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下的文素素,貓兒眼格外明亮,閃得他神色陣陣恍惚。

到了午飯時辰,護衛提來廚娘備好的食盒,擺出點心果子。

他們人多,點心並不多。問川拿了些給許裏正,好些孩童眼饞地看著,他為難了起來,掰開小塊,每人分了一點。

孩童們嚐過了點心,開心地呼啦啦跑開去玩了。隻有一個背上用破布兜背著個幼童,瘦弱的女童怯生生站在一旁,沒敢上前。

文素素看在眼裏,朝女童招手,她愣愣走過來,文素素溫和道:“你叫什麼呀?”

女童小聲答道:“草兒。”

文素素微笑著叫了聲草兒,“你家中午吃什麼?”

草兒道:“我同阿娘一起吃雜麵饅頭,弟弟吃米糊糊,阿爹吃湯餅。”

文素素道:“草兒回去將弟弟放下,拿雜麵饅頭來,我們換著吃可好?”

草兒眼睛瞬間迸出了光芒,點頭如搗蒜,撒腿就往家中跑。

背上的幼童動個不停,草兒頂多六七歲的年紀,身形瘦削,小身板一晃,往旁邊倒了去。

文素素手上拿著乳糕,隻能伸出一隻手去扶。這時,一雙修長的手趕在前麵,扶住了驚魂未定的草兒。

文素素看向殷知晦,道:“多謝。”

殷知晦眉毛微挑,待草兒站穩,收回了手。

文素素歎息一聲,對草兒道:“我明天還來,到時候再吃你家的雜麵饅頭。你先嚐嚐我的乳糕。”

草兒似乎不敢相信,看著遞到麵前雪白,散發著甜香的點心。她長到這麼大,見都沒見過此等美味,伸手接過躲到一旁,狼吞虎咽咬了下去。

“好你個死丫頭,讓你帶弟弟,居然在偷偷吃好的!”

一個漢子走上前,伸手奪走草兒手上的乳糕。怕傷到兒子,掐住了草兒的細胳膊,她疼得淚汪汪,使勁掙紮,卻動彈不得。

“真是有出息,搶女兒的吃食!”許梨花眼冒怒火奔上前,抬腿朝著漢子踢去。結結實實踢到漢子的腳踝上,痛得他呲牙咧嘴,放開了草兒。

漢子跳著腳,猙獰著罵道:“你個下作的賤婦,哪怕你將自己賣了,我照樣是你大哥!你竟敢對老子動手,老子還怕你一個賤婦了!”

漢子便是許梨花的一哥許一郎,她氣得眼冒火光;不服輸叉腰罵了回去:“我呸,我就是賣了我自己,總比你一個沒出息的軟蛋強!隻你好吃懶做,欺軟怕硬的德性,你要自賣自身,白送都沒人要!”

許一郎見何三貴走了過來,飛快將乳糕塞進嘴裏,幾口咽了下去,朝他鄙夷地道:“窮酸對著破鞋,天造地設一對!”

何三貴臉色難看,緊咬牙關恨恨道:“許一郎,看在你我自小認識的份上,我饒過你這一次。下次再見到,休怪我不客氣!”

草兒背上的幼童哇哇哭了起來,一個頭發亂蓬蓬,沾滿草灰,身穿打著補丁粗布衫裙的婦人急忙走了上前,解下草兒背上的幼童,抱在懷裏一陣哄。

幼童哇哇哭鬧不止,婦人騰出一隻手,使勁掐住草兒的臉,罵道:“你個賤蹄子,可是打你弟弟了?你個賤蹄子,看我不掐死你!”

草兒瘦弱的臉,被掐出了一道深深的指印,疼得嗚嗚哭。

許梨花這次沒衝上前,怔怔看著婦人。片刻後,她緩緩轉身,走到一旁的矮凳子上坐下,對著晾曬在太陽下的絲線發呆,不時抬手抹眼角。

文素素手上拿著乳糕,看著草兒他們一家,安靜坐著一言不發。

殷知晦打量著她,問道:“文娘子在看甚?”

