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梨花抬頭望著大香樟樹,神色悵然:“這香樟樹竟然還活著,一切都沒變,還是這麼窮。”
文素素看了她一眼,下了馬車。殷知晦已等在那裏,問川領著一個五十出頭的老翁走了上前。
老翁臉上堆滿了僵硬的笑,慌亂地長揖到底;“七少爺,在下是牛頭村的裏正許昌桂。”
殷知晦頷首,也不寒暄繞彎子,直接道:“許裏正,問川應當將我們前來,所為之事同你說了。誰家有繰車,你且領我前去。”
許裏正見過最大的官,便是縣太爺。殷知晦在戶部當差,又是國公府公子,親王的表弟,貴妃娘娘侄兒。
問川一開口,許裏正幾乎緊張得連嘴都張不開,哪敢說一話。
許裏正忙道:“老漢家中有架繰車,七少爺請隨老漢來。”
問川對著圍上來村民,大聲解釋道:“誰家有沒賣的蠶繭,會繅絲的,準備好拿來繅絲。”
大家聽得一頭霧水,瘦猴子眼珠子一轉,跑上前笑著補充道:“這位大嬸子.....”
婦人不樂意了,“呸,你比我看上去還要老,誰是你大嬸子了!”
瘦猴子眼珠子翻上了天,鼻子出氣都粗了。
出師不利,真是刁蠻的老婦!
何三貴見狀上前,道:“陳嬸子,我是貴子,你可還記得我?”
婦人上下打量著他,驚喜地道:“哎喲,還真是貴子,我就說這麼眼熟呢。貴子,你離家多年,聽說你那東家出事了,你可還好?”
何三貴笑道:“東家出事,我就是個趕車幹活的,牽連不到我身上。陳嬸子手腳勤快,以前家中就養了不少蠶。今年的春蠶繭收成可好?”
陳嬸子笑得合不攏嘴,道:“好,好。吐絲的時候丟得少,今年的蠶繭,結得又白又大。”
隨後,陳嬸子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前些時日來村子裏打招呼,準備收蠶繭的人說了,今年的蠶繭價錢,比去年每斤低五個大錢。蠶養得好有甚用,白高興了一場。說是綢布不好賣,織出來的布還堆在庫房裏,綢緞料子金貴,放久了,貴人看不上,窮人又買不起。”
許梨花在一旁聽著,嗬嗬冷笑,“休得聽他們胡說八道,這是在壓蠶繭的價錢呢!”
陳嬸子愣了下,盯著許梨花看了起來,驚到:“這是梨花?”
許梨花抬起下巴,得意地道:“是我,嬸子莫非不認識了?”
陳嬸子忙道:“梨花變得好看,貴氣了,嬸子是不敢相認。你.....”
許梨花道:“我也沒事,不做妾了。那是我的新主子,我跟了主子來做事。”
她朝站在許裏正家門前,看護衛搬繰車的文素素指了指,“陳嬸子,你家的蠶繭別賣掉,自己拿來繅絲。繅絲容易得很,繰出絲賣紡線,蠶蛹留著自己吃。能多得不少錢,還得了蠶蛹打牙祭!”
陳嬸子神色猶疑,道:“以前繅出來的絲沒人收,要是賣不出去......”
許梨花道:“你不賣,我也不賣,他們紡織作坊就沒得買賣做,有本事自己種桑養蠶去!他們就是欺負我們鄉下人沒靠山,以前沒人替我們做主,現在可不同了。你瞧,那是京城來的國公府公子,貴得不得了,王爺也來了,皇帝親生的皇子,誰敢不收,就是造反!”
問川聽得眼皮直跳,不過卻沒出聲阻攔。跟村子裏的百姓打交道,他不如許梨花何三貴他們。
文素素將他們的話聽到耳裏,沉吟了下,轉頭看向殷知晦。
殷知晦無奈道:“我先出錢買下。問川,傳下去,繰出來的絲線,比照鋪子裏售出的絲線價錢收。”
問川將話傳了下去,大家勉強安了心,七嘴八舌議論起了是否劃算。
瘦猴子懊惱過後,見圍著的人越來越多,他腦子轉得飛快,湊上前大喊道:“蠶繭賣給城裏的繅絲作坊,你們吃了大虧。自己留著繅絲,能多得錢,還能得香噴噴滋補的蠶蛹吃!”
“會繅絲的,都來瞧瞧看啊,別傻著將蠶繭賣出去了!”
瘦猴子靈活地在人群中竄來竄去,手舞足蹈,嘴皮子利索翻飛。
一半的人圍著瘦猴子細問,一半的人圍在了裏正的門前。
許裏正家的桌椅都被搬了出來,擺好筆墨紙硯。碾得結實的泥院子裏,依次放著繅絲車,秤,木盆,幾塊石頭壘砌,燒熱水的灶等繅絲用具。
殷知晦將一切看在眼裏,側首對文素素笑道:“這竄天猴,竟能頂些用。”
文素素正在安排做記錄,聞言朝瘦猴子他們看去。看到許梨花臉色很是不好,與兩個漢子並兩個婦人憤憤說著什麼。
何三貴擋在了許梨花麵前,推開了走上前的漢子。
文素素猜想是許梨花的兄嫂,沒去多管,任由她自己去解決。
寫字是文素素的弱項,更從未磨過墨。她拿起墨錠,端詳了下,看向一旁的殷知晦:“我不太會磨墨,字也寫不好。恐到時候寫得亂七八糟,數據看不清楚,七少爺可能代勞一下?”
殷知晦眉毛微挑,接過了墨錠,慢悠悠道:“文老大聰慧過人,卻不會磨墨寫字。”
文素素恍若未聞,指揮著殷知晦畫表格。
殷知晦依照著文素素的安排,畫好表格,填好字,早將先前的說笑拋到了腦後,心裏震動不已。
他拿著紙,久久失神。
這份表並不複雜,簡單明了。
格子裏,依次填著養蠶人的姓名,桑麻畝株數,養蠶筐數,蠶繭斤兩,得蠶絲斤兩,蠶蛹斤兩。最後一項是補充備注,紡線可有織成布,蠶的死亡狀況等,皆可填寫進去。
文素素見殷知晦看著表一動不動,以為他看得迷糊,便解釋道:“先每戶分開記錄,等全部記錄完畢之後,再將整個村子的裝訂在一起。牛頭村的桑麻與養蠶情形,就能悉數掌握了。開始我們人手少,要慢慢來,別出了錯。等人手多了,做慣做熟之後,整理起來就快了。”
殷知晦忍住胸膛的悸動,虛心問道:“我以為文娘子隻打算核計蠶繭能產多少絲線,娘子核計得如此仔細,可是想要得知裏麵產量的高低變化?”
文素素說是,“誰家的蠶養得好,一看就能得知。數據尤其出挑的,官府朝廷可否給予表彰,讓其傳授經驗?其餘養得不好的,便可跟著學習改進。”
殷知晦一口應了:“好!到時候我給聖上上折子,稟明此事。”
文素素望著許裏正忙碌著煮水繅絲的妻子兒媳們,道:“要表彰到本人,而非父兄親長。畢竟,養蠶的都是婦人,忙著繅絲的,也都是婦人。父兄親長不懂,別傳授錯了經驗。”
殷知晦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微微怔楞了下,重重點頭,道:“好!”
文素素轉頭看來,朝他嫣然一笑,“有勞七少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