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旅人(2 / 3)

砂風更加猛烈,隱隱仿佛有氣流旋轉,帶起龍卷風般的沙暴——而那些由遠而近的撲扇聲已經近在頭頂,那些哭泣般的聲音也分外響亮起來,有老有少、哭腔迥異,帶著說不出的詭異氣氛。

傀儡不知道恐懼,主人不讓她動、便怔怔仆倒在地,看著那些黑夜中雲集的大片烏雲移動著通過頭頂上空。

"那麼多的鳥靈……怎麼忽然都雲集到這裏了?"雲煥的手按著湘的背,一直到那些哭泣的聲音遠去、才鬆開手,目視著烏雲遠去的北方,忽然抬頭看了看月色,喃喃自語,"是了,明晚又是月圓之夜——那些鳥靈,是要前往空寂之山哭拜吧?"

他雖沒有親曆百年前那一場曠世之戰,卻也隱約聽說了當年戰爭的慘烈。

空桑被征服的時候,除了十萬帝都民眾沉入無色城逃過一劫、其餘千萬民眾都被屠戮,血流漂杵,伏屍千裏。而那些生前信仰神力的空桑人、死後也不肯好好安分,居然化身為鳥靈為禍雲荒大地,試圖動搖滄流帝國的統治。而鳥靈百年以上,便會成為更厲害的"邪魔",糾結成群,嗜血為生,所到之處百姓無一幸免。

帝國出動征天軍團圍剿多年,終於迫使鳥靈安分了一些,達成了不襲擊帝國百姓的協議。智者大人又諭示十巫在北方空寂之山設立了祭壇,將所有戰爭中死去的空桑人的魂魄鎮在那裏,用無上的力量封印了那些惡鬼,不讓他們逃逸入陽世,山下更派駐了大量的帝國戰士看守。

然而,百年來那些空寂之山上被封印的惡鬼們依舊不肯安息,夜夜在山頭望南痛哭,哭聲響徹整個雲荒,也引來它們的同類——每到月圓之夜,那些遊蕩在雲荒大地的鳥靈就會從各個方向飛向空寂之山,雲集在掛滿了屍體的絕頂上哭泣,表達百年不曾熄滅的悲痛和仇恨。

雲煥聽著那些哭聲遠去,吐出了一口氣,從沙丘後站起,將出鞘的光劍收起。

雖然帝國和這些魔物有互補侵擾的協議,然而身負這樣重要的機密任務,他可不想節外生枝地和這些鳥靈起衝突,能避開就避開。

湘木無表情地坐了起來,看著主人、等待他的命令。

"你睡吧,不要再生火了。"雲煥小憩後已經回複了體力,淡淡吩咐鮫人傀儡。湘聽到了吩咐,立刻便安安靜靜地躺了下來,毯子已經不在遠處,她就和衣睡倒在沙地上。

"傀儡就是麻煩……"雲煥蹙眉,俯下身去拉起了熄滅的火堆上尚自溫熱的毯子,"少吩咐一句都不行。"

微微揚手,準確地將毯子扔到了湘身上:"蓋上這個。"

湘用纖細的手抓住了毯子,聽話地緊緊裹在了身上,按照主人的吩咐轉身靜靜睡去。

鏽下的大漠猶如銀白色的海洋,點點沙礫泛著柔光。風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充滿粗礪狂放的氣息——那樣熟悉的空氣,在十六歲離開砂之國後,他在鐵幕般的帝都裏已經有將近十年沒有呼吸到。那曾經縱鷹騎射、擊劍躍馬的少年意氣……

滄流帝國的少將眼裏陡然有了一抹少有的激越亮色,忽然間長長吐出一口氣,錚然拔劍。月下一片冷光流出,縱橫在萬裏瀚海——在空茫無邊的荒漠裏,隻有冷月和天風相伴的夜幕下,滄流帝國新一代最優秀的青年軍官錚然拔劍,擊劍月下,縱橫淩厲,眉目間更是意氣飛揚、一反在帝都時的沉默克製——隻有在昔日的月光和荒漠下,征天軍團的少將才能重新回到十五六歲的少年時,將所有的輕狂不羈、鋒芒和自負淋漓盡致展現。

《擊鋏九問》中天問劍法在他手中一一施展開來,劍光如閃電縱橫,身形更如遊龍飛翼,驂翔不定。一口氣將九問連綿回環練了三遍,額頭沁出微微的汗,雲煥才放緩了速度,劍勢漸漸停滯。

問天何壽?問地何極?人生幾何?生何歡,死何苦?情為何物?……蒼生何苦?

