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首站著個滿臉淚痕的華服夫人,正是段嚴之母宋氏,看到薑離,宋氏晦暗眼底亮出明光,哀求道:“薛姑娘,你是辛夷聖手,你一定要救他,若姑娘救回嚴兒,我們段家結草銜環相報——”
外間的人湧到屏風口,都期待大名鼎鼎的辛夷聖手起死回生。
這時,薛琦也進了廳堂,眾人照麵,皆苦眉愁臉。
他一眼看到了長安令齊膺,忙上前來道:“齊大人,今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說我家湛兒也在此,他闖了什麼禍事不成——”
齊膺年過不惑,鬢邊已現銀白,他也未想到這樣一個雪夜,會生如此棘手的案子。
他無奈道:“今日,段家老三段嚴,與徐將軍家的徐令則,周員外郎家的公子周楨,趙寺卿家的趙一銘,虞侍郎家的虞梓謙,還有義陽郡王世子李同塵,一行六人來此觀幻術,後遇到薛湛,他們七人一同到了此處天字一號雅間。”
“這裏的幻術是在露台憑欄而觀,他們先看了神仙索和黃龍變,看到第三出目蓮救母時,他們卻在樓上看到段嚴出現在演台上——”
“目蓮救母講的是目蓮入地獄大戰羅刹惡鬼,將母親迎回人間,那演台中央,正好有兩個會動的羅刹人偶,本是術士表演幻術的死物,可那時,那羅刹竟真的活了,他們看到段嚴,將他當做入地獄的目蓮刺殺——”
“眾目睽睽之下,段嚴被刺四刀,慘叫著倒了下去,起初,樓上人以為這也是幻術的一環,可等他們笑鬧完了回頭一看,竟發現段嚴當真不見了,覺出不對,幾人踉踉蹌蹌奔下樓去,便見段嚴真被刺死在地……”
薛琦聽得倒抽一口涼氣,“是羅刹殺人?”
齊膺正要搖頭,屏風之後傳來一聲悲哭,眾人回頭去看,便見宋氏定定地望著薑離,而薑離正接過小錦遞上來的帕子擦手上血跡。
宋氏道:“姑娘,你救他啊,你這是做什麼……”
薑離漠漠地站起身來,“請夫人節哀,段公子已殞命,無生還之機。”
宋氏瞪大眼瞳,她看看薑離,再看看滿身血汙的段嚴,不願相信,“怎麼會呢,你能救,你一定能救,他才斷氣半個時辰啊——”
像瀕死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猛地跪了下來,“姑娘,死了七日的人你都能救,我兒身上還是熱的,你再想想辦法,什麼靈丹妙藥我們都能去找,求求你姑娘——”
見她還要磕頭,薑離連忙去扶,“夫人請起,非我不救,是段公子髒腑破裂,失血過多,他已死亡一個時辰,心脈盡絕,無複生可能。”
宋氏仍不信,拉扯間,忽然看到屏風口的薛琦。
像是想到什麼,她神色陡變,狠狠掐住薑離,“你是薛氏女,你怕救活嚴兒,嚴兒便可指認凶手,莫不是薛湛害了嚴兒?你是為了你弟弟!”
薑離本好意相扶,又吃痛又遭責,不多的好意立時散了。
她手腕一旋,像無力支撐似的趔趄一退,擺脫桎梏不說,宋氏未料她如此,“咚”的一聲撲倒在地,一時哭的更凶,“你、你怎配為醫家?!”
“醫家並非神仙,夫人何必為難?”
忽然,屏風外一道清朗的聲音響了起來——
薑離正揉著腕子,聽到此言,心腔劇烈一跳,緩緩地轉過了身來。
屏風口的人散開,一人玉冠博帶走了進來,他生的劍眉鳳目,鬢若刀裁,一襲玉白銀竹紋直襟大氅,配上他端嚴敏銳的神容,愈發令他孤清獨秀,似蘭芝桂樹,與滿地血汙格格不入。
薑離認得來人,來人卻不認得她,目光從她麵上腕上一掃而過,又麵無表情地看向還癱在地上的宋氏,宋氏正嚎啕,被他威勢一懾,哭聲都啞了下來。
齊膺上前勸道:“事已至此,還請夫人節哀,本官與裴少卿攜京畿與大理寺之力,必早日查明真相,令段公子瞑目。”
滿長安城,無人不識大理寺少卿裴晏。
他出自“一門五宰相”的裴國公府,父親是已故安南節度使裴溯,母親是高陽郡主李菡,他身上流著宗室血脈,十歲寫名篇《逍遙賦》,十一歲在宣政殿上,以一己之力舌戰三位南齊大儒,景德帝讚他文采與風姿,親賜表字“鶴臣”,更早年,他還拜入江湖第一大派淩霄劍宗習武,是宗主謝堯最得意的關門弟子。
這般文武雙絕的天縱英才,不僅是長安貴女們夢寐以求的夫婿,還是官家子弟們爭相崇拜的典範,他十九歲入朝,短短四年,已成為景德帝最倚重的能臣之一,將來入閣拜相,延續裴氏榮光,幾乎是板上釘釘之事。
薑離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裴晏。
五年已過,此人竟半分未變,還是喜著白袍,還是儼乎其然,無論何時都不苟言笑,無論何地,都端著一副無情無欲、嚴正君子的模樣……
薑離撇過視線,暗罵一句冤家路窄!
裴晏坐鎮,段康也清醒了些,他重重歎了口氣,也勸慰宋氏,“行了,來了四個大夫都說無救,又何必為難薛姑娘,這就是嚴兒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