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踏歌(2 / 3)

是那個鮫人留下來的傷!——那個盲人傀儡師。

那個瞬間,帝國少將的眼神猛然一變。他永遠無法忘記一個月前的桃源郡、他遇到了怎樣可怕的一個對手。那是完全占不到上風的一次交手。那個可以赤手撕裂風隼的傀儡師、用那樣細細的引線就洞穿了他的肩膀和手腕!

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慘敗——雖然那之前他剛和西京師兄交手過、體力消耗極大,但平心而論、他知道即使是自己狀態最好時,遇上這樣的對手依然是沒有勝算的。

那是什麼樣可怕的一個……一個鮫人?背後紋著巨大的騰龍紋身。

他木然站在那裏出神,任憑湘服侍著自己穿戴完畢。腦子卻在劇烈翻騰,狹長的眸中冷光閃動——不同於軍中那些同僚,借著鎮守帝都之便,他在軍務之餘經常出入於皇家藏書閣,閱讀過許多點籍。憑著對《六合書》的熟悉,他雖然不敢肯定、卻依稀覺得那個狹路相逢的超出鮫人、甚或“人”的極限的傀儡師,說不定就是傳說中的海皇。

受傷歸來後,下獄前、他曾將那樣的懷疑告訴過巫彭元帥——奇怪的是,元帥卻對此沒有太大的反應。難道十巫都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皇天的出現上、而對此不感興趣?

穿戴完畢,腦子裏卻依然想著那些紛繁複雜的事情、雲煥向著外室走去。

沒有一點聲音。從石拱門裏看出去,師傅安安靜靜地坐在輪椅裏、似乎睡過去了。

睡過去了?還是——那個瞬間少將心裏咯噔了一下,什麼皇天鮫人都顧不上,立刻搶身過去,扶住那個輪椅上沒有知覺的女子,急喚:“師傅?師傅?”一邊喚、他一邊抬眼四處尋找那隻藍狐,然而小藍居然不知道溜到哪裏去了。情急之下、雲煥憑著記憶按藍狐原先噬咬的穴位按了下去,力透肩井穴,想將再度死去的師傅喚醒。

指力才透入、陡然感到一股異常淩厲的劍氣反擊而來,將他手指彈開。那個瞬間雲煥才驚覺、原來師傅是在微微呼吸的——隻是小憩而已。

“煥兒?”慕湮睜開眼睛,抬頭看了一邊的弟子一眼,笑,“你好了?我居然睡著了。”

“師傅太累了。”記起昨夜那一場大戰,雲煥低下頭去,“是弟子不好。總是打擾師傅。”

“哪裏……你回來我很高興。”慕湮微笑著拍拍弟子的手,蒼白的臉上有難以掩飾的疲倦,“畢竟還能再見你一次——再晚點來,可就難說了。這一年每次忽然失去知覺、我都擔心再也醒不過來……隻是你們三個師兄弟個個天各一方的、我還怕一個都見不到了。”

“師傅!”雲煥驀地抬頭看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反手探入懷中找什麼,又想起剛換了衣服,也不等叫湘拿戎裝過來,他立刻起身奔入內室。

“小心!小心頭!”慕湮莫名地看著他忽然跳起,隻是擔心地連連提醒。

雲煥從鮫人傀儡手中劈手拿過衣服,奔回師傅麵前,單膝跪下、從軍裝內襟的暗兜裏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盒子,小心翼翼的打開,雙手托到慕湮麵前。

“這是——?”空桑女劍聖看著裏麵一粒金色水晶模樣的東西,詫異。

“玉液九還金丹。”雲煥抬起眼睛看著師傅,劍眉下的眼裏是湧動的光芒,“徒兒特意從伽藍帝都帶來給您,您服了身體一定會好很多的!”

“咦?看起來的確是很靈異的樣子。”大大出乎意外,慕湮拈起金丹,忍不住微笑,“煥兒,你什麼時候還學會煉丹了?你這八九年在外、都學了些什麼啊。”

“不是徒兒煉的。是巫鹹大人煉的……”雲煥也是訥訥一笑,“十巫裏麵巫鹹大人是首座長老,卻是不大管政務。隻是一心想要練出不死藥來。也不知道他煉了多少年——反正到了現在雖沒有不死藥,倒是練出一些據說可以延年益壽的靈丹,帝都的貴族、葉城的巨賈,都想盡方法想得到他煉的一粒丹藥。”

“哦。”慕湮將那顆金丹拿在手裏看,笑了笑,“難怪你說那個什麼巫彭元帥還活著——我正在奇怪呢,五十年前他就四十了,如今算起來難道能活到一百歲?原來是靠了靈丹呀。”

