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剛說到一半,剛撩開帳門口的垂簾,少年的手臂卻被猛的拉住了,一個趔趄往外退開。阿都驚訝地抬起頭來,看到攔著他的居然是作為族長的姐姐。
"帳子裏放著族裏的神物,外人不能進去。"葉賽爾重新束好了頭發,紅衣染血,卻是冷冷擋在了門口,眼光卻是定定落在方才的救命恩人身上,一字一頓,"特別是,滄流帝國征天軍團的少將閣下。"
"雲煥!"嚇了一跳,少年阿都陡然低呼,震驚地回頭。
篝火已經燃起來了,明滅的紅色火焰映照著來客身上銀黑兩色的戎裝,袖口和衣襟處都用銀絲繡著雙頭金翅鳥的標記——那是滄流帝國征天軍團中將領的身份標誌。
阿都不敢相信地細細打量著他一身打扮,清澈明亮的眸子陡然黑了下去。雲煥站在門外,感覺少年抓著他手臂的手指在一分分鬆開,他嘴角忽然浮起一絲冷笑,不等對方的手徹底鬆開,隻是微微一震手臂、便將少年震開,對著攔在門口的紅衣女子點點頭:"不過是偶遇,我也有急事,就不多留了,我的鮫人傀儡還在等著我。"
頓了頓,青年軍人沉吟著加了一句:"隻是想向你們買兩頭赤駝和一架沙舟,如何?"
紅衣葉賽爾麵色一凝,似乎頗為為難,抬頭看了周圍的老者和族人一眼,不知如何回答。自從五十年前忍無可忍地舉起反旗,他們霍圖部便長年被滄流帝國追殺,就算費盡力氣找到偏僻的沙洲躲起來,也不出一年半載便要被逼得再次亡命——他們這一族是無法落地的鳥兒,必須用盡全力在這片荒無人煙的沙漠上奔逃。幾十年的亡命途中,又有多少族人死在滄流帝國的軍隊手裏?
那樣深刻的仇恨幾乎是刻入骨髓的,如果換了別的滄流軍人、在踏入營帳的時候便會被全族合力擊殺……然而,這次來的人居然是雲煥。是和他們一起長大的雲煥。
"不要逼我,葉賽爾,"看到長者們臉上浮起的憤恨,知道立刻得到的將會是什麼回答,帝國少將眼色轉瞬冰冷,語氣也變得鋒利,"不要逼我自己動手,我還不想把事情搞得那麼糟……我不過是想去空寂之山看師傅,需要沙舟和赤駝。"
那樣冷厲鎮定的威脅和懇求,陡然間就把方才重逢的喜悅衝得一幹二淨。
"雲煥?"少年阿都被那種冰冷的殺氣刺了一下,不自禁地倒退一步,看著童年時曾和自己一起嬉鬧的人,難以置信地喃喃,"你、你是威脅……要殺了我們麼?"
"這不是威脅,我隻是說律令。帝國規定:凡是屬地上每個居民的任何財物,在必要時、帝國軍隊都可以無償征用。"少將的眼睛是沒有任何溫度的,把手搭在劍柄上,注視著女族長,重複一遍,"我需要兩頭赤駝和一隻沙舟。"
"去他媽的帝國律令!"那樣冰冷的語氣,卻是激起了族中年輕人的憤怒,無數人怒罵著上前,拔出了腰刀,卻被大個子奧普攔下,厲聲低叱:"對方是劍聖門下!不要送死!"
"劍聖門下?"霍圖部的人齊齊一怔,有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扶著杖子喃喃,眼神刻毒激奮,"空寂古墓裏的女劍聖慕湮?……空桑劍聖一脈,如何收了冰夷當弟子!真是瘋了……"
"嚓!"那個老婦人低語未畢,忽然她頭巾便片片碎裂,花白頭發飛蓬般揚起。驚得她臉色蒼白,倒退了三大步,旁邊有個黃發的小女孩驚叫著撲上來扶住了她:"外婆!外婆!"
"再對我師傅有絲毫不敬,我便要你的人頭。"一直態度克製的滄流少將眼裏殺氣畢現,握劍的手上青筋突兀,不介意對方是個古稀高齡的婦人,隻是惡狠狠地出言。那樣的威嚇一方麵暫時鎮住了霍圖部的人,另一方麵卻也點燃了牧民們的激烈反抗情緒。
"給他!"僵持中,作為族長紅衣葉賽爾忽然開口了,"把他要的給他!"
