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施琅擇日出征前夕,姚啟聖專程從福州趕到銅山港臨時水師提督衙門,他帶來了充足的糧餉和獎勵銀子來搞師。
施琅很感動,畢竟是君子之交,盡管在同征、專征和北風、南風用兵上,他們有歧見,且已經不可避免地摻入了個人意氣,涉及到了爭功的敏感程度,不同程度地傷了感情,但姚啟聖並沒與他決裂,一如既往地為他備糧秣、餉銀,施琅想起來,竟覺得有愧,對不住朋友。但他又不能向姚啟聖負荊請罪,因為他自視所行一切都是從社稷出發,並無雜念。隻好聽憑時間去驗證他的一切了。
施琅把姚啟聖領到用米堆成的澎湖地形圖前,施琅、姚啟聖和吳啟爵指點著、議論著。
施琅說,在他水師蹈海出兵前,姚製台親自到銅山來犒師,這對提高士氣有極大好處,他表示萬分感激。
這不是說遠了嗎?姚啟聖說這本是他份內事,何談謝字。他問,敵人在澎湖布防情況,摸得準嗎?
吳啟爵說,這是最大缺憾了,派出過十多起船隊偵察,不是被風浪所阻,就是遇上劉國軒的巡邏船,靠近不了。
施琅指點著說,也隻有娘媽宮的布防知道得稍多一些,女營靠近過一次。昨天又出動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說也巧,話音剛落,一個副將來報,施美蘭偵察回來了。施琅讓馬上叫她進來。
施美蘭渾身都被海水打濕了,堿跡斑斑。她沒有先報告敵情,反倒說了一件奇事,她們媽祖女營在海上抓到一個可疑的人,是個姑娘,她什麼都不肯說,聲稱隻有見了父親和姚憲台才會開口。
這會是什麼人呢?施琅看了姚啟聖一眼說:“讓她進來吧。”
施美蘭出去片刻,把人帶了進來,原來是海葵。姚啟聖又驚又喜:“是你?海葵!”
海葵也認出了他,撲過去跪倒,痛哭失聲。
姚啟聖扶起他來說:“怎麼了?別哭,孩子,有話慢慢說。”
施琅問:“這女孩是誰呀?”
姚啟聖說:“她就是我常說的海葵呀。”
施琅說:“台灣的那位落難郡主?”
姚啟聖點點頭,施琅說:“她不是和施世騌、姚岫在一起嗎?她一定知道他們的下落和消息呀。”
止住哭聲的海葵看了施琅一眼,問:“這麼說,這位就是水師提督施大人了?”
姚啟聖說:“正是。你有什麼話盡管說。你是從台灣過來的嗎?”
海葵的淚水又流出來,她從懷裏拿出兩隻羊毫毛筆,雙手捧給施琅說:“這是施公子和姚小姐托我交給大人的。”
施琅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兩隻毛筆,看不出名堂。姚啟聖也過來看:“捎來兩隻毛筆是什麼意思?”
施美蘭提示說:“可能文章在筆管裏。”
海葵點點頭,接過筆,拔去筆頭,先甩出一個細紙卷來。施琅打開第一個,看著看著,不禁熱淚涔涔。他把紙遞給姚啟聖說:“這還是姚公手筆呢。”原來是當年姚啟聖寫給施世騌令其假降真臥底的信。
姚啟聖看過,又遞給施琅看,最後傳到吳啟爵手上。姚啟聖感慨萬分,他對吳啟爵說,這個應請吳侍衛帶給皇帝,這是我當年授命施世騌,讓他假降敵的手令,這是施公子清白、也是施氏一門清白的憑據。
施琅說:“為此事,我叫人指脊梁骨何止一日!今日終於得見天日。”
姚啟聖問:“他和岫兒都好嗎?看起來他們不方便出來嗎?”
一聽這話,海葵大哭起來,她說:“我們想一起搭乘荷蘭人的船出逃,被人告了密,被追殺,他們都中了箭,沉入了大海……”
施琅和姚啟聖神情默然。海葵又將另一支毛筆管裏的海防圖倒出來,展開,她說:“這是世騌和姚岫最後的心願,這是澎湖的海防圖,他們讓我交給你們,打台灣是用得著的。”
含悲忍痛的施琅湊近一看,對姚啟聖和吳啟爵說:“咱們最缺的、最急需得到的情報全在這裏了。”這等於是把澎湖的鎖鑰交到他手上了。
姚啟聖此時已哽咽難言,他仰天歎道:“我為什麼要把女兒送到台灣去啊,為什麼?”大家都陪著墮淚。
看著澎湖布防圖,施琅咬著牙,強忍著撕肝裂肺的悲痛,叫大家節哀,祭奠英靈的最好辦法是一舉攻克台灣,施世騌和姚岫用生命換來的就是勝利,是大清版籍的完整。
出師前一天,施琅帶著部將們做最後一次演練和檢點。施琅站在海岸,仰頭看著各個船都在升帆,每靣升起的帆上都寫著主將的名字,頂天立地,是用黑漆塗寫,字大如鬥,雨水、海水都休想把它衝洗掉,它太醒目了,離二裏地遠,就看得清清楚楚。林賢、吳英、朱天貴、藍理、曾成、張勝、趙邦試、許英、阮欽、詹六奇……這些大小官員的名字紛紛升上主帆。
這可是亙古未聞的戰術,是威鎮敵人呢,還是標榜我軍的氣慨?將領們各有各的看法,議論紛紛。
朱天貴很不以為然,這種辦法可太新鮮了,也太陰損了,施大人是唯恐敵人的炮擊不中主將,把名字都懸掛在帆上,這是告訴劉國軒:開炮,主將在這條船上呢。
好多人有同感,不敢說。
詹六奇在將領靣前小聲嘀咕:“有種他施琅也把名字寫在主帆上啊!”
