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古墓(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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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微弱的火光在沙漠中閃爍,青煙嫋嫋升起。

篝火旁,藍發鮫人少女靜靜地等待著主人的歸來,不多時果然聽到腳步從西北方過來,兩頭赤駝拖著一架沙舟從夜色中走出,一名戎裝青年男子跳下地來,隻是簡短吩咐了一句:"收拾東西,連夜上路。"

大半夜不得安睡,湘仍隻是答應了一聲,毫無怨言地開始收拾包袱。

"扔上來。"等東西收拾好,雲煥坐在沙舟上對著湘伸出手來,鮫人少女費力地用雙手托起那個包袱,遞給少將,雲煥一手拎過包裹,另一手同時探下,便是將湘輕輕提了上來,安頓在身側的座位上。

"會駕馭赤駝吧?"雲煥將韁繩遞到鮫人的手上,淡淡吩咐了一句,"看著天上的北鬥星判斷方位,向西方一直走。"

"是。"湘回答了一句,麵無表情地接過了韁繩開始駕著赤駝上路。

赤駝厚而軟的足踩踏著砂子,輕鬆而行,整株胡楊木雕成的沙舟在沙地上拖過,留下深深的兩道痕跡。荒漠風呼嘯著迎麵卷來,雖然是初夏的天氣,這片博古爾沙漠的半夜依舊冷得令人發抖,嘴角吐出的熱氣轉瞬變成了白霧。

雲煥的眼睛卻是定定地看著天上的星辰——那裏,在漫天冷而碎的小星中,北鬥七星發出璀璨的光。他的目光停在第七顆星上,忽然想起了他在軍中的封號:破軍少將。他的唇角網上揚了一下,滄流冰族從來不信宿命之類的東西,他自然也不認為和自己對應的便是那顆星辰,然而巫彭大人卻說可以取其善戰披靡之意、用在勇貫三軍的愛將身上。

赤駝拉著沙舟,在夜幕下奔向西方盡頭,然而一路上少將的眼色卻是反常的恍惚的。

他終歸是沒有同伴的……母親早逝,父親戰死,姐姐和妹妹先後舍身成為聖女。在他身邊的所有人,都不會長久停留。陪著他最長久的居然是一個鮫人……不過三個月前也已經被他在戰鬥中犧牲掉了。如今,連往日僅有的朋友都和他割袍斷義。

然而回憶起這些的時候,滄流帝國少將的臉色依然冷定。

默默的跋涉中,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微微透亮,大漠依然無邊無際地延展著,然而在微黃的沙塵中,已經依稀能看見極遠處青黛色的山巒影子。那是矗立在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

黎明前的風裏還依稀有哭聲傳來,那樣的悲痛和仇恨,居然百年不滅。

前朝空桑人相信、人死後是有魂魄的,北方盡頭的九嶷山便是陰界的入口,人死去後便從那裏去往彼岸轉生。而那些無法歸於彼岸轉生的魂魄,便會聚集到西方盡頭這座冷峭巍峨的上,一起寂滅。百年前滄流帝國統治了雲荒大地,為了鎮壓那些死後尚自不肯安分的空桑人,便在空寂之山上設立了祭壇,結下了強大的封印。

沒有人再上過那座長年積雪的峻嶺,傳說中,那些空桑人被釘死在空寂之山後,屍體按照身前歸屬的部族,分成了六個堆堞——每個堆堞都是彎彎曲曲的、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地宮。那個死亡的地宮分為九重,四壁居然是用千萬的白骨築成。每一重宮門都有智者大人手書上去的禁錮之咒,越是高貴的屍體——比如各族的王,便封印在越深處的地宮裏。

然而那些鬼魂依然不肯安分,雖然被禁錮在那裏無法離開,卻極力將怨念透出地宮,生根發芽,化成了一株株紅色的樹、向著東方的故都哭泣不休。那些人形的"樹"密密麻麻布滿了整座空寂之山,遠處看去滿山皚皚白雪上宛如長出了紅珊瑚的樹林,分外美麗。然而那些樹枝卻是極其陰毒的,能將任何觸及到的生靈都拉入死亡的區域——百年來,無人敢上空寂之山一步、甚至飛鳥都不曾渡過山頭。

