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旅人(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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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散布在漆黑的天宇上,宛如一雙雙冷銳的眼睛、俯視著沉睡中的雲荒大地。

滄流曆九十一年五月十五的夜,黑如潑墨。然濃墨底下、卻隱隱流動著雲荒特有的暗彩。

蒼黃礫白,是北方盡頭的顏色,間或夾雜著星星點點的慘綠;青翠斑斕,是南方的大澤水田,交織的河流水網;而四圍山巒簇擁:西方的空寂之山,東方的天闕和慕士塔格,以及北方雲霧縈繞的九嶷,簇擁著大陸的正中的湖泊,在月下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宛如大地上陡然睜開了一隻眼睛,冷冷地和蒼穹之眼對視。

湖的中心一座城池巍然聳立,白色巨塔入雲。

伽藍白塔都無法到達的九天之上,神鳥的雙翅如同雲般鋪開,雲上三位女仙守望著這片沉睡中的大地,用三雙靜謐的眼睛,默默看著這片土地上有多少旅人風雨兼程——

息風郡城外,有一個風塵仆仆的落拓劍客停下腳步,抬頭凝視著滿城燈火,輕輕扣了扣腰間的破酒壺,喚了一句什麼;息風郡北方的蒼梧郡密林裏,九嶷山上的風簌簌而下,帶來陰冷的寒意,一名黑衣的傀儡師在暗夜裏趕路,藍發拂過密林的枝葉,腳步悄無聲息。他的身後、一隻有著妖豔女童麵容的鳥靈靜靜跟隨。

而九嶷之上,早已有密密麻麻戰雲密布——那是征天軍團的變天一支已經在巫即帶領下來到了九嶷王的封地,布下了天羅地網、等待著那些自投羅網的遠行者。

那樣劇烈的暗流,已經在厚厚的冰層下無聲洶湧多年,已經到了噴薄而出的時候。

然而三位女仙的眼睛穿過了那幾隊風塵仆仆前往北方的行人,卻是一致投注在西方盡頭那片荒漠上——不同於萬眾矚目的九嶷和蒼梧之淵,那裏,茫茫的蒼天瀚海之下、另一場不為人知的爭奪即將展開,同樣將決定著這個大陸上力量的對比。

荒漠的夜風是冷酷的,宛如帶著倒刺的鞭子抽打在身上。即使落地的時候已經換上了砂之國本地牧民穿的從頭遮到腳的長袍,依然能感覺到夜風裂體。但夜裏冒著風沙寒氣在沙漠裏趕路的人依舊把身體挺得筆直,大步往前走去——畢竟是講武堂訓練出來的最優秀戰士,深陷到腳踝的砂子似乎不能對他造成絲毫影響,烈日下長時間的行走也沒有耗盡他的體力。

然而他身後跟著的那人顯然沒有那麼好的體力,雖然勉強跟在後頭,可腳步已經明顯無力。然而盡管勞累不堪,麵紗後的碧色眼睛卻是毫無表情的,沒有疲倦也沒有不滿,隻是漠然地用盡全力跟在先前那個人後頭。

沙礫和帶刺灌木在月下發出金屬一般的冷光,連綿無盡,隨著狂風的吹拂、那些沙丘宛如長了腳一般以人眼看不出的速度緩緩移動,頃俄周圍的地形便完全變化——當先那人停住了腳步,默默注視著那些沙丘移動的速度,抬頭看著星鬥判斷著目下的方位,仿佛終於確認了什麼,長長吐了口氣,回過身來吩咐後麵那個人:"湘,就在這裏生火吃飯吧!"