劍尖在空氣中劃出淩厲的弧度,最後停下,然而雲煥微微喘息,眼神有了明暗變化:有雜念——這一次,在他竭盡全力練習劍法的時候,居然壓抑不住心頭翻湧的雜念。短短的瞬間,他居然想起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姐姐雲燭,妹妹雲燼,巫彭大人,這次的重任,閃念間,居然還想起了瀟……甚至方才湘曼妙雪白的。

那樣多的雜念居然在瞬間不受控製地湧出,牽製住了他的劍勢,光劍仿佛被看不見的力量禁錮,緩緩停滯。雲煥額頭的冷汗涔涔而下,忽然深吸一口氣,勉力加快了劍勢,在控製著心中莫名的躁熱雜念——那是他往日遇到心魔時最有效的平息方法。

"唰!"光劍忽然被脫手擲入沙地,直至沒柄,雲煥筋疲力盡地跪倒在荒漠中,手指深深插入沙土中,著握緊,讓粗礪的砂石磨著手心的肌膚。

不行……還是不行。最近心裏有越來越多的雜念,那都是以往沒有的。

慕湮師傅曾說他資質驚人,劍術方麵的天分甚至要超過以前的兩個弟子,所以才動了愛才之念,打破部族的界限收他入門。最初授業的三年,他的確進境一日千裏,極短的時間內就掌握了《擊鋏九問》中最高深的天問劍法,師傅於是讓他出師、然後離開了砂之國回了帝都。然而在伽藍城裏,雖然劍術上傲視同僚、冠絕三軍,可無論此後下多少苦功,八年多的時間裏卻從未有長足進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決心,精力,時間,都比少年時更投入,卻再也沒有進步。

被擲出光劍的聲音驚醒,湘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詢問地看著自己的主人。然而那樣清澈懵懂的眼睛,陡然便讓他回想起月下那樣光潔白皙的美人魚,心中的煩躁和陰暗進一步加深,他迅速轉過頭,忽然間厲叱:"閉眼!"

那樣充滿殺氣的語調沒有驚動鮫人傀儡,湘隻是木無表情地乖乖閉上了眼睛。

雲煥拔起光劍,劍芒緩緩劃破他的手心,血如同紅色珊瑚珠子沁了出來。劇烈的讓他的氣息慢慢平複,然而就在暗夜的靜默中,他忽然聽到了遙遠處傳來的驚叫和呼救聲——夾雜在風裏,除了輕得幾乎聽不見的翅膀撲簌聲,隱約還有人畜的悲鳴和嘶喊。

有人?這附近有人?那些人是遇到了什麼襲擊麼?

雲煥的眼睛陡然雪亮,向著遠方聲音傳來之處陡然掠出,生怕自己來不及趕到那邊——湘看到主人起身,下意識地便迅速收拾東西,想要跟上去。

"你在原地別動。"雲煥停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疲憊不堪的鮫人,"你跟不上我的,等我去看得明白了再回頭找你——你別亂賺在原地點起火當表記。"

"是。"鮫人傀儡低下頭,從命。

聲音傳來的地方大約在十裏開外,雲煥一邊迎著砂風奔馳,一邊不停看著星鬥的判斷著方位。雖然一刻都沒有耽擱,但趕到那裏時一場廝殺已經接近尾聲。

頭頂的鏽忽然間全消失了,隻有漆黑的雲在翻湧,發出刺耳的聲音——那是大群的鳥靈在此聚集,發出哭泣般的呼嘯,撲簌著掠低,狠狠撕裂地上奔逃著的牧民模樣的人群。雲煥愣了一下,迅速權衡是否該出手,然而就在這個刹那,其中一頭的鳥靈已經用長長的利爪抓起了一個少年,十指交扣,便是要把手中血肉撕裂。

"阿都!"人群中忽然有個女聲叫了起來,一支金色的小箭呼嘯而出,奪地釘入了鳥靈的利爪關節上,準而勁,一下子對穿而過。受傷的鳥靈發出驚天動地的嘶叫,黑色的血淅瀝而下,爪子一鬆、那個少年從半空滾落在沙地上,然而周圍的黑影一下子向著人群在中那個發箭的紅衫女郎圍了過去。

阿都?

