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滿身是血的青年抬起頭開,看到了來人,已現疲弱的劍勢便是一振。
"你怎麼來了這兒?"看到對方全身仿佛從血池裏撈出來的樣子,白衣女子臉上一驚,不顧那些受驚後凶狠反撲的鳥靈,隻是掠過來,一把搭上對方的腕脈,"可曾受傷?"
"不曾。"雖然是在危機中,然而雲煥任憑手腕被扣,絲毫不反抗,隻是低眉回答,"都是濺上去的。"
"哦……那就好。"白衣女子吐出一口氣,驀然轉身,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劍氣從纖細的十指間騰起。陡然催發的無形劍氣強烈到仿佛可以凝定時空,刹那間居然沒有一隻魔物敢再動,連那邊剛抓住了湘的幾隻鳥靈被劍氣一驚,都下意識放開了爪子。
"說過了,有我在空寂一日,你們便一日不可在此開殺戒。"十指間劍氣縱橫,空桑女劍聖冷冷看著滿空滿地的魔物,清叱,"怎麼,今日還要再來劍下受死麼?"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聽得那樣的話,半空的鳥靈卻是一陣沸騰,尖利地叫囂,爪子亂動,上麵滴著血,有個頭領摸樣的鳥靈開口了:"慕湮,你不要以為空桑劍聖就可以隨便命令我們!說好凡是在古墓旁邊求你庇護的那些牧民、我們看你的麵子不殺。可是這兩個——這兩個在沙漠裏的旅人,不屬於你!"
"就是!""就是!"
"你不守信!本來說好了的!"
"還要追出百裏之外搶我們的血食,太過分了!"
因為被赤駝身上的血咒激起了強烈的殺戮,鳥靈們此刻看到劍聖來到卻不肯如同往年般立刻退讓,反而紛紛議論,尖利地叫囂起來,作勢欲撲。地下的沙漠也在不停起伏,顯然那些向來不說話的沙魔也在猶豫不定地蠢蠢欲動。
雲煥在慕湮和鳥靈對話的刹那已經暗自調息,張開嘴吐掉了那條染血的發帶,感覺多處受傷的身體開始有些麻木——他知道那些魔物的爪子是有毒的,那些毒素已經深入肌體,開始慢慢發作。
怎麼可能沒受傷呢?那樣以一對百的混戰中,怎麼可能沒受傷?
隻不過為了讓師傅不要太擔心,多年後重見時、他居然一開口就說了謊。
"這兩個人我奮不可。"聽著那些鳥靈殺氣騰騰的叫囂,空桑女劍聖眼裏卻是冷定的光,另一隻手始終指向地麵,右手卻驀然抬起,劃出一道光的弧犀那些鳥靈驚叫著紛紛退開,"這是我徒兒雲煥!——劍聖門下,豈能容你們亂來!"
"劍聖門下?"那些魔物一楞,麵麵相覷。
那個領頭的鳥靈顯然也是沒想到兩人之間有這一層關係,一時語塞,按捺下被血咒激起的殺戮,細細打量劍聖身邊這個渾身浴血的年輕人:高大,幹練,體格輕捷迅猛,淺色的頭發緊束耳後,銀黑兩色的勁裝被血浸透,肩背卻依然挺直。
一眼看去,鳥靈默不作聲地撲扇了一下翅膀——那是它感到壓力時特有的動作。因為它看出來了:眼前這個年輕人此刻在師傅身側提劍而立、但那看似隨便的姿態卻顯然是久經訓練出來的——腳步配合、雙手防禦的姿態,攻守兼顧近乎完美,甚至光劍長度的調整,戰袍下肌肉力量的儲備,都是分配得恰倒好處。這樣的姿態、無論敵手從哪個角度瞬間發動攻擊,都能刹那斬殺於光劍之下!
方才的血咒促使它帶領所有同類襲擊了這個沙漠裏來的旅人,然而最初一輪不顧一切的攻擊過去後,作為首領的它才看清了眼前這個旅人,刹那間倒抽一口冷氣——
淺色的頭發,比砂之國的人還略深的輪廓,飾有飛鷹圖案的銀黑兩色勁裝,血汙下的臉有某種殺戮者才有的冷酷鎮定——旁邊的沙漠上,那個和他同行的鮫人少女躺在地上,全身都是傷,卻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跪到了他麵前:"主人。"
主人?——鳥靈陡然明白過來了:是冰族!出現在這片博古爾沙漠上的旅人,居然是征天軍團的戰士!