雲煥笑了笑,點頭默認:“巫彭大人如今還是看上去如四十許的模樣。”

“倒比我們劍聖門下的‘滅’字決還管用……不用靠著沉睡來延緩時間。”空桑女劍聖聽得有趣,側頭微笑,忽地歎了口氣,“煥兒,難為你還用了那麼多心。不過,師傅已經是快要入土的人了,白白浪費這些珍貴的靈藥——”

閉了閉眼睛,仿佛又覺得疲倦、女子臉上有蒼白的笑意:“老實對你說了吧,那年和巫彭交手過後、我自知傷勢非同小可,也曾到處求訪名醫。從砂之國的土醫到九嶷的巫祝,什麼樣沒去求診過?所有大夫都說,血脈已斷、即使憑我一身武功,最多隻能再拖五年——最多五年。除非我長時間用‘滅’來休眠,烏龜般不醒來。如果醒來,那麼活得一日、便少一日壽命。”

“師傅?!”這一驚非同小可,雲煥霍然抬頭、不敢相信地看著麵前的女子。

“其實我該老老實實壽終正寢。反正劍客最後死於劍下,也是正理……”輕拍弟子的肩膀,慕湮的語氣卻是平靜,“偏生覺得有些不甘,居然選了這一處古墓、開始用滅字訣避世沉睡——嗬,那時也真傻,都不知道自己苟延殘喘又能如何,就想拖著時間。偶爾被外麵魔物吵醒了,才出來替那些牧民驅趕一下——就這樣醒醒睡睡,又去了一年多。”

“可、可是,”雲煥喃喃脫口,“師傅教了我整整三年……整整三年。”

那三年裏,師傅連日督促指點、從來不曾中斷。

慕湮微笑起來,搖搖頭,也不說話,隻是把他拉起來,將金丹放回他手心,替他扣上衣領上最後一顆扣子:“你看,長那麼高,袍子穿在你身上都短了一截,也隻有將就了——外麵牧民的聚會就要開始了,快出去。你若找不回那顆如意珠,可是要大大糟糕。”

然而帝國少將卻站在原地不曾動,從背後看去,隻覺他肩背在難以壓製地震動。

“還有多久?”他霍然回身,眼裏忽然出現驚人的光亮,直撲到輪椅前,“師傅您還有多少時間?一年?半年?幾個月?”

被弟子刹那間爆發的氣勢鎮住,慕湮茫然:“具體我也記不清了……不出三個月吧。”

“三個月……三個月。”那樣的回答顯然是令人絕望的,雲煥喃喃重複,忽然回身,咬牙一字一句,“好,師傅,找到如意珠,我就帶您回帝都!”

“傻孩子,即使去了伽藍城又能如何呢?”慕湮搖頭,微笑,“你也說連巫鹹也沒有煉出不死藥,是不是?”

“不,不,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帝國少將顯然被內心巨大的洪流控製著,平日冷定的眼睛裏有不顧一切的光芒,想也不想,衝口而出,“我去求智者大人!智者大人一定可以!他是神……什麼都能辦到。我去求姐姐幫忙,讓她求智者大人救您!”

“啪!”話說到一半,一個耳光忽然落在他臉上,將他打的愣住。

雲煥捂住自己的臉,怔怔看向輪椅上的女子——那麼多年來,師傅還是第一次對他動手。

“痛不痛?”慕湮自己也愣了一下,連忙抬手輕撫弟子的臉,眼裏的焦急卻依然存在,“你看你說什麼瘋話!我是空桑人,還是傷在你們巫彭元帥手下的——你帶我去帝都?跟十巫說你是空桑劍聖弟子?西京和白瓔是你師兄師姐?——你胡塗了?想自己找死麼?那些豺狼正愁找不到下口的機會!”

驚怒交集,女劍聖似乎再度感覺神氣衰竭,頓了頓,看到弟子低頭不答,放緩了語氣:“煥兒,你仔細想想——反正……反正,咳咳,師傅是死在這裏都不會和你去伽藍城的。”

雲煥沒有回答,慕湮隻感覺手底下軍人的肩膀在微微震動。

隻是片刻,那不受控製的顫抖就停止了,滄流帝國的少將抬起頭來,劍眉下的眼睛裏已經沒有方才那種不顧一切的光,深而冷,看不到底:“師傅教訓的是,弟子再也不敢了。”

“好孩子。”輕輕吐出一口氣,慕湮終於微笑起來:“以後切不可魯莽做事——牧民們外麵鬧了很久了。過來替師傅推著輪椅,我們出去吧。”