這裏,就是伽樓羅試飛失敗後墜地的所在。

駕著風隼來到這片博古爾沙漠已經三天了,他按照巫彭元帥出發前給他的那些資料判斷著方位,毫不停歇地連日跋涉,終於來到了當日伽樓羅試飛失敗後墜毀的區域。

然而,從眼前這樣的情形來看,要找到那架失事的機械並不容易——那樣大的風沙和不停移動的沙丘,大約早就將伽樓羅埋入了茫茫大漠。如果不找到一個當地的牧民當向導,他這個帝都過來的人要從這片瀚海中將伽樓羅找回,幾乎是不可能的。

一路默不作聲跟著他的少女聽到了他的命令,立刻默默解下背上的行囊,拿出一張薄毯子鋪開,將幹糧和水壺放在上麵。然後轉身,去割取地上叢生著的紅棘——北方砂之國裏最多見的一種旱地植物,根係深達三丈汲取著水分,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隻長著紅棕色的長刺,零星散布在沙礫中。

少女抱著一捆紅棘回來,將那些幹燥的植物搭成一個堆堞,然後用火石點起了火。那一切她做的非常麻利——不愧是征天軍團中最優秀的傀儡之一,接受過很嚴格的訓練,在不同的環境下都能很好地服務於主人。

薄鐵罐裏煮著幹硬的餅,湘小心地慢慢傾斜水壺,一邊用筷子將那一角餅戳軟——以求不浪費一滴水。一遇到水,那片薄餅迅速地鬆散開來,在火的熱力下居然騰騰翻湧,很快變成滿滿一罐的白色泡沫。那是滄流帝國為遠征戰士配備的幹糧,據稱薄薄一片便能抵上一整天的饑餓。

"吃吧。"雲煥在毯子上盤膝坐下,扯罩,招呼湘過來用餐。然而看到對方長袍下的雙手上居然布滿了開裂的血痕,滄流帝國的少將眉頭微微一皺——果然,鮫人是不適合在這樣幹燥的沙漠裏待久的吧?已經跋涉了三日,湘的身體、恐怕要吃不消了。

"把這個塗上。"湘正在進食,忽然有個東西落到了她的衣襟上,耳邊聽到了雲煥淡淡吩咐。一個閉合的海貝內,填滿了油脂——那是軍團裏專門對付肌膚開裂的藥物。

傀儡聽從命令地拿起了海貝,用手指挖了一片膏,塗在自己肌膚上。行走了三日,身上很多地方都已經開裂,塗完了雙臂,沒有神智的鮫人傀儡也不管麵對著別人,隻是麵無表情地將身上袍子褪下,一處處抹上油膏。

夜色下,荒漠的風呼嘯而過。藍色的長發隨風揚起,藍發下的身體卻是白皙如玉,婀娜曼妙,在蒼莽空曠的瀚海裏散發出妖異的魅力——就如同一尾被拋入沙地的美人魚。

雲煥正在吃著一天唯一的一頓飯,瞳孔卻是收縮了一下,也有些微詫異的表情。

雖然在講武堂裏也和不同的鮫人傀儡搭檔訓練過,但畢竟都是短時間的接觸,並未深入了解——而正式加入征天軍團後、他又選擇了瀟作為搭檔。由於巫彭大人的破例寬容,他擁有軍團中唯一不曾被傀儡蟲控製的鮫人,所以他從不曾了解真正的傀儡是什麼樣子。

眼前這個傀儡麵無表情地在主人麵前脫下衣衫,按照他的吩咐將藥膏塗上每一寸肌膚——在傀儡眼裏,除了主人便沒有其他,而任何命令都將被毫不猶豫地服從。不會有反抗,不會有猶豫,甚至不會有自我的意識。

那樣的鮫人傀儡是戰鬥中珍貴的武器,而在戰鬥之外、是將士享樂的源泉。

雖然帝國軍團中有嚴厲戒律約束將士各項行,但卻默認了這種行為——畢竟在出征中,軍隊裏不可能有女人隨行,而鮫人傀儡的存在正好能彌補這個空缺。即使一向治軍嚴厲的巫彭元帥也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都是年輕小夥子嘛"——在其餘長老提出異議的時候,巫彭元帥隻是滿不在乎地回答,"而且傀儡也不會生孩子。"

飛廉那……是不是和這個傀儡也上過床?所以才這般緊張。

少將嘴角忽然流露出一絲冷笑,看著月光下遍體如玉的鮫人傀儡,搖了,卻隻是俯過身,挖了一片藥膏,塗抹在湘無法觸摸到的後背上。

那樣冰冷沒有溫度的軀體……抱在懷裏,會讓人覺得舒服麼?