短短兩個音節風般呼嘯而過,然而遠處觀望的雲煥卻陡然一震,抬起頭來,依稀看見了烏雲簇擁中那一襲獵獵如火的紅衫。

無數利爪如長矛般抓過來,在冷月下閃著金屬的冷光。黑翼的鳥靈變幻出各種不同的麵貌,然而各個眼裏帶著嗜血的神色、發出類似哭泣的笑聲,將那個傷了它們同類的女郎圍到中間。紅衫女郎卻是逆著族人奔逃的方向衝出,一回首、三箭連珠射向追來的魔物,然而這一次鳥靈們有了準備,三箭隻是阻了阻它們的腳步,卻沒有一箭命中。

利爪再度伸來,迅疾如雷電。紅衫女郎忽然收起了弓,從靴中抽出一把短劍來,手腕一轉一刺,招數居然極為巧妙,短劍也是削鐵如泥,轉瞬便在身周劃出一道光幕。那些鳥靈再度猝及不妨、當先伸到的幾支爪子便被削斷,紛紛驚嘶著後退。

引開了這群嗜血魔物,族人都奔逃的差不多遠了,女郎得了這會兒空檔,大口喘息。束發紅巾被抓破了,一頭金色的長發如瀑布般瀉下。然而不等她喘過氣來,那些鳥靈再度震翅呼嘯而來!

"姐姐!姐姐!"那個逃生的少年眼見情況危急,大叫著撲過來。

"快給我滾開!帶好神物,和大家快逃!"紅衣女郎一邊極力用短劍阻擋著那些如林刺到的魔爪,一邊厲聲大罵,然而方一分心,肩頭便被洞穿,"噗"的一聲,一隻鳥靈順利地抓住了她,利爪刺穿她肩頭將她身子提上了半空。

無數雙利爪對著她戳了過去,瞬間便要將那個極力扭動掙紮的女子撕成碎片。

"姐姐!"地上的少年不舍,哭叫著爬過來,然而哪裏來得及,魔物們蜂擁而上,將紅衣女子拉扯著,半空中滴下的血已經灑落在弟弟的臉上。

"姐姐!"少年不顧一切地奔入包圍圈裏,嘶聲大哭,"姐姐!"

"葉賽爾!"那邊已經逃離的人群中也陡然響起了一聲大喊,有個人回頭衝了過來,雙手揮動著一把巨劍,殺入魔物的包圍圈,幾乎是不顧生死地想去奪回這個女子。

然而,哪裏還來得及。

"嚓!"忽然間荒漠裏閃過一道雪亮的電光,撕裂黑暗——那道閃電居然是自下而上的、貫穿了抓著紅衣女子的那隻魔物,隻是一擊便已斃命。龐然大物轟然墜落地麵,翅膀掃得那個哭叫的少年跌倒在地。

"噗拉拉!"所有鳥靈都被驚起,凶狠的目光齊刷刷凝聚在一處。

那隻死去的鳥靈頸部橫插著一把銀色的劍,奇怪的是劍身卻發著微微的白光,無形無質,照亮了掠到戰圈中青年男子冷厲的臉。閃電般擲出光劍後,雲煥也不顧受傷倒地的女子,隻是反手從魔物頸中拔出光劍,冷冷揚頭看著半空中雲集的鳥靈。

"光劍……光劍!"低低的尖叫在鳥靈中傳遞,悚然動容,"劍聖門下!"

"你們和智者大人有協定,不得侵擾我們帝國治下百姓!"按著劍,時刻防備這群魔物的反撲,雲煥實在也是不願和對方硬拚,隻好抬出了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難道你們以為這裏天高皇帝遠、便可以為所欲為麼?問問我手中的光劍答不答應吧!"