然而雲煥還是站在那裏沒動,靜靜將手抬起,攤開,再度將那枚金丹送到她麵前,一字一句:“請師傅收下這枚金丹。”

那樣的語氣堅定如鐵,恍惚間慕湮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在地窖裏看到的絕望而倔強的目光。歎了口氣,不忍再拂逆弟子的心意,她伸手接過,笑了笑,便服了下去。

夜幕下,篝火烈烈燃起,映紅一方天空。

眼看雲集的鳥靈紛紛離去,匍匐在古墓外徹夜禱告的牧人們知道一年一度的大劫又是平安過去,一聲歡呼,空寂城外便成了歡樂的海洋。火堆邊上人頭濟濟,牛角杯,駝骨碗紛亂地舉在半空,隨著各部巫人頌詞便往天空潑灑著美酒,象征對天神的感激。十二弦聲悠揚,牧民們雙手相挽、踏足齊聲而歌,熱烈彭湃,歌頌天神和女仙——在大劫過去後,第二夜便按慣例要舉行盛大的宴會,答謝古墓的女仙。

“都唱了那麼久了……怎麼這次女仙還不出來呢?”一邊的火堆邊,一個紅衣的姑娘有些納悶地喃喃,擔憂,“以往好歹也會開了石門出來露一下麵,這次——難道是我們唱的跳的不夠好?如果女仙不出來,我們可要不停跳下去呢。”

“央桑公主,一定是你還不曾跳舞,而摩珂公主也不曾唱歌,所以女仙不肯出來呢。”旁邊有女奴微笑著慫恿,同時示意身邊的牧民附和,“族裏最珍貴的兩位公主都不曾出麵,天神女仙怎麼會滿意呢?大家說是不是?”

“是啊是啊!”旁邊喝酒的牧民轟然應合。

“為什麼又要我跳……”紅衣姑娘聽見貼身女奴的話,雖然心裏受用,卻故意嘟起了嘴,眼睛骨碌碌亂轉,“摩珂那丫頭呢?她去哪裏了?——她不唱歌,我可不跳!”

“摩珂公主去了琴師那邊,調了弦就開唱了。”女奴珠珠笑眯眯地眨了一下眼睛,指了指另外一堆篝火,那裏果然有一個裝束華貴的黃衫少女站在琴師身後,俯下身輕輕地說著什麼,珠珠笑了起來:“央桑公主就開始跳吧,大家都等著公主領舞呢!”

“摩珂先唱!”顯然是忽然鬧起了脾氣,刁蠻少女哼了一聲,卻忍不住用眼角打量著另一邊彈著十二弦的琴師,“哼,也不害臊,丟下我不理整天去纏著別人——一個流浪的瞎琴師,一副娘娘腔,不像個男人,也值得這樣巴結……”

“呀呀,冰河琴師是多麼迷人,竟然讓央桑公主都吃醋了呢。”女奴珠珠顯然和兩位公主很是熟悉,調笑著上去拉央桑的手,“來來來,跳舞吧!大家都等著你呢。”

“我不跳!”央桑卻依然耍脾氣,一跺腳,大聲,“要那個瞎子彈起琴來,摩珂先唱!”

聲音有些大,那邊火堆旁的人顯然聽見了,那個正在低頭調琴的琴師微微抬了抬頭,他身後站著的黃衫少女摩珂公主也抬起頭看著妹妹那邊,蹙眉。

“央桑!不許無禮——快出來跳舞。”僵持的氣氛中,忽然傳來威嚴的喝止,眾人簇擁中,一個中年人手持酒碗轉了過來,牧民紛紛鞠躬,口稱“羅諾頭人”。曼爾哥部落的族長這次親率族人趕來這裏主持盛會,卻看到女兒在這裏使氣,不由皺眉,然後轉頭向著另一邊,招呼,“琴師,彈琴!摩珂,別光顧著說悄悄話了,唱起來吧!你是大漠上的天鈴鳥啊!”

旁邊的牧民聽到族長開口,一起歡呼起來,轟然叫著一個字:“火!火!火!”

“是的,父王。”黃衫的摩珂公主臉紅了一下,恭敬地答應著,不敢再怠慢,低聲對琴師道,“冰河,我要唱了啊——你會彈那一曲《火》麼?”