"是你的弟子?哈哈哈……倒是我們冒昧了——"然而短暫的沉默後,帶頭的那隻鳥靈大笑起來了,頓了頓,聲音卻帶著譏誚,"不過,真是沒想到,空桑劍聖一脈門下,居然會收了冰族征天軍團的軍人!"
"劍聖"和"征天軍團"兩個詞加起來、是雲荒上任何一種生靈都不可輕犯的象征,代表了大陸秩序內外兩種不同的力量。無論以前的空桑王朝,還是如今的滄流帝國時代,都不能輕易觸犯。
譏笑聲中,漫天的黑色翅膀忽然如同颶風般遠去了,沙漠也漸漸平靜。仿佛陡然雲開霧散,清晨淡薄而蒼白的陽光從頭頂撒了下來,籠罩住了這一片血洗過的沙的海洋。一夜的血戰,原來天已經亮了。
一切都清晰起來了——魔物的斷肢,淩亂的羽毛,內髒的碎片灑得到處都是,湘吃力地爬過來,跪在雲煥腳爆也顧不上自己身上的傷,隻是拿出隨身的藥包找到解毒藥劑,為主人包紮被鳥靈抓傷的地方。血海中,素衣女子淡淡然地回頭看著身側的青年,不知是什麼樣的眼神。
雲開日出,荒漠單薄的日光射在慕湮同樣單薄的臉上,仿佛折射出淡淡的光芒,默不作聲地看著一身滄流帝國軍裝的徒弟,蒼白的唇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雲煥這時才看清楚了師傅的模樣,陡然間怔住,岩石般冷定的臉上震動了一下——八九年了…離開砂之國已經那麼久,然而師傅居然沒有絲毫的變化!依然是三十許的容色,清秀淡然,那些流逝的光陰、竟然不曾在女劍聖身上投下絲毫痕跡。隻是臉色更加的蒼白,仿佛大漠落日裏的紅棘花。
外表沒有任何老去的痕跡,然而不知為何、卻透露出衰弱的氣息。
他忽然記起、師傅是很少離開古墓外出行動的,因為身體虛弱而需要一直待在輪椅上——而今日,為了自己竟然趕到了古墓外一百裏的地方!在慕湮無聲的注視下,滄流帝國的年輕少將陡然有一種莫名的退縮,也不敢說話,隻是用手指緊緊抓著光劍和衣角,忽然間恨不得將這一身引以為傲的戎裝撕爛。
"煥兒。"熟悉的聲音終於響起來了,輕輕叫他,"你從軍了麼?"
"是。"那樣淡然的注視下,雲煥忽然間有了方才孤身血戰時都未曾出現的莫名怯然,有些浮躁地一腳將自己的傀儡踢開,低下頭去,回答,"徒兒五年前加入征天軍團,如今是帝國的少將。"回答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將聲音壓低——那是自幼以來便形成的反射性習宮不知道為何、在師傅麵前他便感覺隻能仰望,而自己如同塵埃般微不足道——便是在帝國元帥巫彭大人麵前,他也從未感覺到這樣的壓迫力。
"唉……"慕湮很久沒說話,隻是不置可否地歎了口氣,"你果然是長進了。"
"師傅!"雖然不曾聽到一句責備的話,雲煥卻陡然感覺心中一震,立刻單膝跪倒在劍聖麵前,"徒兒拂逆了師傅的心意,請師傅責罰!"膝蓋重重叩上黃沙的時候,旁邊的湘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主人,臉色卻是茫然的,顯然不明白為什麼身為滄流帝國少將的主人會這樣莫名其妙地對一個空桑人下跪。
"是要責罰你——居然一回來就對師傅說謊?"慕湮卻微笑起來了,手指輕輕按著徒弟肩頭深可見骨的傷口,為他止住血,"傷得那樣了還嘴硬說沒事——這倔脾氣這麼多年為什麼半點都沒長進?這幾年在外麵和人打架,是不是也這樣死撐?沒有做過什麼壞事吧?"