文素素轉頭,迎著他的視線,將乳糕丟回碟子裏,平靜地道:“看人間的悲喜爛劇。七少爺可能不會明白,我吃完了,繼續吧。”

殷知晦沉默了下,道:“我懂。”

文素素頭都沒抬,隻哦了聲,道:“天色不早,我們得快些。村裏的路坑坑窪窪,夜裏趕路不安全,七少爺早些走。我等下晚上就留在村子裏,防著他們前來搗亂。”

殷知晦神色微沉,喚來問川,壓低聲音交代了幾句,對文素素道:“我同你一起留下。”

文素素說好,有他在,也多一層保障。

問川騎馬趕回縣城,帶來了換洗衣衫,一應洗漱用具,幾大匣子熟食茶點。

開始繅絲時不大熟練,到了午後便漸漸順暢,連著將三戶人家的蠶繭繅了絲。天氣好,晾一陣就幹了,卷成線軸收了起來。

這三戶人家將線軸交給問川,拿到了賣紡線的錢。數著比賣蠶繭要多出近三成的銀錢,樂得眼睛都笑開了花。

大家看到他們拿到錢,徹底放下心,忙著回家去摘蠶繭,趕著明天一早就能繅絲。

天黑下來,許裏正宅子寬敞,騰出了兩間屋子讓他們歇息。

吃了些熟食點心,累了一天,文素素洗漱了下,合衣上床歇息。

許梨花坐在腳踏上,低頭收拾著衣衫,片刻後抬起頭,神色哀哀望著床頭的油燈。

文素素依靠在床頭,道:“早些歇息吧,別多想了。”

許梨花嗯了聲,手上繼續疊著衣衫,用包袱皮包好,輕聲道:“以前小的家中晚上極少點燈,燈油貴,點不起。縫補衣衫都在灶膛,借著火光,月色,摸瞎做活。家中那般窮,阿爹與哥哥他們卻能拿錢買酒吃,當時我就不服氣,恨死了他們。隔了這麼多年,再見到他們,小的恨意都沒消。以前小的也恨兩個嫂嫂,她們也不是好東西。可今朝見到她們,見到草兒,小的恨不起來,隻覺著難受,胸口堵得慌。”

說到這裏,許梨花眼淚流了下來,抬手抹了淚,抽噎了下,哀哀道:“一嫂隻比我大兩歲,看上去比我老了十年不止。大嫂更不用說了,她今年才三十一歲,已經變成了老婦人。大嫂一嫂都養了蠶,蠶繭被哥哥拿去賣掉了,我算了下,賣掉的蠶繭,約莫能得半吊錢。他們拿著錢,先去城南牆角跟走了趟,買了酒肉,自己吃得滿嘴流油,剩下不到一百個大錢回了家。”

許梨花的神情,逐漸變得瘋狂,緊咬牙關道:“兩個嫂嫂,一個年前流了胎,一個上個月小產了。窮人家的婦人哪有小月子,照樣得辛苦幹活,夜裏還要伺候他們。要他們何用,要他們何用,還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文素素溫聲細語道:“今天繅絲的錢,都交到了繅絲的婦人手上。她們不一定護得住,但拿過了錢,多多少少能生出些膽量,明白她們有用處,不輸家中的男人。明年你嫂嫂能自己繅絲賣,能多些進項,興許心裏的怨氣與恨會少些,待草兒也會好些。”

白日文素素所做的事,許梨花都看在眼裏,她所言非虛,心裏頓時鬆快不少:“小的這就歇息。”

腳那邊,許梨花窸窸窣窣上了床。文素素想了想,將枕頭下的銅枝拿出來,插進了發間,輕聲叮囑道:“別脫衣衫,夜裏警醒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