"葉賽爾……"周圍族人中發出低低的抗議。
"不是給滄流軍隊,而算是他方才從鳥靈中救了我們一族的回報。"葉賽爾的眼睛冷銳如冰,一字一字下令,"沙漠上的兒女恩怨分明,對於救命恩人的要求、無人可以拒絕。"
牧民們相顧,知道族長說的無錯。抗議聲漸漸消失。老婦人嘀咕了幾句,便扶著帳子轉身去牲畜圈裏打點。門口,等著族人下去準備東西,葉賽爾側過身將發呆的阿都拉過來,攬到懷裏:"別再靠近他,說不定很快、他就會帶著那些魔鬼來追殺我們了。"
"葉賽爾姐姐!"少年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軍人毫無表情的臉,仿佛覺得恐懼,鑽入了姐姐的臂彎,身子微微發抖。
"我這次不是來追殺你們的。"顯然是對昔日在荒僻大漠相處過的部族知根知底,雲煥將手從劍柄上放下,低下了眼睛,"我有另外的任務,所以你們盡管放心。"
"嗬……你是滄流帝國的軍人,回去難道不會把我們霍圖部遺民的消息通報上去領功?"葉賽爾冷笑起來,看著以前曾經青梅竹馬的男子,眼神又是悲哀又是倔強,"你們滄流帝國追殺了我們五十年,依舊無法將我們一網打盡。那是好大的功勞啊……"
雲煥神色依舊不動,垂目看著自己的佩劍,淡淡回答:"如果元帥不問起,我就不說。"
這樣的回答倒是讓葉賽爾愣了一下,失笑:"不問就不說?如果問了呢?"
"那當然是照實回答——作為帝國軍人,絕不允許對上司說謊。"雲煥麵無表情地回答,"不過,自從我加入軍團到現在為止,巫彭元帥尚未問過我私人的事情,我想不出意外的話、這次他也不會問起你們部落。"
"雲煥,你的脾氣怎麼還是那樣又僵又硬?"那樣斬釘截鐵的答複讓葉賽爾忍不住笑了起來,卻不知該憤怒還是安慰。笑著笑著,仿佛想起了什麼,紅衣女子明朗的眼神就黯淡下去,拉緊了懷裏的弟弟。
"姐姐,你…你為什麼發抖?"十二三歲的少年不懂掩飾,驚慌地抬頭。
"沒什麼。"葉賽爾一揚頭,黃金般的長發飛揚起來,幹脆地回頭,"赤駝和沙舟都備好了,雲煥,從此後我們各不相欠。"
聲音未落,滄流帝國的少將已經走到了牲畜和機械旁爆顯然是不放心對方準備好的東西,極其熟練地迅速檢視一遍,確認沒有任何埋藏的機關後才對著女族長點了點頭,麵無表情地牽起了赤駝,轉過身去:"打擾了。"
所有霍圖部的遺民聚集在帳前,眼睜睜看著這個年輕少將牽著族裏的牲畜和座架揚長而去,有幾個年輕人氣不過,張開了弓箭、對準了那個掠奪者的後背。
"住手!"奧普想要阻攔已經來不及,幾支箭無聲無息地穿透了空氣而出!
"雲煥!"那個瞬間,阿都聽到姐姐失聲尖叫起來。
然而那個滄流帝國少將的腳步停都不停,隻是一揮手,就將射到的箭盡數收入手中,手指微微頓了頓、似乎在考慮是否要反手甩出。族中那幾個莽撞的年輕人驚慌地往後退,轉瞬卻見那些箭以三倍的速度呼嘯著返回,在他們來得及退開前擊中心窩!
"哎呀!"族中響起了一陣驚呼,那些年輕人的親友們圍了上去,七手八腳地扶起倒地的人,驚懼地痛罵——然而地上那些人隻是睜著眼睛發呆,半晌吐出了一口氣,自己坐了起來,心口的箭啪的掉了下來。
每一支箭都殊禿禿的,鋒銳的箭頭已經被折斷。
"忒沒誌氣——我以為霍圖部個個都應該是好男兒。"頓了頓腳步,戎裝的帝國戰士回過頭看著那些驚嚇的年輕人,嘴角有鋒銳的冷笑,"葉賽爾,把你當年的潑辣勁拿點出來管教族人吧,或許以後我奉命來滅族的時候、你們還能多撐一會兒。"
那樣冷銳的話,卻是帶著深不見底的微微苦笑。轉身走開之時,仿佛又想起了什麼,雲煥補充:"對了,你的劍法、還是我師傅那時候教了你三日的那套麼?練習得一點都不得法啊……劍法不是一味地越快越好,驂翔不定、靜止萬端,那才是正道——你回去多想想,免得將來在我劍下走不過十招。"
聽得那樣的囑咐,葉賽爾陡然間覺得再也撐不住,忽地一跺腳,失聲哭了出來,痛罵:"該死的冰夷,你、你為什麼要去當那個鬼帝國的將軍!為什麼要當!好好的,我們要當你死我活的仇人了!"
紅衣女郎跺著腳,忽然就是一箭射過來。
雲煥微微仰首,箭貼著他鼻尖掠過,他舒手扣住那隻金色小箭,仿佛也有些微的感慨,回頭看著童年時一幹好友,目光最後停在那個紅衣女郎明麗的臉上:"葉賽爾,你又為什麼要當霍圖部的族長呢?——那都是我們各自的選擇。"
隨手將那支小箭甩入赤駝背上的大褡褳,滄流帝國少將翻身而上,離去。
"看那個冰夷能囂張多久……"月光下,赤駝和人的影子都漸漸看不見,葉賽爾尚在怔怔出神,耳邊忽然聽到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帶著刻毒的仇恨,"別以為是女劍聖的門下,就能為所欲為了!"