"師傅,"感覺那熟悉的手落在傷口上,清涼而溫暖,滄流帝國少將寬闊的肩背忽然微微震動起來,手指用力握緊了地麵的沙礫,額頭幾乎接觸到地麵,"師傅,師傅……原諒我!我、我和西京師兄交手了,而且……而且我差點把他殺了!"
"什麼?"刹那,慕湮的手明顯地顫了一下,一把扳住他的肩頭,"你說什麼?西京那孩子終於不再酗酒了麼?他、他怎麼會和你動起手來?"
"我在執行一個任務的時候碰上了西京師兄……我的屬下殺了他的鮫人。我們不得不交手,師傅……我們不得不拚個你死我活。"雲煥的聲音是低沉而漠然的,慢慢抬起頭來,看著慕湮,眼色肅殺,"我們冰族人,和你們空桑遺民,本來就免不了要有一場血戰。"
"你們冰族人?我們空桑遺民?"慕湮輕輕重複了一遍弟子的話,手指忽然微微一顫,慢慢抬起頭來,看著荒漠上高遠的天空,茫然,"煥兒,你是說,無色城和伽藍城、終於要開戰了?你回來,隻是要帶來這個戰爭的訊息麼?"
"不出一年,戰火必將燃遍整個雲荒。"滄流帝國的少將跪在恩師麵前,聲音冷靜,忽然抬起頭看著師傅,冰藍色的眼睛裏有雪亮的光,"師傅,我並不害怕——不管是對著西京師兄也好、白瓔師姐也好,我都會竭盡全力。但我想求您一件事——"
"可是,我害怕。"空桑女劍聖的聲音是空茫的,沒有等徒兒說完就開口,幾乎每個字都帶著遼遠的回音,"我害怕。煥兒,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害怕。"
"師傅,什麼都不用擔心。"雲煥看著她,聲音是冷定如同岩石,"有我在。這場戰爭無論誰勝誰負,都無法波及到您。"
"我並不是怕這個。我活得已經太久了。"慕湮的手放在弟子寬而平的肩上,眼神卻是看向瞬乎萬變的天空,茫然,"我怕你們三個,終於免不了自相殘殺——煥兒,我教給你們劍技,並不是讓你們用來同門相殘的。"
雲煥微微闔了一下眼睛,睜開的時候冰藍色眼珠裏卻是沒有表情的,淡然回答:"可是,師傅,從一開始你也知道這是無法避免的。"
那樣短促冷銳的回答讓慕湮的手猛然一顫,嘴角浮起一個慘淡的笑:"是,其實一開始我就該知道會這樣……可是,我總僥幸地想:或許在這一百年裏,平衡或許將繼續存在?我的三個徒兒,或許不會有血刃殘殺的機會?但是,人總不可以太自欺,我們都逃不過的。"
"師傅,戰雲密布了。"雲煥的瞳孔也在慢慢凝聚,不知什麼樣的表情,聲音卻是冷厲的,"所以,徒兒求您:在接下來的十年裏,請不要打開古墓——不要管外麵如何天翻地覆,都不要打開古墓,不要卷入我們和空桑人的這一場戰爭裏去。否則……"
冷厲的話語,到了這裏忽然停頓,雲煥視線再度低下,似乎瞬間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否則?"慕湮忽然冷笑起來,手指點在徒弟的肩上,"煥兒,你真是長進了——這是威脅為師麼?"
那一指離道還有一寸,然而雲煥的手臂仿佛忽然無力,光劍頹然落地。他沒有絲毫閃避的意思,任師傅的雙手懸在他頭頂和雙肩各處要之上。感覺身上那些魔物留下帶巨毒的傷口在慢慢潰爛,他吸了一口氣,勉力維持著神誌、抬頭看著師傅,慢慢將話說完:"否則,與其他日要對您拔劍,還不如請師傅現在就殺了雲煥——"
"……"空桑女劍聖猛然愣了一下,手指頓住,神色複雜地看著一身戎裝的弟子,輕輕冷笑了一聲,"你還是在威脅我。"
"也許是。"雲煥感覺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勉強俯下身去,想揀起地上跌落的光劍,薄唇邊露出一絲笑,"我畢竟……並不是什麼都不怕的。"
他終於將那把光劍握到手裏,銀白色手柄上那個秀麗遒勁的"煥"字清晰映入眼簾。將心一橫,滄流帝國少將默不做聲地橫過劍,雙手奉上,一直遞到空桑劍聖麵前。
慕湮臉色是一貫的蒼白,眼裏卻隱然有雪亮的光芒交錯。看著弟子遞上來的光劍,她忽然冷冷輕哼一聲,纖細的右手瞬乎從袖中伸出、握起了那把她親手鑄造的劍,也不見她轉動手腕、隻是微微一抖,淩厲的白光錚然從劍柄中吞吐而出!
