一切”(裏爾克),惟有挺住,才能保衛人的尊嚴和生命權利。“挺住”,既是生存,也是榮譽;既構成方法,亦造就價值和意義。
麵對專製恐怖和法西斯瘟疫的肆虐,加繆的立場正是堅守與反抗。他參加法國的地下抵抗組織和各種*活動,領導《共和國晚報》《戰鬥報》,既反對納粹主義,痛斥政治暴力,又譴責不負責任的虛無論調。他高呼:“第一件事是不要絕望,不要聽信那些人胡說世界末日!”“讓我們宣誓在最不高貴的任務中完成最高貴的行動!”不僅如此,他還在自己的小說《鼠疫》中,為主人公——裏厄醫生及其朋友選擇了這一挺立的“人”之姿式和平凡的“高貴行動”。
四十年代的某一天,災難直撲向了一個叫“奧蘭”的平庸小城。一場格殺毋論的鼠疫訇然爆發。在一名叫“裏厄”的醫生帶領下,人與死神驚心動魄的對峙開始了——
混亂、恐懼、絕望、本能、逃散、待斃、求饒、禱告……人性的複雜與多元、信仰的正與反、靈魂的紅與黑、卑鄙與高尚、齷齪與健正、狹私與美德皆敞露無遺:科塔爾的商業投機和受虐狂心理,他為鼠疫的到來歡呼雀躍;以神父巴納魯為首的祈禱派,主張逆來順受,視瘟疫為人類應得的懲罰,最終自己送了命;將對一個人的愛轉化為對“人”之愛的新聞記者朗貝爾(為了遠方戀人,他曾欲隻身逃走,但在與醫生告別的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毅然留在了這座死亡之穀);民間知識分子塔魯,他對道德良心的苦苦追尋、對人類命運的憂患與同情,使其一開始就投身於戰鬥,成為醫生最親密的助手和兄弟,他的犧牲是所有死亡中最英勇和壯烈的一幕:“無可奈何的淚水模糊了醫生的視線。曾幾何時,這個軀體使他感到多麼親切,而現在,它卻被病魔的長矛刺得千孔百瘡,被非人的痛苦折磨得不省人事,被這從天而降的仇恨的妖風吹得扭曲失形……夜晚又降臨了,戰鬥已結束,在這間與世隔絕的房間裏,這具已穿上衣服的屍體上籠罩著一種驚人的寧靜。他給醫生留下的唯一形象就是兩隻手緊握著方向盤,駕駛著醫生的汽車……”然而,這不是普通的汽車,而是一輛冒著煙的、以赴死的決心和照明全速衝向瘟神的戰車,你有理由確信:正是這“刺刀”的意誌令對方感到了害怕,感到了逃走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