除了滄流帝國遠駐砂之國的鎮野軍團西北軍所在空寂城之外,這片沙漠平日極少有牧民出現,就連縱橫沙漠肆無忌憚的盜寶者們,都不敢輕易靠近這片死亡區域。

雲煥在黎明的光線裏看著遠處漸漸清晰起來的巨峰,神色有些恍惚。

他少時就隨著家人被帝國放逐到這裏居住——在這裏,桀驁孤僻的少年被當地所有牧民欺負和孤立,不但大人沒有一個和他們一家來往,甚至那些沙漠上凶悍的孩子們都經常和這個臉色蒼白的冰族孩子過不去。每一日隻要他落了單,挑釁和鬥毆是免不了的。

那些大漠少年也有自己的驕傲,雖然結伴而來,卻始終不曾群毆這個孤單的冰夷孩子,隻是一對一的挑戰。那些牧民的孩子人高馬大,摔跤射箭更是比他精上十倍,然而他卻是勝在打起架來的凶狠,那樣不要命的打法往往能嚇住那些高大的牧民孩子,不管是不是冰夷,烈日大漠下長大的一族從來都尊敬這樣狠氣強硬的性格。到後來,每日的打架不再是種族間相互的挑釁,反而成了同齡人一種角力的遊戲。

壓著他打的大個子奧普,老喜歡拿鞭子抽他的野丫頭葉賽爾,當時還是個小不點兒的阿都……正是那些人,讓他動蕩飄零的童年不再空洞。那時候,他不過是一個被放逐的普通的冰族孩子,還不知道那群牧民居然是帝國追殺多年的霍圖部的遺民。

然而……那有什麼重要呢?在那個時候,他不是軍人,不是征天軍團的少將,他並不需要關心身邊的人是否企圖顛覆他們的國家。他隻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和另一群年齡相當的孩子混在一起——因為空寂城裏沒有其他同齡的冰族孩子。

還記得那一日葉賽爾那丫頭提議,說城外南方的石頭曠野裏、空寂之山的山腳,有一座石砌的古墓,傳說那裏住著一個仙女,很多牧民都會在月圓的前一夜前往墓前跪拜禱告,請求墓裏仙女的保佑——這樣,當那些鳥靈和邪魔在月圓之夜呼嘯而來時,那個女仙就會從墓裏出現,駕著閃亮的電光在空中驅逐那些魔物,保護牧民和牲畜的安全。

"我們去看看吧!"所有孩子心裏都有著對於冒險的,聽完葉賽爾的轉述,大家都叫了起來,蜂擁往城外奔去——當然他也被拉著一起走。

然後,在空寂城外的曠野裏,孩子們很快被各種奇怪的陷阱和陣法迷住,發出驚叫。古墓的石門緩緩打開,那個坐在輪椅上微笑著的女子優雅而美麗,仿佛在抬頭看著外麵大漠上落下去的夕陽,懷裏一隻幼小的藍色狐狸機警地盯著來客。

冰族少年和所有同伴一樣看得呆了——眼前這個女子已然不年輕,大約年紀已經過了三旬,臉色有種病態的蒼白。一襲白衣,長長的黑發如瀑布般落下,微笑的時候眼波溫柔如夢,說不盡的柔美中卻又隱隱透出大氣。

許久,那個坐著輪椅的女子才回過頭來,對一群驚慌的孩子微微一笑:"歡迎。"

那是前朝空桑的女劍聖——雲荒大地上和尊淵並稱的劍術最高宅名字叫做慕湮。自從空桑開國以來,劍聖一脈代代相傳,出過無數名留青史的英雄俠客。然而所謂的"劍聖"並不是一個人,每一世都有男女兩位劍聖存在,分庭抗禮,各自傳承和融會不同風格的劍術,就如晝與夜、天與地一樣相互依存。由於種種原因,慕湮早年出師後並不曾行走於雲荒大地,後遭遇變故、更是絕了踏足紅塵的念頭——所以盡管是空桑的女劍聖,她卻遠遠沒有師兄尊淵那樣名震天下,她的存在甚至不被常人得知。

這些,都是當他正是拜師入門後,在三年的時間裏慢慢得知的——那之前、他隻覺得那樣的女子並非這個塵世中真實存在的人,仿佛隻是久遠光陰投下的一個淡然出塵的影子,令人心生冷意,肅然起敬。

折去了所有鋒芒和棱角,冰族少年拜倒在異族女子腳下,任輪椅上的人將手輕輕按上他的頂心——他居然拜了一個空桑女子為師。

沉思中,手指下意識地撫摩著腰間的佩劍,忽然震了一下。

"煥"。那個刻在銀色劍柄上的小字清晰地壓入他手心,閉上眼睛都能想出那個清麗遒勁的字跡——然而師傅的臉卻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了,隻餘下一個高潔溫柔的影子,宛如每夜抬頭就能望見的月輪。

他長大後常常回想,到底為什麼師傅要破例收了他這個冰族弟子?