她驚訝地回過頭,看到的是是族中兼任巫師和醫生的迪奧。老婦人曾有過五個兒子三個女兒,卻在長達五十年的流離中先後一一死去,現在隻有一個小外孫女陪著這個半瞎的老夫人。說起對滄流帝國的仇恨,族中恐怕無人能出其右。
老婦人宛如琥珀般昏黃的眼在月下發出冷笑和刻毒的光,看著來人遠去的方向。
"迪奧大娘……你、你難道……"陡然覺得不對,葉賽爾脫口。
"哦嗬嗬……是啊,葉賽爾侄女,你猜對了!"老女巫眼裏有的複仇光芒,抬起枯瘦的手給族長看——上麵無名指上割破的痕跡還在滲血,她桀桀笑了起來,揮舞著手,"我下咒啦!一共下了三重燃血咒,在那兩頭赤駝身上!"
"迪奧大娘!"葉賽爾臉色唰的雪白,作為霍圖部的人、她也知道燃血咒的作用是什麼——那是散發血腥味道,吸引方圓百裏內魔物瘋狂攻擊的符咒!
"嗬嗬嗬……那些冰夷!隻知道擺弄木頭鐵塊,造那些機械怪物——對於術法可是一竅不通!哈哈哈,看他檢查半天,就是沒看出赤駝上下的咒!"老女巫揮舞著流血的手,幹枯的臉上有怨毒的表情,"去空寂之山?簡直太好了……我讓他去空寂之山喂魔物!不到山下一百裏、那裏雲集的魔物一定會撲過去將他吃的骨頭都不剩!哈哈哈哈……"
"天啊……"恍然明白了女巫這個計劃的用心,葉賽爾打了個寒顫,"雲煥。"
下意識地、紅衣女郎便想追出去警告那個滄流帝國的少將,然而奧普及時拉住了她的胳膊,對著她微微,示意她去看周圍族人同仇敵愾的眼神,讓她明白此時此地絕對不可以再袒護那個敵方的少將。
正在遲疑之間,忽然聽到方才跑進帳子的阿都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啪的一聲,是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
"怎麼了?"聽得重物落地,所有人都大驚失色,葉賽爾臉色一白,脫口厲喝,"阿都?你是不是摔了神物?"
一邊喝問,一邊女族長已經揭簾,看到了站在那裏發呆的弟弟。
"不!不是我動的!"少年本來驚得發呆,此刻終於回過神來,直跳起來,指著地上的一個石匣,"是它、是它自己忽然動了!它自己忽然動了起來!"
地上躺著一個白石的匣子,上麵雕刻著繁複的花紋——正是五十年前霍圖部揭竿而起、反抗滄流帝國統治時,衝入空寂之山上冰族祭壇奪來的神物。除了族中最老的巫師,從來沒有人知道匣子裏封印的是什麼,又有什麼樣的價值——以至幾十年來滄流帝國如影隨形的追殺不休,為了保住這件神物更是犧牲了無數的族人。
"天神啊!難道是……難道是命運的轉輪開始轉動了?"老女巫一下子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石匣,幹枯的手指撫摩著上麵雕刻的繁複咒語,細細檢視。
一道細微的裂痕,順著原先覆蓋住石匣蓋子的封印延展開來。裂縫下,隱約可見一隻蒼白的斷臂躺在石匣中,斷手的手指微微開始顫動。
老女巫琥珀般的眼珠忽然發出了駭人的亮光,她一下子匍匐在地上,將石匣高高舉過頭頂,用蒼老喑啞的聲音顫聲宣布:"感謝天神,感謝天神!封印已經開始被打破了啊……帝王之血開始流動了!命運轉輪重新轉動,我們霍圖部重見天日有期了!"
雖然不明白女巫前麵那些話的意思,可最後一句話如同風一樣傳播在族人中,預言著自由光明的到來,於是所有人都立刻匍匐著拜倒在地,歌頌著天神,眼裏有狂喜的光。
"天神曾托夢給我,告訴我:當石匣上封印出現第一道裂痕的時候,我們必須帶著神物趕往東南方最繁華的城市——在那裏,會有宿命中指定的少女來解開這個封印,讓帝王之血的力量重新展現在這個世上,冰夷的統治將如同冰雪消融。"老女巫喃喃地複述著多年來一直對同族說起的話,"如今,終於到了時候了……"
"東南方最繁華的城市?是說葉城麼?"女族長抬起了頭,盯著那個神秘的石匣,低聲自語了一句,"要我們霍圖部…去那個充滿銅臭味的地方?"
"必須去,族長。"老女巫的眼睛裏有的光,不容置疑地看著葉賽爾,雞爪般的手指地握緊了法杖,"那是你命裏注定的責任……也是我們霍圖部所有人必須要麵對的命運!我們五十年前複出了滅族的代價,奪來了神之左手,受盡折磨——如今終於到了命運轉折的時候了!"
"命運?"葉賽爾怔了怔,金色長發從紅巾中簌簌垂落,然而女族長歎了口氣,眼神卻是堅決的,"好,那麼我們就穿過博古爾沙漠去葉城!我倒要看看、所謂的命運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