盲眼的琴師微微一笑,也不答應,隻是將手指按上了琴弦,輕輕一撥。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所有牧民覺得在第一聲曲子響起的刹那,荒野上所有燃燒的篝火陡然便是微微一盛、向上跳躍起來,直似欲舞。

“真棒!”摩珂公主驚歎,看著麵前撫琴的男子——火光明滅映著他的臉,微闔著雙眼的琴師麵目清秀俊美,有著大漠上人沒有的優雅氣質,修長的手按在琴上,也是牧民裏從來看不見的儒雅悠閑,竟不似一個流浪琴師所有。

“唱啊,我們的天鈴鳥!”女子隻是微微一沉迷,耳邊牧民的歡呼便響了起來,伴隨著有節奏的拍手聲,催促著。摩珂公主看了一眼琴師,終於垂手站起,麵向西方空寂之山,舉起雙手,吐聲開口:“燃我神火,以告天神——”

那樣的天籟一出,整個曠野陡然寂靜。歌聲清冷而甘冽,如風送浮冰,仿佛冰川從絕頂融化,簌簌流入荒漠,彙成赤水,滋潤萬裏荒漠。大漠上三個部落裏的人都知道、曼爾哥部族長的大女兒是大漠上的天鈴鳥,如果說赤水是滋潤荒漠的唯一源泉,那麼她的歌聲就是人們心裏的甘泉。

羅諾頭人讚許地看著大女兒,對著央桑做了一個手勢——雖然沒有兒子,可這兩個女兒,就算在三個部落的所有頭人裏、也足以讓他自豪了。

紅衣的央桑公主也不理睬父親的命令,隻是側頭全心全意地聽著姐姐的歌喉。等到摩珂公主第一句尾音吐出,新聲未發之時,忽然足尖一動,一步便跳到了場地中心。那樣輕盈如燕的身姿引起了大片轟然的叫好,然而一動之後,央桑便又不動了。所有人也就屏住氣,在天籟般的歌聲中靜靜注視。

夜幕下裏,那個流浪的琴師不經意似的撥著弦,淩亂低微,散漫的宛如日出前即將消失的薄薄霧氣——居然沒有絲毫節奏和旋律的感覺,隻是那樣彌漫著、彌漫著。舞者的剪影襯在一片紅色中,提裾而立、頎頸修臂,隨著撥弦的一個個音符,慢慢開始動了起來。

弦聲越來越急,隨著琴師的樂曲,不知道是不是幻覺、篝火忽然亮了起來。在第一個重音傳出的刹那,伴隨著摩珂唱到第二節的“燃我神火”,央桑忽然就是一個回身——回身之間、手上提著的群裾忽然散開,竟宛如盛開的紅棘花般豔麗。

忽然間她的腳下便踏出了清脆的節奏,刹那間讓原本散淡的音樂仿佛猛然一震、注入了如火的激情和活力。冰河顯然有些意外,手指微微在弦上一頓。然而唇角浮起一絲笑,手指迅速撥動十二弦,轉瞬便跟上了舞者的節奏。

紅衣少女群裾飛揚,而裙下修長的雙腿在地上踩出疏密有致的節奏,回轉之間神采飛揚,一扭身、一回首、一低眉、一提手,都是光芒四射、宛如紅日初升。纖細雙腳敲擊出的節奏中,群裾在身側飛散和聚攏,襯得舞者曼妙的身姿宛如在一朵乍闔乍開的紅棘花中舞動,說不出的美豔淩人。

“央桑!央桑!央桑公主!”那樣熱烈美麗的舞姿顯然刹那間讓大漠上的牧民們燃燒起來,歡呼叫好聲風一樣四起。也不知道是誰帶頭,跟隨著紅衣少女的舞步,所有牧民都手挽著手、圍著一堆堆的篝火開始起舞踏歌。

那樣的歡呼中,歌聲已經聽不到了。黃衫的摩珂看著妹妹已經帶動了盛宴的氣氛,便知趣地在眾人的歡呼中停止了歌唱,坐回了琴師身後。

“你妹妹跳的很美……”琴師也停止了撫琴,手指壓在弦上,低頭微微笑。

“是麼?”本來任何對於央桑的稱讚都會讓她同樣開心,可這一次摩珂卻笑不出來,低頭輕聲,“你……你又看不見。”

“聽都聽得出。”那個叫冰河的琴師笑著,低頭撥弦,“不過摩珂公主的歌聲也不輸給她呢……隻是為什麼唱得心不在焉?難道你不敬愛天神麼?”

“……”摩珂的臉陡然紅了一下,然而雖然比妹妹要靦腆,大漠上的女兒還是老老實實地細聲承認,“我覺得——你比天神還好看。”

手指陡然在弦上劃了一下,琴師微笑著抬手,向著黃衫少女的方向,黑色的長發從額上垂落下來,掩住他微闔的雙目:“多謝公主誇獎——對一個流浪琴師而言,被人拿來和天神相比、實在是會折福呢。”