同一個時代裏,隻允許有男女兩名劍聖——而前朝的白瓔郡主尚在無色城中,空桑的大將西京、這些年雖不經常行走於雲荒,卻也陸陸續續從那些遊俠兒的口中聽說他的存在。平衡已經形成,按照劍聖一門的規矩、師傅並不該再收第三名弟子。

何況,他還是個敵國的孩子——雖然並非伽藍皇城裏的門閥貴族,卻依然算是冰族。

那個滅亡了她的故國、至今尚在鎮壓著空桑殘餘力量的敵國。

師傅……的確是因為他天資絕頂,才將空桑劍聖一脈的所有傾囊相授麼?莫非,師傅是得知了他們雲家祖上的秘密?還是…還是因為師傅病重多年,自知行將不起,所以急著找一個弟子繼承衣缽?

那時候,還是個孩子的他、心裏隱隱有了疑問,經常驚疑不定地望著師傅,猜測著空桑女劍聖這一行為背後的用心和深意——從小,他就不是個心懷明朗坦蕩的孩子,深心裏有著太多的猜忌陰影。

"嗬,煥兒,你看你看,"然而坐在輪椅上,看著墓外空地上那一群牧民孩子打鬧不休,女子蒼白臉上卻泛起明麗的笑容,抬起纖秀的手指給弟子看,"你看奧普!——象不像一隻雄赳赳地衝向人磨牙小獒犬?"

那樣的溫柔笑容,仿佛沙漠上最輕柔的明庶風,無聲卷來,明朗中微微透出滄桑。

拿劍站在背後的少年微微一愣,忽然間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門外葉賽爾和奧普鬧得起勁,大個子奧普顯然是讓著比自己矮一個半頭的紅衣女孩,然而葉賽爾不知哪裏被惹火了,一邊大罵、一邊拿著趕赤駝的鞭子啪啪抽去。奧普畢竟不敢對族長的女兒動手,隻是抬起雙臂護著頭,一鞭就在粗壯的古銅色皮膚上留下一道紅痕。

"葉賽爾長大了、一定是沙漠上一朵會走路的花呢。"看到生氣勃勃的英武女孩,女劍聖蒼白疲憊的臉上有微微的笑容,眸子深處卻是隱隱的渴慕,"一朵開得最盛的紅棘花——帶刺的,烈豔的……多麼漂亮啊。"

"師傅。"仿佛聽出了師傅語氣裏的衰弱,他吃了一驚,立刻遞上藥碗,"該吃藥了。"

"哦……差點忘了。"女劍聖回頭接過藥,臉色蒼白的近乎透明,然而她看著徒兒忽然笑了,"煥兒,你知道你象什麼嗎?"

"啊?"少年愣了一下,還不等他回過神,慕湮的眼神已經穿過墓門、投向了外麵的蒼天瀚海,看著荒漠中追逐著風的白鳥,歎了口氣:"你就像這隻大漠上的白鷹啊……冷銳的、驕傲的,一朝振翅便能風雲聳動、俯瞰九天。"

那樣的評語,他從未在師傅那裏得到過——那以後也沒有再聽到。

然而女劍聖喝下藥去,神色依舊委頓,蒼白的手指抓著那個空碗,居然都覺得有幾分吃力。低下頭,淡淡一笑,搖首:"我把劍聖之劍給你……都不知道將來會如何。"

"師傅放心,"似乎被師傅臉上那樣憔悴的容色驚動,他立刻低下頭去,單膝跪倒在輪椅前,"徒兒一定謹記您的教導、為天下人拔劍,誅滅邪魔、平定四方,讓雲荒不再有變亂動蕩,讓百姓好好休養生息。"

那樣堅定堂皇的話裏,隱隱透出的卻是另一層意思,同樣堅決如鐵。

慕湮低下眼睛,卻看不到少年弟子的表情。然而她是明白這個孩子所堅持的東西的,終歸隻是微微歎了口氣,便不再說話。

"如非必要,不要再回來找我。"

