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已過,薛氏的馬車在風雪漭漭的長街上一路疾馳。
車廂裏,薛琦麵色肅重,薑離與小錦倒還算泰然。
知硯縮在車門邊,瑟瑟道:“公子昨日沒有回書院,也不知怎麼,他帶著小人歇在了東市三福客棧,得知仙樓今夜有幻術,便說再等一日歸府,今天下午,他自己去了仙樓,客棧離得近,亥時過半那邊生亂,小人才知出了事。”
知硯低著頭,顯然也知薛湛理虧,“小人趕去之時,衙差已將仙樓圍住,小人都未見著公子,隻聽出來的客人說段公子死了,被扣下的都是殺人凶手。”
薛琦聲一沉:“和段三同去的都有誰?”
知硯忙道:“小人問清楚了,有巡防營徐將軍家的次子徐令則,吏部員外郎家的公子周楨,還有鴻臚寺卿家的公子趙一銘,義陽郡王家的世子李同塵,還有……哦還有兵部侍郎家的公子虞梓謙……”
薑離眼皮一跳,心弦緊繃起來。
景德二十六年,七歲的她流落至蒲州普救寺濟病坊,後來洛河決堤,她與寺裏的師父一同下山救災,就在那時,她遇到了虞清苓與魏階。
廣安伯魏氏世代醫道傳家,魏階早早接任家主之位,為太醫院年輕一輩翹楚,虞清苓出自長安虞氏旁支,拜了江湖醫家為師,尤擅婦人病。她仰慕魏階之名,後得償所願,夫妻二人伉儷情深,仁心仁術,在長安城有“濟世菩薩”的美稱。
後來薑離被虞清苓收為徒弟,帶回伯府,便見到了魏暘和虞梓謙兄妹。
魏暘為虞清苓獨子,年長她三歲,幼時一場重病傷了腦袋,神智時好時壞,而虞氏兄妹母親早逝,常被外出練兵的虞槐安送到堂姑姑府中小住,見她帶了個年紀相仿的女徒弟回來,妹妹虞梓桐鬧了好幾日脾氣……
五年前魏氏舉家獲罪,虞槐安因替魏氏求情觸怒天顏,被貶襄州,直到兩年前襄州生民亂,虞槐安血戰平亂立了大功,才得以回長安官複原職。
段嚴之死非同小可,虞梓謙竟也在場。
若片刻前,薑離還是隔岸觀火之心,那此刻,她也恨不得立刻知道今夜到底發生了何事。
見她一臉沉重,薛琦還以為這樣多官家子弟令她緊張,他安撫道:“阿泠,此事與你無關,是他們求你前去,你別怕。”
不等薑離答話,他又遲疑道:“泠兒,你當真能把死人救活嗎?”
薑離道:“要看死因為何,還要看死了多久。”
薛琦自是不懂,隻冷聲道:“那段家老三段嚴,在長安城多有紈絝之名,此番若真死在那風月之地,也不叫人意外,隻要別把你弟弟牽累其中便是。”
馬車轔轔而行,風雪呼號間,人聲漸沸。大周早年行宵禁,後來天下承平,宵禁便被廢除,東西市到了夜間,常常喧鬧至天明。
薑離回長安三日,還未出府逛過,此時聽見動靜,掀起簾絡朝外探看。
馬車已入東市,目之所及,繁華未因寒雪失色,青樓畫閣布柳陌花衢,繡戶高門納四海奇珍,耀眼斑斕中,唯不遠處的登仙極樂樓最為奪目。
其主樓高五重,雕甍畫拱,朱欄彩檻,曲尺朵樓以廊橋相連,宛若飛虹淩空,彩旗繡旌金翠相招,似玉宇瓊樓。
薑離仿佛被光芒所刺,清淩淩的眼瞳狠一瑟縮。
登仙極樂樓建於景德三年,是大周巨富廣陵蘇氏的產業,涵青樓酒食、雜戲伎伶諸多享樂,有詩雲“登仙醉慕莊生蝶,誰夢極樂在長安”,便是道此樓是整個長安城醉生夢死的銷金窟。
但五年前,登仙極樂樓在一場燒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中付之一炬,廣陵蘇氏耗費巨資重建,到今歲仲春方得再開,甫一開張,依然夜夜笙歌,門庭若市。
馬車停下時,仙樓燈火通明,簫鼓絲竹消歇,正門外雪道泥濘,車轍雜亂,七八兩馬車錯落停在道旁,數十個著公服的衙差鎮守門口,薑離在“登仙極樂”四字匾額前站定,一時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
有段氏武衛在前帶路,幾人暢通無阻進了門,錦繡華彩的大堂內衙差林立,數十伶人小廝麵色惶恐地侯等著。
她目光一掠而過,直跟著武衛行上三樓,又左轉,與武衛衝進了西麵一處錦繡奢華的廳閣中。
“二老爺!辛夷聖手來了——”
隨著武衛一聲大喝,薑離剛踏入廳內,便有十多道目光落了過來,她眼風掃過,背脊陣陣發僵,在場之人多為眼熟,而虞槐安和虞梓桐父女早已到了。
她定神問:“人在何處?”
巨大的仕女屏風後走出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正是國公府二老爺段康,見薑離如此年輕,他微微一愣,又忙往身後指去,“在那裏,請姑娘救命——”
薑離一邊走一邊解下鬥篷,小錦跟在身後接住,待走到榻邊,便見榻上的年輕男人已被鮮血染透,他麵色慘白,口唇溢血,身上墨色袍衫大敞,露出胸口兩個初凝的血洞,而從榻上血跡來看,其後腰也有傷,薑離上前,探脈觸頸,細細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