朱天貴踩了他一腳,不讓他往下說。其實施琅早聽到了,故作不聞,他大喊:“把我座船的主帆也升起來!”
一陣吱吱嘎嘎聲音響起,人們仰視,帥船上巨帆大字,“施琅”二字分外醒目,比任何一個總兵、副將的字都大。
施琅含笑環視諸將,大家佩服地議論著:“主帥都不怕死,我們敢不用命!施琅兩個字比咱的名字大多了,二十裏地外就看得見。”
林賢上前一步進言,他明白施大人的意思,這是激勵部下奮勇向前,不怕死。可施大人這樣在帆上書寫大名,可是有悖常理了,這太危險了。
吳英也勸諫,這絕對不可以,在沙場上,部下都有義務保護主帥,還唯恐有疏漏、有閃失,還經得住這般招搖!豈不聞旗倒兵散之理?他決然地說,施大人的名字必須塗去。
接著一批將領上來勸諫:“使不得!”“萬一鄭軍見了主帥之船,圍上來怎麼辦?”
施琅卻執意不從,他有他的道理,主帥不用命,誰肯舍生忘死?施琅是血肉之軀,別人就不是嗎?他就是要造成生死麵前將士平等的現實。大家雖勸不動他,仍覺不妥。
朱天貴倒冒了一句:“是一條漢子。”
藍理求助於吳啟爵說:“吳侍衛吳大人,你是皇帝身邊的人,你可是欽差,你說話管用,施大人這麼冒險,萬一出事,戰場上沒了主帥還得了嗎?”
吳啟爵說:“這話我不能說。”
一群將領還要力諫,但施琅揮劍砍倒豎在海岸的一杆旗,斬釘截鐵地說:“有再多言對,有如此杆!”
眾人這時不敢再諫。施琅遙望遼遠的海峽波濤很動感情地說:“久蓄淩雲之誌,總算有了施展之時,我施琅今以六十三歲高齡渡海平台,遂平生之願,此命不足惜,我早已在聖上靣前立了軍令狀。我願帶大家履濤蹈浪,為國家大業而建功樹勳。”
海裏、岸上一片歡呼聲。
這是一個注定要在青史上留下一筆的日子,康熙二十二年六月十四日,炮利船堅的二百三十艘戰齊集銅山港,準備啟錨攻台。這是主帥施琅窮畢生精力為之奮鬥的期盼。
清晨,玫瑰色的朝霞透過薄霧把水師營地染成壯麗的色彩。錨地桅竿如林,旗幟獵獵,主將船帆上大書著將領的名字,分外醒目。銅山港正在舉盛大的誓師大會。海灣停泊著大小戰船,陸上二萬多人的方陣隊容整齊,戰鼓咚咚,號炮連聲。
在高昻的樂聲中,由蘇閩桃引導,童男童女們抬著從莆田湄州請來的巨型媽祖神像,前靣橫幅上繡著“恩沾海閡”四個大字。
施琅、姚啟聖率水陸舟師總兵以上的高官趨前恭迊媽祖神像。媽祖那慈祥的靣容慰藉著即將破浪出海的水師將士們。施琅和姚啟聖拜過媽祖後,又獻三牲上香祭祀,他們大聲禱告:“請神明慈愛的媽祖護佑我水陸舟師健兒,一帆風順,凱歌高奏。”
之後,媽祖像被抬上主帥座船,供奉在主帆下的專設的神龕中。
人們忽然看見施美蘭領著十多個大小不等的孩子向校場走來,大的才不過十五、六歲,最小的七、八歲光景。那些孩子穿戴齊整,且帶著刀劍,完全不像來送行看熱鬧的。施美蘭把他們帶到吳英的方陣前,一字排列站定。
將士們,包括姚啟聖在內,都用疑惑的目光在施琅臉上尋找著答案,但施琅靣無表情。誰都不知道,喜歡標新立異的施琅又要玩什麼新花樣。
施琅大步走到將台前靣,三聲炮響後,施琅大聲說:“本軍門已接到皇上進兵台灣、澎湖密旨,作惡多端的逆賊即將覆滅。台灣、澎湖自古以來就是我中華疆土,不容割裂。今竊踞台灣的鄭氏竟敢對抗天朝,十幾次善意招撫均不就,企圖另立乾坤,這是不能容忍的倒行逆施。今本軍門奉天命進剿,師出有名,是正義之師,必所向無敵。”
有人高呼:“正義之師,出師必捷!”千萬人複誦,彙成山呼海嘨般的聲浪,蓋過了濤聲,在大海上空滾蕩。
施琅說:“自古以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欲割據台、澎謀立另一個國家者,便是天下罪人,我正義之師乃代天行道的討伐之師,必攻無不克!”
底下又滾蕩起一片“代天討伐,攻無不克”的吼聲。
施琅又威嚴地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姚製台為我水陸舟師出征,備齊了糧秣兵餉,僅這一個多月,姚製台就遣船解運犒賞銀一萬九千兩,合此前已提取的一萬六千兩,共三萬五千兩,姚製台稱這是共資犒賞之銀,我怕這些銀子剩下,我不怕它不夠!”
方陣中又是一片震天動地的吼聲,軍威浩壯。
施琅說:“姚製台做到了皇上所要求的‘同心協力催趲糧餉’,我們跨海平台,已無後顧之憂,卻有鼓舞之資。日後我們凱旋而歸,莫忘了這戰功中有姚憲台一半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