"好!那就把我曾給你的所有、都還給我罷。"空桑女劍聖眼睛裏冷光一現,閃電般轉過光劍、一劍便是向著雲煥頭頂斬落!
"師傅!"冰藍色的眼睛刹那抬起,不可思議地看向麵前的人——估計錯了麼?這樣一開始就對師傅坦白目前的局勢,開出那樣的抉擇,以師傅那樣溫婉的性情、如何竟真的痛下殺手?
然而,就在驚呼吐出的一瞬、雲煥膝蓋用力,腰身後仰,全速貼著劍芒向後退開!如此驚人的速度顯然不是瞬間爆發出來的——而是早就在肌肉裏積聚了那樣的"勢",才在一瞬間成功地避開了猝及不防的一擊。
他早有防備。
在盡力避開那一擊的同時,雲煥右膝發力支持全身的去勢、左足卻是在沙地上一劃,攪起滿地黃沙,以求遮擋對方的視線。在身體往後掠出的刹那,他感覺傷口的麻木在蔓延,然而落地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探入懷中,拔出了另一把一尺長的精鐵軍刀,往前連續三刀、封住了敵方來襲的所有可能路徑。
一切發生在一個刹那。然而這個刹那、足以證明征天軍團少將的能力——以荒漠作為戰場的格鬥練習,他在講武堂的訓練中拿到的同樣是全勝的戰績。
終於活著踏上了地麵,身體已經被毒侵蝕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他知道必須速戰速決,不能再有絲毫的容情和僥幸。劇烈地喘息,握刀回頭的瞬間,雲煥卻忽然怔住。
透過黃蒙蒙的沙,他看到那把光劍根本沒有落下來——持在師傅手中那把光劍,劍芒消失在接觸到他頭顱的一瞬間,依然保持著那個角度,不曾落下分毫。
攪起的黃沙慢慢落下,然而那些沙子居然沒有一粒能落到那一襲白衣上。
"好!"慕湮持劍而立,看著年輕軍人在那一瞬間爆發出的驚人的速度、靈敏和力量,忽然便是一笑,點頭:"煥兒,看來你在軍中學到的更多——真是長進了……心計和手段。"輕輕說著,她手中光劍忽然重新吞吐了劍芒!
"師傅……"雲煥看到女子眼裏浮動的光芒,陡然心裏也是一痛,茫然地握刀後退,疲憊之極地喃喃,"我沒做錯……我是冰族人,我必須為帝國而戰……我們需要這片土地……不然,如果空桑人贏了、就會把我們族人都殺光——就像六千年前、星尊帝把我們冰族當作賤民逐出雲荒一樣……"
旁邊湘看到形勢不對,掙紮著拖著同樣開始不聽使喚的身體過來,想幫助主人。
雲煥感覺肺裏有火在燒,眼前一陣一陣發黑,他毫不猶豫地一把拉過了傀儡、擋在麵前,渙散的眼神定定看著麵前的白衣女子,驀然露出一絲苦笑:"錯的是您,師傅——我本平凡。可為什麼…您要把空桑劍聖之劍、交到冰族手上?……您教我要為天下蒼生拔劍——可我們冰族也是'蒼生'啊……您給予我一切,而現在卻又反悔了?……"
沙漠的風席卷而來,慕湮一身白衣在風中舞動,單薄得宛如風吹得去的紙人兒。然而聽著重傷垂死的弟子嘴裏掙紮著吐出的話語,她將手按在光劍上,目光裏慢慢露出一絲悲戚和迷惘。
鮫人傀儡扶著主人慢慢後退,然而雲煥卻感覺到身體正慢慢失去力量。
在看到師傅的手握緊光劍的刹那,他下意識地想抬手格擋,可眼前的光陡然全消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