還有那種空具美麗的軀殼,蒼白漠然的表情——拉著這樣的傀儡上床?飛廉那,什麼時候變得和那群無聊軍官一樣令人惡心了……難為在講武堂的時候自己還曾和他齊名。

雲煥眼裏陡然有種嫌惡的神色,將袍子扔到湘身上:"穿上,吃飯。"

鮫人傀儡欠了欠身,同樣毫無表情地撿起袍子穿了上去,服從地移到火堆邊開始吃飯。然而,在套上麵罩的刹那,深碧色的眼睛裏陡然有一掠而過的神色變化。然而等衣衫穿好,便重新回複到了一貫的麵如死水。

雲煥如慣例地開始檢視隨身攜帶的武器,然後將箭囊墊在頭下,開始休息——半空的箭囊能放大地麵傳來的聲音,如果半夜有人馬接近、他便能迅速覺察。

這裏以前是霍圖部的地方,也算是水草豐美……可惜五十年前巫彭大人平叛後就空無人煙了。明日該去附近找找有沒有遊民,或者找個綠洲——不然很快帶著的幹糧和飲水就要耗盡。可是三日的行走中,根本沒看到有人影出現在這片沙漠裏。如果要再往西賺到達帝國鎮野軍團駐紮的地方,即使他有赤駝、大約還需要兩日一夜的行程。

是不是應該先去空寂之山,找到師傅她再說呢?或許師傅能給自己一些指點和意見——從他那麼小開始,師傅她對他說的話、從來沒有錯過。而且空寂之山下,還有帝國軍隊駐守,他持有巫彭大人的令符,可以調動一些人手協助……隻是,尋找伽樓羅的行動是極端保密的,隻怕也不能讓當地駐軍接觸到核心的機密。

劍眉微微蹙起,雲煥的眼睛和夜空默默對視——這樣荒漠中的天人合一,在童年少年時期曾有過無數次吧?那時候他也曾居住在這片荒漠之上……那樣遙遠的過去。

雲家也算是冰族,卻一直不能居住在帝都、而被放逐在外。究其原因,據說在帝國開國初期、祖上曾有人和空桑遺民通婚——這大大違反了帝國不許冰族和外族聯姻的禁令,從此雲家被族人視為異類、逐出伽藍城流放屬國。

他童年時期曾隨著家裏人遷徙過大半個雲荒,總是生活在不停的變動中,剛剛熟悉、習慣的東西經常一夕間就會離他遠去。那樣動蕩不安的生活養成了他對一切漠然的習慣——他再也不對身周任何事物投入感情,因為知道那些東西終究不能長久。

可十三歲那年他在砂之國遇上師傅,身為空桑遺民的師傅卻居然收了這個冰族的少年為弟子——拜師,學劍,隻有短短的三年時間他就隨著家人遷回了帝都伽藍城——可師傅對自己的影響、卻是到了他成年後才明白。

"記住、劍聖之劍,隻為天下人而拔。如非必要,不要回來見我。"

離開的時候,師傅將那把光劍遞給他,冷冷吩咐,語聲一反往日的溫柔。他訥訥領命——雖然性格剛毅絕決,師傅的一切吩咐,少年卻不曾違反過一句。

然後他隨著家人離開了砂之國,回到帝都伽藍——那是冰族聚居的城市。被安排在最下等冰族居住的外城裏,可是家人都歡天喜地,有種流放終於歸家的喜悅——畢竟,在屬地上、冰族雖然有諸多特權,可畢竟那些被征服領地上的眼光讓他們無法忍受。

隻有他鬱鬱不樂。然而自幼孤僻的他的情緒變化,不曾被任何人注意。

在這個等級森嚴、充滿了秩序和力量等級劃分的城市裏,他隻覺得窒息。這麼多年來,他在不斷地戰鬥、往上攀登,獲取更大的力量和地位,以求……以求什麼呢?