出師那一日,將特意為他新鑄的光劍交到手上,輪椅上的女劍聖卻是這樣對十六歲的他吩咐,語聲堅決冷淡,完全不同於平日的和顏悅色。他本已決心遠行、和家人一起離開這片大漠回歸於伽藍聖城——那一刻,他本來是沒有動過回來這裏的念頭。然而聽到那樣冷淡的最後囑咐,少年心裏卻猛然一痛,等抬起頭來古墓已經轟然關閉。

沉重的封墓石落下來,力量萬鈞地隔斷了所有。一切情形仿佛回到了三年前。

他終於知道、在自己顛沛流離的少年歲月裏,終究又有一件東西離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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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茫然散漫的神思裏,他的眼睛也沒有焦點、隻是隨著赤駝的前進,從茫茫一片的沙丘上掃過。紅棘尚未到一年一度開花的季節,在砂風中抖著滿身尖利的刺,湛藍色的天宇下有幾點黑影以驚人的速度掠過——

那是砂之國的薩朗鷹,宛如白色閃電穿梭在黃塵中,如風一般自由遒勁。

師傅……還活著麼?如果活著,她也是衰老得如同剛才霍圖部的女巫了吧?

努力去回憶最後見到師傅時的情形,雲煥的眉頭微微蹙起,戎裝佩劍的軍人眼裏有不相稱的表情——他隻模糊記得、師傅的傷很重,一直都要不間斷地喝藥,三年來每日見她,都覺得她宛如夕陽下即將凋落的紅棘花,發出淡淡而脆弱的光芒。

夜色又已經重新降臨,他們已經朝西前進了整整一天一夜,空寂之山的影子從淡如水墨變得巍峨高大,仿佛占據整個天空般壓到他視線裏。

山腳下黑沉沉一座孤城如鐵,就著空寂之山險峻的山勢砌就,遠遠看去隻看到高大的城牆和馬麵,壁立千仞,城上有零星燈光從角樓透出。雲煥知道那是帝國駐紮地麵的鎮野軍團,在北方空寂之山的據點——這座城池建立於五十年前,這之前則一直是當地霍圖部的領地。

五十年前霍圖部舉起反旗,衝入空寂之山的死亡地宮之後、受到了帝國的全力追殺,由巫彭元帥親自帶領征天軍團征剿,加上地麵上鎮野軍團的配合,不出兩年,霍圖部在沙漠上陷入了絕境,成千上萬的屍體堆疊在大漠上,被薩朗鷹啄食,沙狼撕咬,很快砂之國四大部落裏最強大的霍圖部就被消滅的幹幹淨淨,從此再也沒有聲息。霍圖部的領地也由帝都直接派出鎮野軍團接管,牽製著沙漠上另外的三個部落,令其不敢再有異心。

一切似乎都已經成塵埃落定,帝都的冰族人已經有數十年不曾聽說過"霍圖部"三個字,一個那樣大的民族、就這樣被鐵腕漠然從曆史中抹去——宛如百年前的空桑一樣。但隻有滄流帝國高層裏的將官嘴裏,還時不時會冒出"霍圖部"三個字。因為隻有那些能接觸到帝國機密軍政的人才知道,對霍圖部的追殺五十年來從未停止過。

雲煥從講武堂出科後直接留在征天軍團的鈞天部裏鎮守帝都伽藍,這本是在軍隊中青雲直上最快的途徑,憑著出眾的能力和炙手可熱的家世背景,加上巫彭元帥的提拔,他以二十三的年紀成為帝國曆史上最年輕的將軍——然而也正因為如此,號稱勇貫三軍的少將實際上很少離開伽藍城去執行任務,而把更多精力用在應付帝都各方說不清的勢力糾葛上。

和西京的交手中,自己就是吃虧在實戰經驗上吧……看著漸近的孤城,雲煥握緊手中光劍,回憶著三個月前在澤之國桃源郡和同門師兄的那一戰,劍眉慢慢蹙起。

不過,相對的,西京師兄卻是吃虧在體力和速度上吧?不對——想起了最後自己拿起汀的屍體擋掉西京那一劍後、對方刹那的失神,雲煥的蹙眉搖了,西京師兄是吃虧在心裏牽絆太多,才無法將"技"發揮到最大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