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1

這是清康熙二年的晚秋之夜,福建海外的廈門島,濃黑的夜晚,閃著磷光的大海輝映著金門城闕裏閃閃的火光,海嘨聲如滾滾的沉雷,混合在馬蹄聲、冷兵器撞擊聲和火炮轟鳴聲中,顯得極為恐怖。

身披重甲的清兵水師提督施琅正率兵猛攻據守廈門島的鄭氏守軍,施琅已近知天命之年,精神、膂力都如壯年。他雖生長於南方,卻是個彪形大漢,方臉膛鼓脹著帶血絲的肌肉,塊塊飽綻。說話膛音特別重,甕聲甕氣的,如同撞響一口銅鍾,看一眼都會猜出他武將的身分。

廈門城垣外呐喊聲震耳,馬蹄如翻盞,施琅已殺上岸,率水師配合陸路提督李率泰和馬得功強攻廈門要塞。這場短兵相接的較量讓護城壕外的開闊地上死亡枕籍。施琅早已是血染戰袍,他依然縱馬迂回,揮舞著三十斤重的渾鐵槍左突右闖,廝殺著。

作為追隨鄭成功起兵的施琅來說,他並不願意看到這樣的反目的結局,當年他是被逼無奈才降了殺入江南的清軍。現在,鄭成功雖然死了,兒子鄭經承襲了延平郡王,施琅依然不願意讓自己的刀刃沾上舊日盟友的血,端人家飯碗,就得替人賣力,這是沒辦法的事。

忽然一騎馬從遠處向他馳來,看得出那是一員小女將,苗秀而壯碩,天黑看不清她的臉龐。她的座騎昂鬃狂嘶地騰越屍體,她偶而與攔路之敵交手周旋,最終還是直奔施琅而去。

就在女將接近施琅的時候,施琅發現了她,驚問:“你怎麼來了?”

來人原來是施琅的愛女施美蘭,別看她尚年幼,卻從小跟父親在馬上長大,練就一身好武藝,喜歡女扮男裝,很多人都以為她是施琅的愛子。

施琅首先想到是攻擊金門的馬得功有失,施美蘭奉命帶部分水師兵牽製金門。因為又有兩個敵人騎兵過來挺槍糾纏,施琅不得不一靣招架,一靣回頭對女兒說:“難道是金門那裏攻城不利嗎?”

女兒急切地告訴她爹,大事不好了,方才有人來報信,祖母叫鄭經抓走了。

施琅怔了一下,罵了一句:無恥!手起刀落將一敵兵砍下馬,回身撥馬而走,這時恰好響起收兵的嗚金聲,父女二人驟馬突出重圍。

施琅怎能忘掉宿怨!那是讓他心痛的往事,雖事隔多年,如今心上的傷口還在滴血。

他們最初的矛盾起於何時何事,施琅已經很難理出頭緒來了。也許是因為自己剛愎自用、居功自恃、目中無人的個性,天長日久,對鄭成功形成潛在的威脅,順治六年,鄭成功進攻潮州時,施琅反對過,但那不過是方案之爭,後又反對鄭成功“掠民佐餉”,一下子觸怒了鄭成功,罷了他的職,在施琅賦閑時,正值清將馬得功進攻廈門,施琅率身邊區區十幾個衛士擊敗了強敵,挽回敗局。事後鄭成功並未讓他複官,隻賞了幾兩銀子。施琅盡管委屈,依然沒生叛心。

他們的徹底反目,還是因為殺曾德觸發的,今天想來,那不過是一次總爆發而已。

曾德雖是鄭成功的人,難道犯了律令不該殺嗎?事後想來,施琅覺得自己犯了“打狗不看主人”的毛病,誰都知道,曾德是鄭成功的心腹,難怪鄭成功再也無法容忍他了。

讓施琅想不通的是,朋友反目,好離好散,就各走各的路好了,何必瞬間變成仇敵,必置他於死地?

當年鄭成功做得太過分了,他竟把施琅的老父親和弟弟抓去,也許是當人質讓施琅投案吧?施琅也沒躲過這一劫,被拘關押在船艙裏,幸虧憑他的機警和過人的膽識才得以逃出,父親、弟弟卻當了自己的替死鬼。

從那以後,無路可走的施琅投奔了清朝。這是大逆不道嗎?那你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不得已降清,不也發出家信勸鄭成功投降嗎?