"是軍人!""滄流帝國的軍人!""哎呀,被看到了呢……"

看著拔劍四顧的男子,魔物們相顧片刻,竊竊私語,忽然間仿佛達成了什麼共識,一齊振翅呼拉拉往西方盡頭飛了過去,拋下了這頓血肉的盛宴。

荒漠裏陡然又陷入了令人恐怖的寂靜,血的腥味彌漫在夜裏。

"光劍……咳咳,劍聖門下?"血泊中,紅衣女郎掙紮著站起,然而目睹了方才驚動天地的一劍,眼睛裏卻是驚喜交加的光,脫口,"難道你是、是……雲煥?"

"葉賽爾。阿都。"同樣的血泊中,收劍歸鞘,青年嘴角忽然浮起少見的笑意,回頭看著地上掙紮著爬起的姐弟,"真是想不到會遇見你們。"

是的……誰會想到呢?這次來到砂之國荒無人煙的博古爾沙漠執行任務,居然遇到了幼年時熟識的朋友——那些遊蕩在沙漠上的民族,逐水草而居,也是沒有定所。十六歲他隨著家人回歸伽藍城後、就沒有想過還能遇到葉賽爾姐弟一行。

"雲煥?……阿都,你快過來,你看這是誰!"叫葉賽爾的紅衣女郎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對方的臉,驚喜交集地叫了起來,全然不顧身上到處是傷,一把拉過了尚自驚魂未定的弟弟,"你快看,這是誰?"

滿臉血淚的少年被一把推到了麵前,訥訥抬起頭看著比自己高一個頭的青年男子,忽然間怔住了——然後用力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再看。等看清楚那把銀白色的光劍時,終於驚喜地跳了起來,一下子抱住了對方的脖子:"雲煥!雲煥!雲煥回來了呀!"

周圍那些奔逃散了的人陸陸續續回來了,聽得姐弟兩這樣的歡呼,不少人立時聚了過來,將年輕劍客圍在中間。然而表情卻是各異的,年長一些的族人都是木著臉,用疑慮的眼光打量著來客,淡淡地寒暄幾句,隻有年輕的牧民熱情地圍了過來,拍著肩膀大聲招呼。都是他早年居住砂之國時候認識的同伴,如今都已經長大成英武驃悍的青年了。

雲煥的表情卻是頗為尷尬的。長年的軍團生涯讓他一切反應都變得淡漠,幾乎都不知道如何回應忽然間湧來的熱情——那些伸過來拍著他肩膀的手、在下意識中就被他不露痕跡地側身躲過,臉上隻是保持著禮節性的淡淡笑意。

"雲煥!你還記不記得我是誰?"然而有一雙手的動作卻是快過其他人,他一側身、居然躲不過去,那雙有力的大手立刻落到了他雙肩上,耳邊有人朗朗的笑,"我是奧普啊!那時候打群架經常把你壓在地上揍的大個子奧普,不記得了麼?"

奧普?微微愣了一下,抬起頭看到的卻是一張古銅色的臉,健壯的軀體和爽朗的笑容——便是方才那個拿著雙手劍衝入魔物群中營救葉賽爾的高大漢子,族中的第一勇士。

雲煥嘴角忽然忍不住地浮現出一個笑容,卻是不說話,隻微微側了側肩,也不見他如何使力、就從對方手中脫身出來,退了一步站定。

那些熱情地伸過來的手落了空,迪奧忍不住愣了一下。篝火已經再度燃起,看著對方的裝束舉止,雖然都是些爽朗的漢子,但是也感覺到了什麼,大家的神色迅疾僵冷下去。葉賽爾定定看著來客,幾乎要脫口驚呼出來,然而用雪白的牙齒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忍住。

"雲煥!你們全家這些年搬去了哪裏了呀,都不回這片大漠了麼?"隻有少年阿都感覺不到大家情緒的變化,帶著死裏逃生和他鄉遇故知的驚喜,一味拉著對方往帳子裏走去,"快來喝喝姐姐新釀的馬奶酒……比你以前喝的都好喝呢!哦,你知不知道姐姐現在當了族長了?好厲害的——這些年來她帶著大家在沙漠上逃啊逃,被那些天殺的軍隊追,半刻沒歇下來,你快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