他不知道。

師傅曾讓他為天下人拔劍,那麼、作為冰族人,唯一的途徑便是加入軍團,最後劍指天下、掃清四方邪魔奸佞,讓這個雲荒維持著安定平穩的狀態吧?他需為天下人誅滅邪魔,讓各方休養生息。那,也是作為冰族戰士的他唯一的信念。

巫彭元帥是師傅之後另一個引導他人生的人,在這個鐵血軍人的身上、他看到了力量和權謀的完美結合——如果沒有巫彭大人,這個雲荒無法如今日這般的穩定吧?如果說師傅當年隻是給了少年的他一個模糊的信念,那麼巫彭大人就是讓他將這個信念具體化的人。

他不屑於和那些征天軍團的軍士們混在一起,他覺得那些隻會相互比哪個的傀儡更美麗、哪個又在戰鬥中斬殺了多少頭顱的同僚們毫無主見,就如同地上憑著本性蠕動的爬蟲,令前進的人恨不得一腳踩死。

能力出眾的少將是如此冷漠桀驁,眼高於頂,讓軍中所有人都看他不順眼。當然,作為雲家唯一的男子,他那炙手可熱的家世也讓別人不敢輕易靠近。

在整個征天軍團裏,雖然每日都被無數下屬包圍著、其實他從未覺得自己有同伴。

滄流帝國少將枕著箭囊,腦子裏卻是翻騰著各種籌劃,輾轉難矛想著想著,脫口:"瀟,你說我們是該直接去空寂之山、還是先在這裏附近繼續找?"

然而,隻有呼嘯的風聲回答他。

這句下意識的問話一出口,雲煥也是不自禁地愣了一下,尷尬的神色浮現在他臉上——居然忘了麼?忘了瀟已經被他當作擋箭牌對付那個傀儡師,遺棄在了桃源郡……她,她現在…又是如何?那個傀儡師應該已經殺了她罷?

眼前湘的臉蒼白而麻木,仿佛沒有聽到一般自顧自地往火堆裏添加紅棘,想讓睡在毯子上的主人更加暖和一些——他知道傀儡是不能作出這樣建設性的回答的,它們不能自己思考,隻能聽從主人已有的指令。

原來,真正的鮫人傀儡是這個樣子。

他如今是沒有任何同伴了——嘴角浮起一絲苦笑,再也不去想,他轉過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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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裏,雲煥被一陣斷斷續續的悲泣聲驚醒,宛如無數人圍繞在他身側掩麵哭泣,悲痛異常。他閃電般側身、由臥姿站起,下意識地握緊了腰側的光劍,肩臂蓄力。

然而,沒有人——獵獵風沙吹著,月光下銀白色的沙丘緩緩移動,沒有一個人影。

湘已經睡著了,嬌小的身子裹著鬥篷,靠著火堆側臥,深藍色的長發在沙漠上流動出水一般的光澤。

雲煥卻不敢有一絲大意,側耳細細聽著時遠時近的哭泣聲,感覺心頭有異樣的震動。

"噗拉拉"……忽然間,極遠極遠處、仿佛傳來什麼東西撲扇翅膀的聲音。極輕極輕,夾雜在呼嘯的砂風裏,若不是雲煥得到劍聖門下真傳、修習五蘊六識,根本無法辨出。就在聽到那些聲音的同時,他臉色大變,想也不想立刻扯起地上毯子一角,用力掀了過來!

沉睡的湘一下子骨碌碌滾到了沙地上,茫然驚醒。

然而不等鮫人傀儡驚覺發生了什麼,雲煥已經將毯子一掀一卷,轉眼就兜頭蒙到了燃燒的火堆上!——雜著鮫絲的織物水火不入,立刻將那堆火熄滅。與此同時滄流帝國少將點足撲過來,一把摁下傀儡的頭,拉著她仆倒在沙丘背後。

那一係列動作快得宛如閃電,隻是一個眨眼功夫、頭頂上就響起了的撲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