過去的恩怨本應讓它隨著海風一風吹掉,殺人不過頭點地嘛。卻不料,鄭成功雖死,他的兒子又故伎重演,又把施琅的老母親抓了起來,太可惡了,聽了這消息,施琅隻覺得胸中一陣陣往上竄火苗,燒得他真恨不得一拳砸爛這恢恢天網,救出母親。

施琅的老母就囚禁在金門鄭經臨時延平王府內。這座王府從前是舊衙門,幾經戰火,屢毀屢建,鄭經也是一會回來一會被趕走,不知經過幾個回合了,他也無心花力氣好好修繕,這臨時居所如今也是百孔千瘡的狼狽樣子。

此時,一表人才的延平王鄭經,站在金漆刹落的回廊下。雖然他還很年輕,卻因酒色過度顯得臉色蒼白,打不起精神來。他問旁邊顯得城府很深的侍衛馮錫範,施琅能不能上咱的圈套?

一句話道出了本意,抓施琅的老母,是釣魚,釣施琅上鉤。

別看馮錫範隻領個宮廷侍衛銜,這官職可是舉足輕重,他早年追隨鄭成功飛兵,因功被封了忠誠伯,更何況,她的女兒沒出世時,就與鄭經的唐王妃指腹為婚,他們既是主仆,又是親家,難怪他權勢顯赫。主意本來就是馮錫範出的,他是老謀深算的,施琅是有名的孝子,親娘被抓,他豈有不救之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施琅也必來。隻不過他與鄭經想的並不一樣,鄭經想以施琅之母為劫質,迫使施琅歸降,令清軍折翼。馮錫範倒想徹底擒虎,一舉而除之,他怕鄭經心軟,才不能告以實情。

鄭經籲了一口氣,令他怵頭的唯施琅而已,除了他,清軍中沒有可懼之人。

鄭經的弟弟鄭聰也這麼看。鄭經所以不懼滿人,因為他明白,滿人全靠馬背功夫打天下的,一見水就暈。施琅就不同了,水陸舟師,樣樣精通,他又是從鄭家軍裏反叛出去的,太知底情了。

鄭聰主張,這次一定除掉施琅,父王當年沒殺了施琅,才留下今日之患,今天是個好機會。

鄭經卻有另外的念頭,他想設法招降他,隻要他能為我所用,可不計前嫌。清朝派來圍剿鄭氏的李率泰、馬得功手下的那些總兵、副將全是飯桶,不足畏。

馮錫範很反感地說:“郡王還指望他能降我們嗎?”

鄭經說:“大不了高官厚祿嘛,咱們假南明皇帝的名義封他個侯,不就心滿意足了嗎?”

還談什麼假南明皇帝封他?誰不知道,去年四月,南明小朝廷最後一個永曆皇帝被吳三桂勒死,剩下的皇族倒是相繼投到了鄭經麾下尋求保護,但事實上南明已經不存在了。

馮錫範冷笑,認為主公太小看施琅了。他強調,施琅不再是從前跟鄭成功反清複明的左先鋒了,他是勢利眼,現在見南明小朝廷大勢已去,推倒滿清已不可能,誰是正統?清朝就是大一統。有奶便是娘啊。

鄭聰添油加醋地鼓動哥哥,那就利用今天的機會,及早除掉,消滅一個勁敵,免去後患。

馮錫範陰沉著臉,重重地說,這才是上策。

鄭經一時委決不下說:“也不知能不能抓到?”

馮錫範勸他放心,他設計的計策萬無一失,保證甕中捉鱉!

2

施琅和女兒施美蘭相繼策馬來到廈門島船碼頭邊,想去金門救母,必須渡海。情急之下,施琅隻向副將周全斌交代,讓他抓緊攻廈門,僅帶女兒出來,在他看來,這是私事,不想驚動別人。

馳到碼頭,施琅首先下馬,解下船纜跳了下去,剛剛操起大櫓,沒想到,一聲鑼響,從黑暗裏跳出幾十個黑影,發一聲喊,圍上來,他們用鐵鉤子勾住船幫,用力將船搖翻,施琅隨著傾翻的船落入水中,但他很快從水裏竄出來,衝女兒大叫一聲:“美蘭,快跑!”

施美蘭還猶豫著想過來救父親,已經有一群人向她包抄過去,父親又一次高喊讓她“快走”去報信,施美蘭怕雙雙被拘,連報信人都沒有了,這才打馬狂馳而去,很快消失在濃黑的夜色中。

此時的施琅並沒有意識到這是鄭經的連環計。

好虎敵不過一群狼,一擁而上的偷襲者已經把施琅從海裏撈起來,用棕繩牢牢捆住,扔到船底艙,蓋上艙門,呼哨一聲,搖著那艘平底船向著霧濛濛的海上飛駛而去。

在船底艙,一絲光亮從甲板縫隙漏下來,照到施琅臉上。他的眼睛被強光刺得睜不開。在艙底無法辨別方向,他不知道這船駛往何處,船被巨浪搖撼著,他在底艙坐不穩,耳畔不時地炸裂著雷鳴般的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